在現代西方社會,隨著尼采高呼“上帝死了”,弗洛伊德指出潛意識支配意識,存在主義指出人生的荒誕本質,以及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人類的“精神危機”成為現代影視及其他藝術深切關注的主題[1]。自1980年代以來,西方這一思潮也影響到中國文藝、思想界,國內作家創作對人類精神危機主題作出了強烈的回應,部分思想敏銳的網絡文學作者也深刻觸及了這一主題。老齡人群遭遇重重考驗:時間的無情流逝、身體的衰老、疾病的折磨、死亡的恐懼、生命價值的困惑[2],這使得許多西方老齡影視作品和少數中國網絡老齡文學文本,自然而然深刻探尋人類的精神危機與歸宿。
中國網絡文學中的老齡敘事呈現多元化的價值取向,有些仍然持傳統倫理道德立場,有些則傾向于西方現代個人主義價值。《茅山宗師》中的老年人形象是傳統的智慧、慈愛老人,他們在精神、智慧上教導、意志上支撐年輕人,年輕人在老者的關愛、指導下成長起來,但有時候作品表達了過多的對于老人的崇拜和依賴。小說當中飽含著對老年人的愛戴、感恩與依戀,傳統的親情和現代的人道主義感情甚至壓倒了黨派、利害之爭,即算壞人已經暴露,年輕人還是割舍不了對方的慈愛和對他的愛護,另一方面,壞老頭被正派滅掉的最后時刻,也仍然出手救了反戈一擊的弟子。《亡靈之眼》同樣充滿了對老年智慧的敬畏與崇拜。《老身聊發少年狂》中女主穿越成了老奶奶,將主要的情感寄托在對孫子的關愛、培養上,與西方老齡影視中不少見的忘年戀、祖孫戀大異其趣,中國文本滿足的是倫理親情,西方影視關注的是個人的焦慮與快樂。《不滅傳說》也承續著傳統文化對老年、死亡的浪漫幻想觀念,其中的主角實際上等同于長生不死,不斷復活,放縱欲望,擁有老年人的智慧,而逃避了衰老與死亡。
有些網絡小說從不同的敘述立場應對老齡精神危機。《佞》表現了面對衰老和死亡時虛無墮落的取向。知縣易嬴是個五十多歲的“糟老頭”,他喪失了價值立場和人格操守,貪贓枉法、無所不為,他因為人一旦死去就化為空虛,所以無所顧忌。《長生不死》則企圖依靠功利與神仙信仰來逃避老齡精神危機,主角以超能力創建龐大家業,又收養一百多個義子,送他們去修仙,求取長生不老之藥。承續古代神仙小說類型的網絡小說,往往都是以修仙長生的方式來逃避老齡危機。《修真門派掌門路》則以不斷進取的姿態強調老有所為,齊休成了一位超凡入圣的睿智老者,門派在他手中發展、壯大。
網絡老齡敘事文本有時表現出特別復雜的一面。與西方重個體相比,中國的作者重家族和倫理,然而重個體的西方文本往往最終回歸親情和家庭,以之為生命的慰藉,而重家族和倫理的中國文本最后常常以犧牲家庭、親人來證成最高的道德。《魔神仙》中主角超凡成魔源于他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古有吳起殺妻求將,今有網文殺妻證道。網絡文學的粗糙描寫,又往往暴露出成圣證道是虛,為保命舍棄親人是實,更為鄙俗者則是打著至誠修道的旗號,滿足的是撇下糟糠之妻升天與仙女廝守的幻想,這不能不說是民族文化傳統和當下群體心理當中處理老齡精神危機時的逆流和病癥。
少數優秀的作者則發揚了清醒的理性精神,對中國老齡群體和文化作了深刻的描寫,高滿堂的《老農民》是其中翹楚。《老農民》充分表現了中國老人理性、堅韌的一面,破除了教條的政治及道德觀念對人的束縛,將傳統的家庭情感與價值、現代的集體主義信念和新時代的個體獨立理性結合起來。老人不只是慈愛、奉獻、克己,老人更有自己的智慧、理性、領導才能,這樣的老人才真能死而無悔、死而無憾。
西方現代社會里傳統文化和道德遭遇沖擊,老年人逐漸失去傳統文化和道德對人性和情感的守護,這加劇了老齡精神危機的爆發。《青山翠谷》(1941)中,保守的父親作為家庭的權威,不能帶領兒子應付社會的變化,最終兒子為了生存叛逆了父親和傳統。父母所遵守的傳統也崩潰了,人們充滿了惡意,老兩口雖然正直善良,卻成了鄰人誹謗譏笑的對象,不敢抬頭見人。《莫羅米特一家》(1987)中,父親堅守土地的生活方式和觀念不再適應現實,家庭分崩離析,兒子們偷走了馬,各奔前程。父親也賣掉了土地,離開了家,但他陷入迷茫,不知往哪里去。[3]
許多老齡影視作品呼應現代的批判、懷疑思潮,犀利地揭示了家庭與親情本身的虛無。[4]一些影片血淋淋地直指血緣親情的虛無。在《普通人》(1980)中,親情、母愛并不是不可改變的永恒必然的天性,母愛也會泯滅,自我中心、認知障礙與情緒偏執不可理喻地壓倒母愛。[5]母親刻板固執,刻意維持、表演家人、家庭、自我的健康、正常、成功的外在假象,她對患心理疾病的兒子沒有關愛,正如《深鎖春光一院愁》中的兒女,他們關心和恐懼的是周圍人的評價,他們唯恐脫離社會流行的模式。她不可自控地、病態地沉浸在對已逝大兒子的懷念中,因為大兒子健康、優秀、成功,完全感覺不到小兒子的存在,連和他合照都本能地拒絕。實際上她也不愛大兒子,大兒子死了,他們去參加葬禮,作為母親她關心的卻是“穿什么鞋子比較好”。她失去了愛的能力,她也并沒有自我,她追隨著外部的概念,讓這些外部概念暫時填充自我。親情的虛無,實際上意味著現代人類社會生活的弊病,所謂正常,即是壓抑自我個性,適應社會流行的模式。《閃亮的風采》(1996)中的父親則視兒子為贏得成功的工具。
親情常常徒具形式,其本質已變質或淪為虛無。[6]《夢之安魂曲》(2000)里的親情只是陷于孤獨、空虛絕境的人最后的虛假的依靠。老母親對孩子的溺愛,實際上是一種依賴,她自己空虛無聊、缺乏自控,與糖果、高熱量美食、電視廣告節目為伴,離不開對兒子的情感依賴。母子倆都吸毒,但首先他們受最厲害的毒品的毒害——精神的空虛失控,所以才被毒品趁虛而入。老人依賴兒子,需要兒子,然而她與兒子在精神上完全隔膜,兒子來看望她,她同樣空虛痛苦,因為母子倆精神上已經無法溝通。兒子看到母親落到與他同樣的毒癮絕境,也無比痛苦,因為母親是他人世間的情感依靠,母親染毒癮意味著人世間再也沒有可以正常想念他、關心他的人了,他也就無處可以逃避,必須直接面對絕望、空虛的困境了。《死期將至》(2007)中的親人與老人也是完全隔膜的。
現代老齡影視作品常常揭示人類家庭制度不盡合理,許多婚姻、家庭的組成是由于欺騙、軟弱、湊合,壓抑自我,自欺欺人,向鄰人和社會表明有一個正常的婚姻、家庭,塑造自己符合主流社會觀念的形象,如《男人、愛人和母親》(2013)中父母與姐姐的婚姻都是如此。《45周年》(2015)更為可怕,終老一生的夫妻其實心里并不屬于對方,他的妻子只是前戀人的影子與替代,他們的婚姻的實質是:丈夫欺騙、陷害妻子45年!
個人主義價值曾是西方人信仰的根基,但在現代老年人的精神世界里,個人主義價值也坍塌了。[7]
《公民凱恩》(1941)揭示了個人主義價值的空虛。凱恩老年時事業失敗,人生失意,從巔峰墜入谷底。他是最重要的新聞人物,人們熟悉他的傳奇生涯,但是沒人真正知道他自己。他擁有巨大財富與權力,但他只愛自己,實際上一輩子一無所有。《日落大道》(1950)中贏得輝煌成就的個人到了老年空虛崩潰。老年失去了事業,失去了習慣的被人包圍的忙碌與榮耀,現在只剩下老年的孤獨。對孤獨、被拋棄與遺忘的恐懼和逃避,導致有些老年人心理失常,他們通過霸占年輕人的感情、愛情和人身來逃避時間和社會的無情變遷,制造一個擺脫現實時間軌道的封閉空間,讓自己龜縮在幻想的往日榮光中。
個人主義價值的坍塌,源于個人主義價值的內在沖突。《老人與貓》(1974)中老人的痛苦是獨立個性帶來的孤獨與沖突,他獨立的個性使他不容易與朋友和家人共處,只能與一只貓為伴。兒子接他去家里住,但他看到媳婦因為他的存在“要發瘋”,每一秒“她都如坐針氈”。女兒對老父親說,“我不喜歡你可是愛你”,雖然他們彼此相愛,但無法長期共處同一個家中。個人主義價值導致人與人之間的傷害,《野草莓》(1957)中的老人為社會作了很多貢獻,他的人生看來是成功的,但他在商業思維、個人主義價值、欲望、意志、憎恨、復仇沖動的支配下,傷害了他人。他逼著兒子償還欠債,逼得他們成為生活的奴隸,他對兒子的婚姻痛苦毫無同情,但他又不愿意人們憎恨自己。他只是要讓自私殘忍披上道德規則的外衣。老年的他發現人不管憎恨還是寬容他人,其實都只愛自己的道德而不愛他人。
在眾多西方現代老齡影視作品里,人到老年最后面對的是人生的虛無與歸宿的絕望。[8]
一些影視作品表現外部世界的無情,如《殘花淚》(1919)、《貪婪》(1924)、《毒藥和老婦》(1944)、《風燭淚》(1952),政府、社會、鄰人、親人均無情。更多作品則表現主體內在的、自覺的虛無。《養蜂人》(1986)中老人的女兒出嫁了,她有自己的人生軌跡;兒子、妻子各赴前程;當年陽光明媚,與好友無話不談,現在大家重疾纏身,不能自主,馬上就要化為虛空;競爭愛情的青春時代逝去了,現在對女性青春美麗的身體失去了反應能力。老人帶著對美好生命的眷戀,在一切逝去、不可停留、生命變得空虛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為戴西小姐開車》(1990)中最深刻、最痛苦的是老年人面對死亡時所產生的人生空虛感。隨著死亡的來臨,人一生所經歷的一切,所有的記憶,都將不再是現實,人曾經的存在和悲喜、執著都成了虛空。《永恒的一天》(1998)中的老人無處可歸,正如他的狗找不到一個人收養,大家都是被遺棄的人。
不管社會物質文明是否發達,老人都遭遇到意義的虛無。物質文明落后的社會里,如《舊世界群像》(1972)中的老人只剩下最低級的生物本能,就像被切斷的蚯蚓,被砍斷的茅草,仍然維持著最基本的生命代謝活動。老人們到了人生的盡頭,不知道人生最珍貴的是什么,他們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就只守著人身體的存在,只求活著與健康。物質文明發達的社會里,如《關于施密特》(2002)中,老人同樣無處可歸、人生空虛。通常老人可以慰藉自己的是友誼、家庭、有意義的職業生涯,然而施密特發現自己無一成功。他軟弱、屈從、無個性,職業生涯平庸,家庭無聊煩惱,老妻對他只是習慣了的無意義的強迫、束縛與沖突,還有他的天才寶貝女兒,最終嫁給一個瘋狂家庭和弱智男子,其實和他自己一樣,淺薄虛榮、沒有頭腦。生命軟弱、空虛的老人即算得知妻子的婚外情,也仍然活在妻子的影子下,祈求她的寬恕、認可與愛,重新獲得她的陪伴與守護,他才感覺有信心與活力。老人面對人生的虛無,生命很快消逝,很快他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他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真正需要他。《樂隊來訪》(2007)以荒誕形式隱喻老人的虛無人生。團長以樂團及社會地位、擁有一點體制內權力為人生成就,但實際上只是毫無意義地到處流浪,永遠流浪在路上,找不到目標、方向,在官僚主義龐大的機器里,他們身份不明。
家庭、人性的根本虛無集中展現在《八月:奧色治郡》(2013)這類作品中。從男性視角來看,又是一些浪費了一輩子生命的夫妻,丈夫酗酒,妻子嗑藥。妻子人格崩潰,喪失理智,折磨丈夫,丈夫則忍耐克制,作了一輩子的犧牲,最后被逼得離家出走,甚至自殺。然而丈夫被逼自殺后,家里的女人們興奮地談起了性、情人。從女性視角來看,男性是追求新鮮的性的動物,他永遠對年輕女孩的身體比對自己的妻子已經熟悉、厭倦的身體更感興趣。男性各種亂倫、背叛,是同樣的非理性動物。妻子旁觀丈夫自殺,作為懲罰和報復,自殺是人類非理性生命不可避免的終局和解脫。從客觀的視角來看,實際上是家庭、婚姻、既有的人類道德和觀念的大崩潰。家庭隱藏著各種罪惡,但人們拿婚姻、家庭、家人來鎮定自己,逃避失敗、孤獨、被遺棄的恐懼,即使相互仇恨、傷害、厭倦,也好過孤獨和空虛。
西方現代人冷峻的理性使老人直面死亡給人帶來的意義危機,并尋求承擔意義困境的精神信念和社會支持。[9]
《相約星期二》(1999)揭示了生命存在的真實狀態,死亡激發對生命的信仰。老人會為自己的衰老與病痛感到沮喪與痛苦、恐懼,但生命最終會超脫并笑對現實,超脫并非逃避或自欺,老人需要直面死亡及其痛苦。向死而生的智慧提醒我們每天應當問自己:我準備好去死了嗎?我是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死去,這種意識令我們擁有理性、真實的自我與生活,不會忘記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學會了死,才學會了活。我們如何克服死亡?死亡是物理的事實,我們能相信感情、愛、記憶是永恒的,永恒的精神的生命彌補短暫的肉體的生命。
正是西方文化這種對人的精神的信仰支持著現代精神危機侵蝕下的老人。
《老人與海》(1958)中,自然對老人很殘酷,但他并沒有被打倒,他意志堅強、精神飽滿地走向衰老和失敗。他孤身一人,但繼承他勞動技巧、智慧和意志的孩子陪伴著他,傳承他的生命和意志使之變為永恒。《我心不老》(2007)表明人會老,但人心可以永遠不老。人病倒了,死亡降臨了,心仍然在歌唱、吶喊。人會倒下,但生命、尊嚴、快樂永遠不倒。他們信仰生命能夠戰勝死亡,人的生命、熱情、歌聲是永恒的。
人生短暫的理性意識和精神永恒的信仰,帶來了老人們開放樂觀的心態。首先是文化觀念上的多元開放帶來生命的自由寬容與常新。《老人與小孩》(1967)中老年人充滿了愛,對世界保持著善意與祝福,他們是開放多元的,仍然能夠接受與理解陌生、異端的文化。《世上最快的印第安摩托》(2005)中的老人容納、欣賞各種異質文化,黑人同性戀、印第安人、車廠老板、鄉間寡婦、赴越軍人,都成了他忠誠的朋友。其次是浪漫神話對功利現實的超越。《大魚》(2003)中的父親太多虛構的看似荒唐無稽的故事,以世俗、常態的眼光來看,父親的故事的確很荒唐,但實際上他不屈服于世俗,勇敢無畏,一生中無論遇到怎樣的險境和蠱惑,都堅持走自己的道路。束縛于常識、實利的兒子對父親的理解,始于他終于領悟了生命本身是不可思議的,人是自由的,可以創造神話。現代西方影人熱衷于講述老年人仍能創造神話的故事。《世上最快的印第安摩托》(2005)中,老人為了參賽,以70多歲高齡,身患動脈硬化、心絞痛,帶著藥物,遠離家鄉來到陌生的美國,多次遭受訛詐、搶劫,途中或者拖車出故障,或者心臟病發作,無奈滯留荒野,甚至差點被響尾蛇咬死,但他倒在野地笑看頭頂的星辰。老人超越衰老,與年輕人競賽車技,創造了世界上最快的速度。老人也應當追求夢想,否則人生就沒有意義。
現代西方人在遭遇個體解體的危機的同時,又努力重建個體。《恐懼吞噬心靈》(1974)中的老人悟到個體存在才是最重要的。老人的兒女有自己的生活,不管她,與鄰人則只是慣例、金錢往來的關系。生命禁錮在既定的模式和習慣當中,但生命短暫,突然之間一切都結束了,還有什么能做的呢。所有人包括女兒、女婿都反對她與小二十多歲的外國漂泊男人戀愛。兒子稱母親是妓女,女兒稱母親家是豬圈。丈夫的同事稱其為從摩洛哥來的奶奶。丈夫也苦悶難當,在外逍遙不歸。但老人對丈夫說,我們必須對彼此好一點,否則生活就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天倫之旅》(1990)中的老人由個體迷失又重歸個體。老父親的生命粘附在兒女身上,他的生命樂趣只有幻想中已經成為了不一般的人物的兒女,他時時刻刻都離不開孩子,想象中、習慣里孩子們總在他身邊,然而長大成人的兒女們自己卻遺棄了老父親,好像在世界上失蹤了一樣。他聽不到孩子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擁抱不到他們的身體,這是一個停滯、空虛、無情、無寄托的世界。來到兒女所在的城市,老父親卻只能流落街頭,被拋回到在45年前結婚旅行的那一家旅館,衰老的手幻想中握著當年妻子年輕、富有彈性的手,人的孤獨、生命的無情流逝令人痛苦錐心。父母當年為了實現人生理想而竭力培養兒女以至犧牲了自己,等到老年幻滅了,這些犧牲虛擲了,他們終于明白一開始就不必過高地期待,每個人能完成自己獨特的個性與生命就好。在《天倫之旅》2009版里,人到老年才發現每個人需要自己建立自己的家園,父母、兒女實際上都只要對自己負責就行。《秋天里的春光》(2001)中老妻最終理解了老人,老人應當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不必為兒女奉獻一切。
《史崔特先生的故事》(1999)中的老人以極端的方式完成獨特的個體生命,相同但更為荒誕的作品是《內布拉斯加》(2013)。人到了老朽,至死也需要一個目標,純屬于個人的目標。老人為了詐騙犯許諾的百萬美元,為了給兒子留下財產,幾次偷偷離家出走,步行去千里之外的地方領獎。然而,其實老人需要的只是一個生活目標。老人不顧所有家人反對,堅持將這一荒謬領獎視為自己唯一重要的目標,兒子最終妥協,送他去領獎。盡管所有人都為他做出了犧牲,但他仍然堅持自己選擇的權力,即使這是一個荒謬的行為。[10]老來要面對的是整個人生的荒謬,無奈湊合但又懶得離婚的婚姻,未經思考的生育,沒有親情的家人,企圖加以敲詐以及搶劫的前合伙人與一眾親戚。看似荒唐透頂的一生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包括身邊的家人了解他,他是一個沉默的、善良的、被人利用而不懂拒絕的英雄,他的戰場經歷令他遭遇無法治愈的創傷。人終究只是一個可悲的存在,束縛在個人的觀念和習慣中一直到死而毫不自知。最后,糊涂的老人悟到,人應當在時間流逝的必然悲劇中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個性。
現代老齡影視作品中的傳統價值有兩種類型,一種只是單向地肯定傳統,一種則是否定之否定,經歷了傳統崩壞之后又重歸傳統。[11]
《木蘭花》(1999)中老人臨終時,死亡已在眼前,他很快不再是他自己。他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兒子了,他想見兒子最后一面。性侵女兒的老人其女兒與他形同仇敵,但他病入膏肓臨近死亡時,卻不顧女兒的厭惡痛恨,只想與她相聚。為金錢嫁給老人的年輕女孩,最后卻對垂死的老人產生了愛。面對死亡,在經過了現代生活包括家庭、信仰的全面崩潰與混亂之后,人類最終又重新喚起傳統的愛、家庭、親情、個性、理性。《愛》(2012)揭示了人對于衰老、疾病、痛苦的恐懼,沒有人能幫助承擔,必須自己去應對和承受。失去語言表達能力后,思想無法傳達,作為正常的個體存在解體了,母親成了女兒無法理解的人。老人不愿意去醫院,不愿意被外人按所謂的規則來折磨,她寧愿早死以脫離痛苦、無能、不能自主的狀態。然而愛給了她抗拒痛苦、無能的力量與快樂。老伴盡力刺激、鼓勵她恢復語言能力。愛是欣慰,也是負累,兩人體貼對方,但又擔心自己拖累了對方。但愛不能傷害個人的獨立,老伴不能勉強老人痛苦地活著。老人對于如何處置自我的生命、疾病有完全獨立的權力,社會、他人、親人不能侵犯這種獨立性。愛的更偉大之處在于,它超越通常的自私的、怯懦的、依附性的愛,老伴親手結束了妻子的生命,讓她從無法消除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人到老年,工作和事業的成果及傳承令生命擁有意義。這是愛的另一重內涵。
人不可能生活在虛無中,諸多老齡影視作品中的老人到了慘淡虛無的老年,驚醒過來,開始尋找并肯定生命的意義。
從正面在廢墟上發現意義的是《野蠻入侵》(2003)。老人老病來臨時遭社會遺棄,社會制度不良,官僚主義的醫療機構、行政機構嚴重漠視民眾利益,家庭關系普遍惡劣,老人沒有人照顧,宗教淪為偽善與權力化,這是比野蠻社會還要野蠻恐怖的文明社會。有些老人只管個人浪蕩享樂,情人數不清,老來臥病在床眾叛親離。老人的兒子與他早已無法溝通,妻子因他婚外濫交早就關系破裂,情人毫不關心他的病情,只管索取青春損失費。人性善惡交織,人善于墮落,只有時間、衰老和死亡能制約人的放縱。慰藉老年心靈的,有自己的思想和事業,有兒女的成才與愛,有真誠的友誼。從反面強調人生必有某種意義的是《內布拉斯加》(2013),老人必須選擇自己的目標,即使是荒謬的目標。
面對親情與家庭的異化,現代的老人超越傳統的家庭形態與觀念,同時又重建新的家庭文化與價值。一方面現代的老年人超越了狹隘的家庭、親情觀念,在人類與世界的共同價值上尋找人生寄托。在《死期將至》(2007)中,在生命的最后時光,老人通知兒子不必再來見她,她將財產和房屋贈給了兒童音樂團。孩子們搬進來后,給她端來熱茶,在超血緣的人類共同的愛和志趣里,生命仿佛在永恒延續。另一方面,老人們在克服家庭對個體的束縛的同時,由于疾病與死亡的啟發,悟到生命與親情的可貴,又回歸了以純粹的、無功利的親情為主體的家庭。《余生的第一天》(2008)中,盡管反感對自己刻薄寡恩、好勝教條的父親,但兒子自己作為父親,卻也只能無奈地看著心愛的孩子追求獨立離開家庭。父親對于兒子總是期望過高,期望落空的時候就怨恨、懲罰兒子,同時父親對這一點往往又不自知。孩子或者擺脫家庭,或者叛逆放縱,將父母的愛與關心當作束縛予以反抗,留給父母的是孤獨、空虛和痛苦。家人看似彼此深愛,但實際上在根本上彼此是孤獨冷漠的,十六歲的女兒沒人記得她的生日,她初涉性生活是完全孤獨一個人冒險。爺爺的自私冷酷、固執好勝,赤裸裸地、令人反感地呈現出來,可是他只是幾乎所有孤獨、自我的現代人的寫照,他同時也就是那些對他極度反感的后輩自己的鏡像。但在患上絕癥的余生里,父親和家人互相諒解,重新團聚,生活重返正軌,人們重新發現、珍愛、享受有限的生命,珍愛親人與家庭。
從西方老齡影視作品可見,由于政治、經濟、文化的變遷,現代西方社會出現了嚴重的精神危機,老齡人群同樣遭遇生命意義的虛無困境。這一精神危機波及社會與人生的各個方面,傳統文化解體,內在價值與信仰混亂,金錢壓倒人性,家庭與親情幻滅,宗教破滅,個人主義價值坍塌,人到老年陷入絕望。但西方的個體理性與人文信仰在現代經受住了重重考驗,最終仍然給老年人提供了情感與信念的支撐。理性精神使老人直面死亡與虛無,對精神的信仰重新屹立,重建自由個體信念與意志,人到老年,仍然開放樂觀,生命坦然回歸自然。傳統文化與價值經歷了現代荒誕的否定之否定后又回歸了,愛、自由、生命意志、家庭、親情重新被肯定。這一切印證著存在主義式哲學的理念,虛無即是實有,[12]人類應當向死而生,影視藝術在人類自我迷失與探尋的道路上猶如探險的明燈,照亮迷失者歸家的路途。
通過比較中國網絡小說與西方影視作品對老齡精神危機的敘述和思考,可見中國注重人的社會、家庭、政治、道德層面,西方則兼重個體的身體、存在、權利、性等層面,其中性敘事是西方熱衷而中國則遮蔽了的,只是在晚近中國少數作家才對此加以關注,但他們的聲音處于邊緣。西方影視向來是個體本位的,而中國網絡文學則從社會本位為主導逐漸嬗變到兼顧個體本位;中國文化與文學中家庭倫常從來是根本導向,而西方則從來是社會問題與個體自由導向;中國重家長權威與家庭倫理,西方則更看重個人自由與家庭親情;西方注重自我養老,中國則逐漸發展到自我養老、社會養老與家庭養老并重;在探尋個人價值時,西方老年人傾向于自我本位,中國老人傾向于社會道德。中西文化確有相互借鑒、融通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