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漬痕（三題）

聶鑫森

田漢與聶耳

每當(dāng)我們唱起莊嚴、雄壯的《國歌》，崇高的愛國熱情就會油然而生。她的詞曲作者田漢、聶耳，雖早已遠離我們而去，但他們弘揚民族精神、壯我國魂的赤子衷腸，至今令人感懷不已。

由著名音樂家賀綠汀口述、李華鈺整理的《我同聶耳最后相處的日子》一文，稱：“1933年秋至1935年春，我在上海音專繼續(xù)從黃自教授學(xué)作曲。當(dāng)時正值上海‘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之后，日寇鐵蹄橫行上海，國難家仇，激勵著我參加了一些抗日救亡活動，青年作曲家聶耳和戲劇家田漢，亦在此為救亡運動效力。我曾看過聶耳參加演出并作曲的《揚子江暴風(fēng)雨》，深感他那些富于時代精神和戰(zhàn)斗氣息的歌曲，給苦難的中國人民帶來極大的鼓舞和教育。”

田漢（1898—1968），湖南長沙人，為戲劇活動家、戲劇家、詩人，“1930年前后參加民權(quán)保障大同盟、左翼作家聯(lián)盟（并任執(zhí)行委員）和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1932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辭海》）聶耳（1912—1935），云南玉溪人，為現(xiàn)代作曲家，于1930年至上海，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積極參加左翼音樂、戲劇、電影等工作，從事創(chuàng)作及藝術(shù)評論活動。”（《辭海》）田漢年長聶耳十四歲，他們既是肝膽相照的戰(zhàn)友、同志，又是才情并茂的文朋詩友。

《國歌》原名《義勇軍進行曲》，歌詞的雛形，“是田漢1934年5月創(chuàng)作的《揚子江暴風(fēng)雨》主題歌《前進歌》：‘讓我們結(jié)成一座鐵的長城，把強盜們都趕盡！讓我們結(jié)成一座鐵的長城，向著自由的路前進！’同年冬，田漢又為上海地下黨創(chuàng)辦的電通公司寫了一個電影劇本《風(fēng)云兒女》，他在一張香煙盒包裝紙的背面寫下了《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作為這部影片的主題曲……后來，夏衍完成了分鏡頭劇片，交給聶耳譜曲。”（陳漱渝《田漢的命運》）

作家、報人曾敏之，為田漢好友。他說田漢一生寫過六十三部話劇、十二部電影劇本、二十七部戲劇劇本、新詩舊體詩二千多首、七百多篇文章，此外還有翻譯作品、書信等，總計一千萬字左右。“在三十年代與聶耳、洗星海、張曙合作創(chuàng)作了許多歌曲，其中如《畢業(yè)歌》、《義勇軍進行曲》廣泛流傳，成為鼓舞中國人民反抗日本侵略的號角，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浩歌聲里請長纓——記田漢》）

參與《風(fēng)云兒女》音樂創(chuàng)作的，有賀綠汀、聶耳，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則由聶耳作曲。賀綠汀說此曲：“以慷慨雄壯的旋律，堅定勇敢的進行節(jié)奏，鼓舞人民團結(jié)抗戰(zhàn)，它唱出了時代的聲音、人們的吼聲。不久，聶耳懷著提高音樂文化素養(yǎng)、提高音樂創(chuàng)作的心情，經(jīng)日本去蘇聯(lián)學(xué)習(xí)和考察。他走后，我只好去找阿甫夏洛穆夫配樂隊伴奏，這樣，這首歌曲通過影片和唱片，沖破了黑暗社會的阻力，成為抗日救亡運動的號角。”（《我同聶耳最后相處的日子》）

1935年7月17日，聶耳在日本神奈川縣藤澤市鵠沼海濱游泳時，不幸溺水逝世。當(dāng)時的田漢，作為左翼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因叛徒出賣被捕后受盡磨難，剛剛出獄不久。聞此噩耗，他極為悲痛地寫下《哀聶耳》一詩：“一系金陵五月更，故交零落幾吞聲。高歌正待驚天地，小別何期隔死生。鄉(xiāng)國只今淪巨浸，邊疆次第壞長城。英魂應(yīng)化狂濤返，重為吾民訴不平。”

聶耳二十三歲辭世，為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嘆息。而田漢這樣一位對革命作出過重要貢獻、才華橫溢的文化巨擘，卻在“文革”中被“四人幫”迫害致死！

數(shù)年前，我曾訪云南昆明，到西山拜謁聶耳之墓。墓碑為郭沫若題字，碑文鐫刻田漢、聶耳合作詞曲《義勇軍進行曲》的影塵前事，讀之使人銘記先賢的豐功偉績。他們與《國歌》同在，將傳之千秋萬代！

高長虹這個人

由蕭乾主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8月出版的《新筆記大觀》中，收入姚青苗的《我與高長虹同住一孔窯洞》一文。文中說：“我初會高長虹是在1941年秋天，當(dāng)時我在閻錫山的妹夫梁綖武主持的二戰(zhàn)區(qū)黨政委員會掛了一個名，住在資料室……高到來時，身著一套蹩腳的西裝，手提一只皮包，沒帶行李，風(fēng)塵仆仆。”總務(wù)處安排高長虹與姚青苗同住一孔窯洞，每夜面對一盞暗淡的油燈，兩人作長談。高長虹“對春秋史興趣濃厚，時作讜論。還記得他幾次談到由歐洲回國途經(jīng)香港時見到茅盾的情形，他把應(yīng)茅盾之請所寫的幾篇論文的剪樣拿出來給我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那篇記述他與許廣平交往經(jīng)過的記錄”。

在魯迅的日記、書信、文章中，關(guān)于高長虹也有多處記載。高長虹與魯迅的關(guān)系，在新文學(xué)史上，頗引人注目。

“這個僅有小學(xué)畢業(yè)證書的山西盂縣舊書香之家子弟，1924年二十二歲時只身闖入北京，實行他的文學(xué)‘狂飆運動’，以所辦的《狂飆周刊》獲得魯迅的青睞，遂結(jié)為盟友，共建‘莽原社’。”（張放《孤獨的“狂飆”高長虹》）當(dāng)時的魯迅很欣賞高長虹的才華，稱“他很能做文章”（《兩地書·一七》），曾全力提攜他，還熬夜為他編校書稿。魯迅一般不參予“語絲諸子”等文人們飲宴，卻愿意同高長虹等文學(xué)青年聚餐，如魯迅1925年4月11日的日記，寫到他們“共飲，大醉”。

高長虹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又受尼采作品影響，自信到狂傲的地步，當(dāng)他漸成氣候，就表現(xiàn)出難與魯迅和平共處的姿儀，或在編輯事務(wù)上與魯迅意見相左，或主觀臆想產(chǎn)生誤會。還有一個隱潛的原因，是高長虹暗戀許廣平而不得。“魯迅結(jié)識許廣平時，長虹與許廣平也有過‘八九次’通信聯(lián)系討論文學(xué)，然而誰也不知道他正對許患著單相思，當(dāng)魯許明朗化后，長虹即多少轉(zhuǎn)入一種陰暗的報復(fù)心理。”（見張放文）陳漱渝在《高長虹的家世及其與魯迅交往的始末》一文中，對此亦有詳細的記敘。高長虹在詩《給——》及一些隨筆中，對魯迅進行含沙射影或露骨的攻擊，如：“月兒我交給他了，我交給夜去消受。”（《給——》）“我對于魯迅先生曾獻過最大的讓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是生活上。”（《走出出版界》）

對于高長虹的胡攪蠻纏，魯迅不能保持沉默了，于是進行有力的反擊。對于高長虹所稱的“月兒”“交給”“夜”的關(guān)系，寫出《新時代的放債法》一文，給予辛辣的譏諷與尖刻的駁斥，令高長虹在圈內(nèi)圈外無地自容，不得不敗北而隱匿。以后，他飄泊海外，窮困潦倒；到抗戰(zhàn)時方回國，在1941年后去了延安。

高長虹對魯迅的不恭和誤解，其錯在自身，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在更高層面上說，他于抗戰(zhàn)時回國，并去革命圣地延安，表明他對時局具有明晰的評斷。姚青苗在文中稱：“高長虹的皮包里還裝著一篇他寫的《為什么我們的抗戰(zhàn)還未勝利》的草稿，直言不諱地揭露和指斥國民黨當(dāng)權(quán)派的腐敗墮落與后方社會的混亂、黑暗。”此文還被油印了七八十份，散發(fā)給一些“進步同志傳閱，”同時也引起了敵人的注意。“但此文并非出自共產(chǎn)黨人之手，而是無政府主義者高長虹的手筆，他們也無可奈何，只好視而不見。”

1941年底，高長虹由向?qū)ьI(lǐng)路，徒步去了延安。有關(guān)方面經(jīng)考察，“給了他一個陜甘寧邊區(qū)文協(xié)副主任的職務(wù)，還在魯藝兼課。他在延安住了大約五年。1946年隨軍奔赴東北解放區(qū)。1949年病逝撫順，剛屆知天命之年。”（姚青苗文）姚只說是“病逝”，但沒有說明是患什么病，張放文中則說高長虹的思想、性情，與革命隊伍的格調(diào)、氛圍難以“完全合拍”，“故此生活郁郁寡歡，神智漸出問題，據(jù)說四十年代末病故于東北解放區(qū)一所精神病院。”

在張麗婕所編的《民國范兒》一書中，有《高長虹》一文，稱高長虹生于1898年，卒于1954年。“《太原日報》有文章說，找到了當(dāng)年在沈陽東北大旅舍招待科負責(zé)照料和管理高長虹的當(dāng)職員工崔遠清、閻振琦、李慶祥三位老同志，他們共同回憶……1954年春季的一天早上，二樓服務(wù)員向招待所報告，高長虹房間沒開門，人們都以為他在睡覺。到了上午九點許，閻振琦見門還未開，趕忙跳到二樓外雨搭上，登高往內(nèi)眺望，才大吃一驚地發(fā)現(xiàn)老人趴在床邊地板上。閻設(shè)法打開房門，才得知老人已經(jīng)死亡……經(jīng)檢查確認高長虹夜里系突發(fā)性腦溢血死亡。”此文還說：“高長虹生活很儉樸，享受著供給制縣團級干部待遇，吃中灶。”

齊白石與裝裱名師劉金濤

俗語云，三分畫，七分裱。自古及今，佳妙的國畫作品，無不經(jīng)精裝細裱而更顯風(fēng)采。于是畫家與裝裱師之間，往往情深誼重，心心相印。

丹青巨匠齊白石與北京裝裱名師劉金濤，便留下一段令人稱頌的佳話。

齊白石與劉金濤訂交，始于1947年，是因徐悲鴻的薦介。

劉金濤生于1923年，出身貧寒，十三歲離別故鄉(xiāng)河北省棗強縣農(nóng)村，只身來到北京的琉璃廠寶華齋學(xué)習(xí)裱畫，開始了他此后漫長的裝裱生涯。著名畫家黃胄的夫人鄭聞慧在《炎黃赤子——回憶我的丈夫黃胄》一書中，就寫到了劉金濤：“劉師傅除了是一位裱畫工人，又是一位社會活動家，在齊白石和徐悲鴻先生生前就是這兩位大師的座上客，為他們兩位大師裝裱過書畫，如今他又是李可染和黃胄的好朋友……”著名作家、戲劇家吳祖光，在為《裝裱名家劉金濤》一書所作的序中也說：“劉金濤是京城裝裱字畫的能工巧匠，今天還健在的老一輩文藝界的朋友都會記得當(dāng)年在北京琉璃廠大街上有一處裱畫店，門前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是徐悲鴻前輩寫的‘金濤齋’三個大字。”

徐悲鴻認識劉金濤是1946年秋，“此次來北平，肩負國府重托，接收一度由日本侵略者控制的北平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且被任命為該校校長。”到達后，他首先拜會了老友齊白石，并當(dāng)面聘請齊擔(dān)任該校教授；又因張大千囑托他照應(yīng)劉金濤，于是“劉金濤由王青芳引薦第一次與徐悲鴻會面”。（王立道《裝裱名家劉金濤》）這一年，劉金濤二十四歲。見面前，徐悲鴻已從不少朋友口中，得知劉金濤不俗的藝品、人品，因此一見如故。接著徐悲鴻將自己的巨幅名作《愚公移山》《九方皋》交劉金濤裝裱，而且裝裱質(zhì)量讓他極為欣賞，劉金濤的名聲也由此廣為人知。

《齊白石年譜長編》載：“一九四七年（民國三十六年·丁亥）八十七歲。在北平。二月，應(yīng)徐悲鴻之邀，與于非闇、王青芳、李苦禪、李可染、葉淺予、田世光等聚于徐（悲鴻）宅，捐助裱畫工人劉金濤。”

在此之前，徐悲鴻為了劉金濤能認識更多的書畫界名人，以便拓展他的裝裱業(yè)務(wù)，曾陪同劉金濤去拜訪齊白石，熱情地推介劉金濤：“我的《愚公移山》、《九方皋》就是他裱的，裱得不錯。以后有畫不妨讓他裱了您看看，滿意了，就交給他裱吧。”齊白石連連點頭。“不多日子，老人便打發(fā)兒子送了一批畫來琉璃廠金濤齋……從此，齊白石凡有要裝裱的畫，都交與劉金濤了。”（《裝裱名師劉金濤》）

徐悲鴻目睹劉金濤因缺少資金，租賃的店子太小，又無裝裱大畫的工作間，決定聯(lián)合書畫界好友幫扶他。徐悲鴻先邀約齊白石、張大千到家里來，“三人興起，想作畫，遂把劉金濤也請來了。金濤不會畫畫，卻善研墨。他研的墨，濃淡適度，潑灑宜人。”這讓齊白石、張大千交口稱贊。爾后，徐悲鴻“在與白石、苦禪、可染幾個商量以后，告訴金濤說：‘明天，你去北京飯店請兩位廚師來，在我家做些菜，請齊白石、葉淺予、李可染、李苦禪、王青芳、黃均、田世光、蔣兆和、宗其香、吳幻蓀等來我家吃飯。已與白石說好，請每位畫家至少畫三張畫，多畫不限。畫湊齊了，開個畫展，賣的錢，都給你，找處大房子裱畫。”（《裝裱名師劉金濤》）

眾畫家都積極響應(yīng)，齊白石不但畫了三張，還與徐悲鴻合作了兩張。年事已高的齊白石扶貧濟困，精神可嘉。

畫展順利進行，百余張畫被搶購一盡，全部款項都交給了劉金濤。于是，劉金濤在琉璃廠開了一家比較像樣的裝裱店，“金濤齋”三字匾額由徐悲鴻親筆題寫。

春去秋來，北京和平解放了。1950年，劉金濤所租的店子到期，房主收回了房子。他雖然可以清平度日，但重租房子又需要一筆錢，他拿不出來。他想請徐悲鴻幫忙，但當(dāng)時徐正執(zhí)掌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忙得抽不出身來。于是他請徐先生寫了張條子，向齊白石求援。“白石見了悲鴻的信，并不推辭，很快畫了四十幅畫，交與劉金濤……依他（齊白石）的定價，一尺畫二萬二千元（舊幣），他言明只收一萬一千元。而且是四十幅全部賣完后再付款。“（《裝裱名師劉金濤》）這些畫全部賣掉，金濤又賣了另外幾幅畫，重新租了原店隔壁的三間房作裱畫店。劉金濤對齊白石充滿感激之情，又一次讓他走出了困境。

劉金濤從1947年認識齊白石，到老人1957年辭世，交往達十個年頭。齊白石贈過劉金濤多幅畫作，且意在周濟，故多不題寫受贈者的名字，若遇困難可賣之救急。但解放后劉金濤工作穩(wěn)定，衣食無憂，齊白石在贈畫上就寫上劉金濤的名字了——山桃寫意畫題款為：“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白石九十三歲畫贈金濤。”還有扇面畫壽桃，題識為：“金濤老弟屬。九十三歲白石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