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營洲
紅學界的“熱鬧”,有目共睹。據有心人統計,每年出版的僅“《紅樓夢》研究”性質的圖書,就達百余種之多,更別說有關《紅樓夢》改編、再創、重播等等衍生物了。當然,在這些“熱鬧”當中,一些對《紅樓夢》過度闡釋的,以及戲說、歪說、臆說、假說、妄說,乃至邪說的東東,更是目不暇給。還有某些借《紅樓夢》揚名、博利、炒作的,也是屢見不鮮。這其中,自然折射出了人心的浮躁、社會的功利、道德的滑坡等。正因為紅學界太過“熱鬧”了,以至有學者聲稱“遠離紅學界”(胡文彬語)了,也有論者稱“紅學,紅學,多少垃圾假汝之名以行”(吳銘恩語),更有網友稱“紅學都爛了大街”。
紅學界的“冷清”,也是有目共睹的。紅學界之所以“冷清”,其原因之一,或是“學術腐敗”所致。有學者稱:“近年來,追逐名利,剽竊抄襲別人學術成果;偽造篡改史料證據,肆意創立所謂‘新說’;學術造假,騙取名利;評定學術成果走關系、點票子、造場面,學術水平成了卑微的‘小妾’;混淆學術與娛樂的概念,制造假學術;學者輕學術研究,重社會活動,輕學術創新,重名氣創收;學霸作風越演越烈,學術批評漸行漸遠……”(胡文彬語)如此等等,勢必會冷了《紅樓夢》愛好者的心,致使紅學界日漸“冷清”。另也有論者稱:“好多人說,紅學成績很大,就用論文和書籍量計算,實際上八九成根本沒啥意義。炒冷飯,基礎水平低,隨聲附和的都有?!保ǚ颈笳Z)
紅學界何以“熱鬧”?有網友稱,紅學研究反正“沒有標準答案”,任誰都可以“煎餅果子——來一套”;也有論者稱,“沒有學術門檻的紅學逐漸從一門專學蛻變成一種行為藝術,誰都可以扯著嗓子嚎上兩句”(苗懷明語)……
紅學界何以“冷清”?原因或有許多,但在我看來,除了所謂的“學術腐敗”外,最最根本的或許有兩點:首先是,有關曹雪芹的史料,多少年來一直沒有“重大發現”,一些舊的史料兩百多年來已不知被多少人反復咀嚼過多少遍了,但依舊有人在津津有味地咀嚼,卻沒有咀嚼出新的味道,還反將他人的余唾杜撰成文乃至付之梨棗;其次是,許多《紅樓夢》的研究者或愛好者已不再或很少翻閱《紅樓夢》原著,而是大量閱讀他人對《紅樓夢》的解讀,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初心”,忘了自己是因何前行,讓自己在蒼蒼莽莽的荊棘叢中找不著北了……
紅學界的“熱鬧”,癥狀之一,是“亂象”叢生。
關于紅學“亂象”,有膽大者曾這樣梳理過,稱周汝昌的“脂硯齋即史湘云”說,霍國玲等的“竺香玉、曹雪芹聯手謀殺雍正”說,劉心武的“秦可卿是廢太子女兒”說,歐陽健的“程前脂后”說,土默熱的“《紅樓夢》作者洪升”說等,皆是。以我來看,這并不是說凡是與主流紅學界相左的觀點都為“亂象”,但也大致不差。
若干年前,山東有位作者著書稱,《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颙(曹寅的兒子)。他說曹颙當年并沒有死,而是出家當了和尚,并在廟里寫了《紅樓夢》。我說,這不可能——其一,曹颙的死“奏折”上是有記載的;其二,沒有死而說死了,你知道當時的欺君之罪有多重嗎?他自然不同意我的看法,約我與他“辯論”。我說,我不同你辯論,但你的觀點肯定是錯的。這令我想起了一則軼事:臺灣學者李辰冬對胡適說,我研究出來了,《詩經》的作者是尹吉甫,三百零五篇都是尹吉甫寫的。胡適說,不可能。李辰冬說,你聽聽我的解釋。胡適說,我不聽,但我不同你辯論。
紅學界的“冷清”,或可從“紅學陣地”的日漸萎靡上感知一二。其一,一些學報一直辟有“紅樓夢研究”性質的專欄,但在近些年,這樣的欄目多被取消了;偶有紅學研究的文章,也是登在“古典小說研究”之類的欄目里。其二,2010年在上海創刊的《紅樓夢研究輯刊》,在苦心經營了六年之后,宣告???。其三,由貴州梅玫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紅樓研究》(其前身為《紅樓》),也于2015年在出版了總第116期之后,不告而別,無疾而終。其四,一些紅學內刊,如貴州的《貴州紅樓》、江蘇的《紅樓文苑》、天津的《紅樓夢與津沽文化研究》、遼陽的《遼陽紅學文薈》、鄧州的《紅學研究》、新鄉的《中原紅學》、南陽的《掬紅一葉》等,貌似時斷時續、難以為繼。其五,紅學界的旗艦刊物《紅樓夢學刊》,訂數下滑……
紅學界的“熱鬧”,或是虛癥;而“亂象”叢生,確為病癥。
有人說,紅學界與其他學界一樣,應該允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話自然不錯。但是,身為期刊或圖書的編輯,應該有自己最最起碼的學術判斷,對于太不“靠譜”的文章或書稿,是斷斷不宜放行的;那句“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是斷斷不宜亂用的。編輯編發了“觀點錯誤”“水平低下”的文稿,自己丟人事小,貽誤讀者事大。倘若誰花錢買個書號自費出本書,那是他人無權干預的,至于其書的“價值”究有幾許,則只能留待時間去汰選了。印象里,《浙江雜文界》曾出了兩期《土默熱紅學》專刊,當時,我一見之下,大感意外:一份雜文類期刊,怎么會這樣?
紅學界的“冷清”,竊以為,或是紅學界自身造成的。諸如有些研紅文章,太過經院氣,乃至純屬“作文”(不是中學生在作文,而是博士、博導在作文),“含金量”極低;有些研紅文章,走的則太遠,或太老、太冷、太偏,且文字枯燥,發掘過淺,一點都不接地氣,雖說“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錢鐘書語),但是已為“顯學”的紅學,終歸還是該貼近生活、貼近群眾、與時俱進的;有些研紅文章,看上去像是“曹雪芹研究”,實際上或是“曹寅研究”,或是曹雪芹親戚朋友的研究,已離曹雪芹八丈遠了……我總有個感覺,近些年的紅學研究,與《紅樓夢》漸行漸遠了,遠離了眾多的《紅樓夢》愛好者。許多年前,一位紅學界“巨擘”曾撰文稱《還“紅學”以學》,單看標題,委實很好,然而他認為的所謂“紅學”,是以“曹學”為中心,包括版本學、脂學、探佚學等“四大支”,卻把對《紅樓夢》文本的研究排斥在了“紅學”之外。如此這般,所謂的“紅學”勢必會越走越窄。在我看來,一個普通的《紅樓夢》讀者,縱使從沒聽說過“甲戌”“庚辰”“脂硯”“獄神廟”等等名詞術語,然而當其讀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等場景,恐也會感慨唏噓、悲從中來。于是便有識者呼吁,紅學界若想“繁榮”,若想“走出困境”,必須“還‘紅學’以‘紅’”,即:回歸文本,把《紅樓夢》當小說讀……
針對紅學界的“熱鬧”或“亂象”,有人認為是紅學研究“沒有學術門檻”的緣故,所以要設立“門檻”,要求《紅樓夢》的研究者,當具有“基本的專業素養和研究能力”,即:“對本學科文獻資料較為全面的掌握;熟練檢索、閱讀和利用文獻資料的能力;掌握基本的文藝理論知識;對中外文學以及歷史、哲學、宗教等相關學科知識的基本了解;對本學科研究歷史和現狀的全面了解;基本的歸納總結及論證能力;較高的寫作表達水平;必要的學術訓練,等等。”(苗懷明語)其實在我看來,這是看到了病癥,卻開錯了方——此方幾近荒唐,不值一哂。
有學者稱,不少“檻內人”的謬說,如馬瑞芳的“陰謀論”、歐陽健的“程前脂后說”,其危害和影響遠比“檻外人”要大得多。(胡聯浩語)
更有甚者,有人在“紅學研究門檻論”的基礎上,進而提出了對《紅樓夢》研究者要進行“資格審查”,實行“準入制”。那么問題來了,這個“資格審查委員會”該由哪些人組成,該由誰說了算?真真是沒有最荒唐的,只有更荒唐的!
相對于紅學界的“冷清”,在紅學界外,“紅學”卻很熱鬧。在眾多的讀者看來,《紅樓夢》絕對不是“死活讀不下去”的。他們喜歡《紅樓夢》,經常翻閱《紅樓夢》,甚或偶有所感,便揮筆成文、與人分享。就我的目力所及,這類文字很多;即便是試借《紅樓》“遣愚衷”、發感慨的,也是不勝枚舉。在此不妨試舉幾位:閆紅、西嶺雪、葉傾城、張曼菱、蘇芩、廉萍、黛琪、戴縈裊、周珣、周寒、李曉雪、蘆哲峰、王小山、刀叢中的小詩、十年砍柴、羅治臺……我與這些人素昧平生,絕無交往,但我感覺,他們都不是“紅學界”中人,但他們的“基本素養和能力”,或許并不遜于那些“專業研紅人士”。
在我看來,紅學界的有些“熱鬧”,貌似是紅學界的,其實不是。如“紅樓夢與職場”“紅樓夢與醫學”“紅樓夢與管理”“紅樓夢與飲食”“紅樓夢與養生”等,都是借“紅樓”說事兒的,和“紅學”幾近風馬牛。竊以為,紅學應是“務虛”的,應是“形而上”的,應是哲學的、美學的,而不是相反。而有些人,則是借“紅樓”來娛樂的、消遣的、博人眼球的,這些人縱然有了“石破天驚”的“研究成果”,恐怕也和紅學沾不到邊。譬如說,無論是從《紅樓夢》書中的敘述,還是脂硯齋的批語,以及永忠、明義、敦誠、袁枚等人的詩文看,《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曹雪芹,但偏偏有人“考證”出《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另外的誰誰誰,有名有姓的就有七十來個。這些“考證”者,很難說不是閑的!對此,或對此類“考證”,仍可仿效一下胡適所說的那句話:我不信,但我不同你辯論。世上的萬事萬物,其真相只有一個,倘若你認為你“考證”出了真相,那你就堅持好了。
而紅學界的“冷清”,從某個方面看,或許是真“冷清”。竊以為,在紅學界,炒剩飯者有之,尸位素餐者有之,而腳踏實地、甘坐冷板凳、認真研究者,自然更多。但是,“中國紅樓夢學會”成立已有三四十年了吧,這么多年過去了,又有那么多專家、學者廁身其間,領著俸祿,卻連曹雪芹的生卒年都確定不了!難道確定曹雪芹的生卒年比確定莎士比亞的還難嗎?印象里,莎士比亞更是個“虛無縹緲”“極富爭議”的人物,但,英國人向世界介紹莎士比亞時,不僅有他確切的生卒年份,甚至還有確切的月份、日期。記得有漫畫家畫過一幅畫:一個專家模樣的人,在數曹雪芹究竟有多少根頭發。
紅學界的“熱鬧”,有些是不正常的,非理性的,非學術的。然而對于那些所謂的“熱鬧”,抑或“嘈雜”“喧囂”“亂象”等,無論是紅學界內的人,還是紅學界外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有時又頗感無奈。諸如對劉心武的所謂“秦學”(此處完全可以將“劉心武”仨字置換成其他人名),倘若不予理會,一來他會更加認為他是對的,二來他會認為是他人默認了他的說法,三來會誤導更多的《紅樓夢》愛好者。然而,倘若予以商榷或反駁,一來可能會開罪于他,二來他會認為是在打擊壓制他,是在限制“學術自由”,甚或是在以勢欺人。那該怎么辦呢?其實怎么辦都行!若是個體的人,秉筆直書也行,保持緘默也行。但,若是紅學機構,或紅學界的“掌門人”,當不能坐視不管!
然而,無論世事多么雜亂,人心多么不古,《紅樓夢》依然會成為世人所珍愛的文學作品,曹雪芹依然會是世人心目中的文學大家。人們對《紅樓夢》自會“不離不棄”,《紅樓夢》也自會“芳齡永繼”,《紅樓夢》的價值或意義也將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
《紅樓夢》的價值或意義何在?簡而言之,就是曹雪芹所言明的:“大旨談情”?!都t樓夢》是在為“情”作傳。因為“情”讓人回歸到人的本性,談“情”就是“讓世界充滿愛”。曹雪芹所虛構出來的“大觀園”,寄托了曹雪芹的人生理想和社會理想,那是天地間至情至性、至美至圣的清凈之地……這不正是老子所想象的“大同世界”嗎——世人能“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杀氖?,“大觀園”被毀滅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如何避免悲劇的重演?還是如曹雪芹所企望的,守一“情”字。曹雪芹虛構的那塊“通靈寶玉”,第一“功能”就是“除邪祟”。何謂“邪祟”?以我的理解,就是那些“無情”的人,就是那些“不拿人當人”的人,就是那些沒有遵奉“以人為本”的人。可悲的是,那塊“寶玉”,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