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2016年暑假,對青年學者李洪華來說,顯然是燦爛而愉快的日子。
“結束在杜克大學既漫長又短暫、既新奇又單調的訪學生活”,“聽著窗外盛夏肆意的蟬聲”,把“在杜克整理完成的《中國現代文學專題研究》、連同基本打烊的《20世紀以來中國大學敘事小說研究》”裝入行囊,滿懷“一年來的訪學也算差強人意了”的欣喜,以及與家人“自駕縱橫美利堅,耳濡目染異國風情,徜徉美麗的杜克校園,聆聽后現代主義大師和導師的精彩授課”之類的“難忘的記憶”,即將離開美國返回久違的家國,正所謂“漫卷詩書喜欲狂”“青春作伴好還鄉”。
所有這些,讓作為朋友的我也深為之高興。
我對文學的研究工作知之甚少。從邏輯上講,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應該是一門很年輕的學科。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雖然歷程不長,但卻俊采星馳,名家輩出,華章璀璨。”(作者后記)“現代”作為一個時間概念,有多種分法。作者在本書的研究采取的是傳統的分法,即1919—1949年。數十年來,相關的著作已經蔚為大觀,以此研究而稱名于世的學者層出不窮。學者們的研究工作將中國現代文學放在中國近、現代史和世界現代史中,把握其發生、發展,把文學放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中,同時作為藝術來進行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一位青年學者要想在這個領域嶄露頭角、有所作為,不只需要莫大的勇氣,更需要足夠充分的理論功底。
盡管洪華在《后記》中謙虛地說,從現代文學專題角度而言,“本書在體制上并不周詳,難免有諸多不盡人意處”,然而,我們在其中看到的更多是思想的亮光。
事物存在總有其意義。理論是為了建立一套連續完整的認識所產生的思維產物。研究工作的主要任務,包括描述研究對象的規律,解釋研究對象規律的意義。作為一位勤奮努力的青年學者,洪華完成這一堪稱重量級任務的理論準備是充分的。《中國現代文學專題研究》是他繼《上海文化與現代派文學》《中國左翼文化思潮與現代主義文學嬗變》和 《古典韻致與現代焦慮的變奏》之后的又一力作。在具體的歷史背景中,分析和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作家創作和作品生成,以及文學的接受過程和對創作的影響,作者歷史在場的觀念以及審美的觀念顯而易見。其用美學的眼光對中國現代文學加以觀照的一家之言,建立在扎實的學理基礎之上,避免了某些學者常常難以避免的無限衍義。
從事學術研究,自然與作者的職業有關。但選擇什么樣的課題以及如何闡發其中的意義,則取決于作者的世界觀。通觀全書,我最突出的感覺是作者明確堅定的現實立場。
中國現代文學既是作家作品的歷史,也是文學和文化思想的歷史,以及中國社會接受和運用現代文學的歷史。中國現代文學的狂飆發端于五四運動。五四運動的核心乃是“新文化”,五四新文化精神乃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靈魂。中國文學走到上世紀初葉,中國社會內部已發生巨大的歷史性變化﹐古典文學已近尾聲。人們的生活乃至思維方式、思想情感、心理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中國固有的古典文學模式已再也不能滿足人們思想情感表達的需要。新的文學廣泛接受外國文學影響,不僅用現代語言表現現代科學民主思想﹐而且在藝術形式與表現手法上都對傳統文學進行了革新,在敘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寫手段及結構組成上﹐都有新的創造﹐具有現代化的特點﹐從而與世界文學潮流相一致﹐成為真正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可以說,沒有外國文學、文化的影響,中國現代文學的產生是無法想象的。在五四反封建及其意識形態遭到質疑的今天,在魯迅——這樣一個最徹底、最決絕的國民劣根性的批判者、否定者和精神斗士被趕出教科書的今天,在各類以發揚“國學”為名的歷史糟粕沉渣泛起、妖孽橫行的今天,以詳實可靠的思想資料和實事求是的理論語言,肯定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肯定現代文學為中國的近現代社會創造了民族共同的想象空間,對中國近現代民族精神的形成和凝聚、民族國家的形成,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無疑有著莫大的現實意義。
康德有一句名言:“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他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越來越歷久彌新:一是我們頭上浩瀚的星空,另一個就是我們心中的道德律。他們向我印證,上帝在我頭頂,亦在我心中。”
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康德對理性意義的揭示。
在一個物質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時代,一切事物的價值,都被以增進了多少財富來衡量,思辨和理論的價值被輕而易舉地否定。但人類文明史證明,這樣的否定是可笑的。
理論的價值就在于它能使得我們從狹隘的當下的經驗現實之中擺脫出來,邁入另一個無限開闊充盈豐富的時間的序列,與一切時代建立起精神聯系。
這是我在洪華這部新著中讀到的最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