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1
英倫才子王爾德說,文學分兩種:一種是好的文學,一種是糟的文學,僅此而已。這是一個漂亮的說法,它如一記有力的勾拳,砸碎了我們談論文學時所冒出來的林林總總、沒完沒了的話語泡沫,讓我們對文學的思考迅速回到文學本身。
至于何為好的文學、何為糟的文學,王爾德沒有回答。當然,這是一個無法用一兩句話回答并且也無標準答案的問題。這是每一個有追求的寫作者只能用寫作來回答的問題,也是每一本文學刊物的編者只能用每一期刊物來回答的問題。
2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地亦有一地之文學。從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到元曲明清小說,再到今天的現代小說、網絡玄幻,文學隨時代而變遷;從西北的蒼涼遼闊、到湘楚的浪漫熾烈,再到京味、海派的人情世態,文學因地域烙上個性。僅就八閩之地來說,各地文學也呈現出不同特質來,比如閩南、閩東的僑鄉海味、比如閩西、閩北的客家山野氣息,這種細微變化將文學變得豐富迥異。
3
與萬事萬物的變化一樣,文學的寫作和閱讀也一直處于變化之中。胡適先生在百年前說:“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闭Z氣鏗鏘。當然,今日的網絡中國,也在“造”著自己的文學。只不過這不是個人意志,而是事物的運行規律,是勢不可擋的潮流。
問題是,當文學與智能網絡相遇,文學將發生化學反應,還是物理反應?也許二者兼有,也許做出結論還為時尚早。不爭的事實是:文學的傳播和閱讀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變得迅捷,變得隨時隨地;青春文學和通俗文學在網絡世界里被無限放大,成為資本的附庸,成為人們質疑嚴肅文學的“拳頭”。
但是文學的本質有變化嗎?沒有,它的山巔依然閃耀著高貴的精神光芒。我們依然在尋找和發現承載著精神光芒的作品。
4
文學的虛構與生活的現實似乎總處于某種緊張關系之中。這種緊張一方面來自于“高”“低”之爭:流行的觀點認為文學來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但有作家認為文學與生活平起平坐甚至低于生活;另一方面來自于“真”“假”之辨:有人認為文學虛構的“仿真”生活遠不及現實生活“真實”,也有人認為文學的“精神真實”超越現實“一地雞毛”般的“虛假”。
無論這種緊張關系來自哪里,不可否認,虛構與現實的拉鋸戰所形成的寫作價值觀,拓展了文學的豐富性和可能性,文學因此而風聲水起。在資訊遍地的今天,有美英作家主張抗拒小說的“虛構性”,認為作為小說基礎的“虛構”完全是可疑的,甚至是不必要的,“世界已經存在了,為什么要重新創造它?”
5
文學的讀者,有普通讀者和理想讀者之別嗎?有人認為沒有,理由是一切讀者都是普通讀者,不把自己當普通讀者的讀者不是理想讀者。有人認為有,這種人多為作家、學者或評論家,首先他們把自己當作區別于普通讀者的理想讀者——那種深諳文學之秘密、深明文學之大義的讀者。
任何一個問題都有針鋒相對的答案,普通讀者和理想讀者存在與否,取決你站立的角度。不可否認,每個作家心中總是若有若無地藏著“自己的讀者”:有人欣賞普通讀者,比如伍爾芙,她認為“是為了個人的興趣而閱讀,不是為了傳授知識或糾正他人的見解”,這才是閱讀的本質;有人為理想讀者而寫作,比如博爾赫斯,他不認為他的書賣得多是好事,他說“作品是給人思考的”,這類讀者只能是經過文學訓練的理想讀者。
6
眼下全世界最豐富的東西,不是其他而是資訊。資訊似海,橫無際涯,吞吐一切。我們依賴資訊,享受資訊,但又為資訊所困所累。如何渡資訊之海,既賞景觀色又不迷失自我,成了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毫無疑問,資訊閱讀成為了最廣泛的閱讀,占去了我們閱讀時間的百分之八九十。資訊閱讀是一種淺閱讀,過眼云煙而已,要過腦走心有些難。讀那么多,收獲卻很少,這是許多人的感受,原因是我們吝嗇我們深度閱讀的時間。文學閱讀屬于深度閱讀,或稱專業閱讀,是真正能過腦走心的閱讀。我以為,擠出更多時間來做文學閱讀,是應對資訊泛濫的有效武器:因為文學是故事是寓言,可以讓你消遣而忘記時間;文學是情感是記憶,可以讓你感動而多情;文學是思考是存在,可以讓你認識自己認識世界。
7
大數據時代,一個作家被閱讀也時時數據化。比如網傳2015年4月1日至2016年3月31日對王小波的基礎閱讀數據為:文章數4137、閱讀數2600萬、評論數3.3萬、收藏數12萬、分享數19萬。數據還顯示王小波最受關注的作品、語錄,關注用戶的地域、年齡等等。一個作家和他作品的傳播信息、讀者的數量和偏好以及評論信息無不一目了然。
我們曾經愛問:讀者在哪里?作家名氣幾何?如今不用問別人了,去問那些大數據吧,它可以精確到個位數。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這些數據不僅僅是數據,它正在篡改我們對閱讀者、評論者的傳統定義,正在篡改作家被接受和傳播的途徑,隨之而來的是,專業評論家這一行當是否正在消失?作家的“出人頭地”是否變得更為苛刻?被大數據主宰的文學世界是否完全向讀者“低頭”?一切都在變,一切都必須變。而我們那些傳統文學刊物,這些傳統作家該如何去擁抱大數據呢?
8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這是詩人海子在名為《九月》的詩中寫下的句子。詩歌讓人遙想遠方,以及關于遠方的一切。
近來文學界有個熱詞叫“講好中國故事”。何為中國故事?我們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中國故事,每個中國作家都認為自己寫的就是中國故事。但當我們把目光聚焦于“故事”前的限定詞“中國”時,我們發現“中國故事”四個字背后蘊含的潛臺詞:不是美國故事,也不是歐洲故事,是中國故事,面向全世界、全人類講述。理解“中國故事”意味著寫作視野的寬闊和寫作價值觀的轉變。有中國元素、中國符號而沒有走入人內心的故事只能算作表面化的中國故事;有中國人物、中國事件而沒有抵達某種精神高度的故事,只能算作粗糙的中國故事。真正的中國故事,是中國人的精神故事,將回答我們為自己、為這個世界提供了什么生活樣本和價值觀念。
9
托爾斯泰有句話被廣泛引用,他說:“如果有人告訴我,我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用它來毫無問題地斷定一種我認為是正確的對一切社會問題的看法,那么,這樣的小說我還用不了兩個小時的勞動。但如果告訴我,現在的孩子們二十年后還要讀我所寫的東西,他們還要為它哭,為它笑,而且熱愛生活,那么,我就要為這樣的小說獻出我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p>
面對今日的文學現實,重溫托翁這句話,不免生出些許慨嘆:真理之言所閃耀的光芒從未因時間流逝而暗淡。試想一想,我們每年面世三四千部長篇小說,有多少只是如托翁所說的那類對“社會問題的看法”的生硬小說,而非“二十年后”讀者還“為它哭,為它笑,而且熱愛生活”的具有審美價值的作品?有多少小說只是花去了作者“兩個小時的勞動”,而非“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網絡文學的狂飆突進似乎打亂了我們的陣腳,瘋狂的碼字速度、超長的敘述文本以及彼此復制的故事,讓我們妄談“十年磨一劍”,妄談“為后世寫作”。此時此刻我們有必要重溫大師的箴言,提醒我們:具有長久審美價值的小說,要小說家獻出“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
10
在我們的古典小說里,當一段故事終了或者需要轉移敘述時,作者便會跳出來,說“如今且不消細說”“不在話下”“暫且別無話說”“并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等等之類的交代語。這類“多余的話”常見于故事繁復和人物眾多的章回體小說中,它有兩個作用,一是提示讀者“我要轉移敘述了”,二是暗示上面的內容不值得再寫下去了。
究竟什么不值得寫?什么值得寫?這是小說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它是小說的價值觀,是作家是否值得尊敬的理由。人類江湖,浩浩蕩蕩;生命起落,榮辱萬千;家長里短,愛恨情仇,一切皆綿綿不絕矣。無論每天有多少起伏跌宕的故事上演,有多少五花八門的生活經驗誕生,不是所有的經歷和生活都值得寫成小說??梢钥隙ǖ氖?,那些無效信息、淺薄見識、虛假現實、虛偽強調等一切不足以征服讀者內心的都不值得去寫。有什么值得去寫呢?大師??思{一語道破:“在我的工作室里,除了心底古老的真理之外,任何東西都不值得去寫。沒有這古老的普遍真理,任何小說都只能曇花一現,不會成功;這些真理就是愛、榮譽、憐憫、自尊、同情與犧牲等感情?!?/p>
11
一部當代文學作品是否會成為經典?這個充滿變數、如謎語一樣難猜的問題,在前段時間卻成為一個熱鬧的話題:當代文學如何“經典化”?似乎評論家更關心這個問題,因為他們是發現問題并且喜歡制定文學標準的專業讀者。探討見仁見智,有人認為我們的當代文學已經有了自己的經典;有人認為說經典為時尚早,應該交給時間去裁判。
我以為,一部作品是否會成為經典,是由時間和一代一代讀者決定的。作品經典化是一個漫長的、變化的過程,時間總在提醒我們,當年很火,已被視作經典的作品,三十、五十年后就無人問津了。與其急功近利地去猜測誰將成為經典,不如踏實地去研究解讀作品的價值。對作家來說,經典化是一種誘惑,誰不想寫出經典來呢?但是想沒用,不斷地耗費心血去寫才是正道。沈從文先生說:“努力于新的經典的產生,必須把整個生命放上去?!毕蚪浀渲戮吹膶懽?,是值得倡導的寫作,因為經典的精神光芒早已穿越漫長時光,早已照耀過無數讀者的內心世界。致敬經典實質上是致敬時間和讀者,站在經典肩膀上的寫作,方能創造新的經典。新經典是有譜系來源的,卡爾維諾說:“一部經典作品是一部早于其他經典作品的作品?!?/p>
12
這是一個文學無法回避和繞行的新時代:科技正在打造我們的新生活——足不出戶或遠行千里均可自由選擇,工作和生活系于網絡,自媒體時代正在替代報紙電視時代,信息的發達和暢通讓人們成為無所不知的“上帝”;新生活正在塑造我們全新的觀念和復雜的內心世界,有些堅固的東西煙消云散,新的時空感覺悄然建立;豐富的社會情態和復雜的內心世界正在呼喚新的強勁的文學表達。
一句話,文學如何面對新時代、面對當下?一些成功的寫作范例或許留給我們某些啟示。一、切入當下的角度宜小不宜大,集中于一個人的靈魂或者表達一個人對一件事的看法,從小道開始往往會走出一條寬闊的照見整個時代的大道來,因為當下太龐大太復雜,一個作家從大處開始總是難以把握。二、小角度切入,但需從高處、大處著眼來處理。所謂的“高處”“大處”是一種整體審視,一種思想洞察,一種文學態度,寫作既是對社會的直面和理解,也是對社會的干預和影響。評論家李建軍說:“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問題,就是勇氣和正義感的普遍缺失?!泵鎸π聲r代,文學應重建勇氣和正義感的書寫。三、尋找準確生動的語言和強有力的形式來搭建面對當下的文學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