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剛(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作為港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復觀的學術研究融文化學、歷史學、哲學、美學、藝術學、政治學于一爐,具有極強的學術內涵和實踐品格,尤其是他對中國藝術精神的研究,深深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在中西文化對照中彰顯出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特魅力和特有風姿。在對中國古典藝術的鑒賞和闡釋中,他創造性地提出了“追體驗”的方法,將個體體驗和情感再生融為一體,展現出深闊的文化意蘊,也體現了一位思想史學家在具體藝術史實踐中深邃的文化內涵。因此,研究徐復觀文藝美學中“追體驗”的文化內涵及時代價值,對客觀分析和評鑒當下的文藝現象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
在徐復觀的《中國文學精神》一書中,他首次提出了“追體驗”的概念。他認為,在對中國古典藝術作品的欣賞中,讀者與作者,無論從感性還是理性方面,都有相互契合的一面,這就為藝術之真和本性之善搭建起相互貫通的橋梁。“在不斷地體會、欣賞中,作品會把我們導入向更廣更深的意境里面去,這便是讀者與作者,在立體世界中的距離,不斷地縮小,最后可能站在與作者相同的水平、相同的情境,以創作此詩時的心來讀它,此之為‘追體驗’。”[1]也就是說,讀者在面對一部作品的時候,自然會產生初步的認識,這個認識伴隨著作者的深度體驗,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在不斷地體會和鑒賞中,讀者會逐漸與作者形成深度交融,這個過程就是“追體驗”。從文學接受的理論看,“追體驗”這一方法就是不斷調動讀者的自我體驗,主動鏈接作者的精神初體驗,在不斷鏈接的過程中,實現讀者與作者、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精神融通。把“追體驗”放在整個傳統文化的文脈中看,恰恰是對傳統經典儒家詩教觀的傳承和創新,最終導向就是提升讀者的人格境界。因此,胡曉明指出:“‘追體驗’更深一層的含義,是以作者之心‘純化深化讀者之心’。由進入作家的情感世界,追尋作家詩人的生命人格,以與作家詩人的精神相往來,進而擴充自己的精神世界。”[2]從這一角度看,“追體驗”不僅僅是文藝接受理論的一種方法,還包含著深刻的價值判斷和文化內涵。
所謂文化內涵,徐復觀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文化,就是根據自身或是團體生活需求,對客觀事物進行支配或是構建,讓生活與理想相一致。由此,他認為在中國所有文化形態中,始終存有一個根本信念,就是保證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就是濃縮于藝術形態中的價值觀念和文化內涵的重要基因。
藝術最本質的要求是求真,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特別強調藝術發展的基本法則,同時指明了藝術發展的方向,就是求真。他認為,求古人之義,解古人之思,必須將自身放在錯綜循環、無限解釋中,也就是通過歷史與現實的反復循環,整體與局部的錯綜碰撞,實現讀者與作者的思想共鳴。要實現求真,離不開嚴格的考據和縝密的義理功夫。徐復觀認為:“文學背景的考據(廣義的)與文學批評,站在專門之學的立場,可以說是兩個不同的領域。由文學考據進入文學批評,需要作態度和方法的轉換。……但有與詩人全部作品有關的考據。有與一首作品有關的考據。為了幫助對作品的了解,且使了解不至于陷入胡思亂想,那便用利用他人考據成果的必要。……把文學中必不可少的考據,作為通向文學批評的一個歷程,一種確定批評方向的補助手段,這是今后研究中國文學所應走的一條大路。”[3]這里的“考據”和“義理”就是求真,通過求真的功夫,實事求是地掌握傳統藝術的真諦所在。
向善是藝術的生命,道德與藝術是徐復觀思想史研究的兩大核心。藝術正是通過道德的高度來彰顯魅力,徐復觀認為文學是人性的發掘與反省,應將向善的道德高度作為人生價值的根源,他說:“一個人必須有一立足點,然后才有信心、有方向、有歸宿;否則便會感到漂泊、彷徨,沒有力量,沒有方向,沒有歸宿。”[4]對待傳統的藝術,單從考據和義理的角度,簡單化的妄下斷語,不能體悟到古人的真實情感。真實情感從何而來?從人的內心來,徐復觀對“心的文化”有著深刻的領悟。他認為,從孟子開始,傳統文化涉及到的“心”,本質上與人的生命緊密相關,也就是人的生命價值的體現。徐復觀所強調的“心”,是道德與藝術的統一體,是生命與理性的融合體,而向善、為善是生命價值的核心要素。“追體驗”的實質,就是通過情感與生命的激蕩,把人的生命價值和藝術的生命形式緊密地融為一體。
追求美是藝術的內在要求。古人主動找尋生活中美好的景象,心物相感,從而創作出美的意向,這被稱為“取思”或“求境”。徐復觀認為這正是人生價值追求的極為重要的方面,“人生價值系統的各個領域,如宗教、道德、藝術、文學等,追索到最后時,必感到有某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5]這種深度的體驗,常常是中國藝術的魅力所在。因此,徐復觀說:“中國是以體驗為主,落實于行動;西方是以思辨為主,歸結于概念。”[6]中國人對藝術的品鑒皆出于此,即先有對文字本身的據實了解,把握初步的輪廓,然后進一步吟詠和玩味,得其神韻,悟其滋味,再通過“追體驗”加以反省,賦予以適當的工夫,可以建構起人的審美意象,形成對美的終極追求。從作品中發現作者的真實意圖,深度體驗作者創作時所擁有的內心真實感受,這就是藝術鑒賞所能達到的至美境界。
以“追體驗”為代表的徐復觀的文藝美學思想既是對中國傳統美學觀和人文精神的傳承和發展,也是對“五四”以來啟蒙思想的批判性闡發和繼承,是對現代多元文化沖擊下的人類心靈的思索,更是對人性、人生、人文的哲學解讀。從理論比照與歷史關照的角度上,重新審視徐復觀的文藝美學思想,不僅有助于面對全球化背景下帶來的“失語癥”和“跟風癥”現象,找到突破傳統文化創新下的中國審美文化體系建設的方式方法,還有助于將儒學傳統的人文精神和價值理性融合進民族性和時代性相交織的文化建設中,對“扁平化”時代背景下思考傳統與現代、傳承與創新、中國與西方的課題都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
文學家不是圣人,也不會把自己比擬為圣人,他們在更現實的層次上“應物而不役于物”。文學藝術的最終歸旨還是人生的終極意義。因此,“追體驗”不是目的,而是方法,是通過“追體驗”這種技巧,掌握豐富的情感人生、理念人生、哲學人生。從歷史維度看,“為人生而藝術”的學說誕生、成長于哲學和倫理學領域,從“詩言志”開始,成為個人情志的表現,是人人都可以實踐的重要方式,如《樂記》篇講到:“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如果不從美學的角度上切入而引發出來,很難在藝術領域大有作為。伴隨著文學藝術的自覺,藝術形式的多樣化和文學觀念的多元化現象越來越普遍,尤其是西方現代和后現代文學理念曾一度充斥在各個領域,影響人們的判斷和審美情趣,與之相伴的是,文學精神越來越彰顯出創作者和鑒賞者的人格魅力和人生價值,“為人生而藝術”的精神更加強化。正如歌德所言:“在人的作品中,正像在自然造化中一樣,超越其他而最值得關注的是意愿。”面對民族性格、人性本身,文學藝術始終濃縮著人們的行動和實踐,體現著人們的觀念和理性。
所謂“境界”,從審美意義上講,本屬于繪畫領域的典型話語,但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藝術中,移作他境,分析了繪畫、書法、雕刻等各種藝術形式,拓展了文學意境的新領域。“這是由平等觀照而來的對一切人一切物的平等看待;而其根源,則是由虛靜之心所發出的觀照,發現了一切人、一切物的本質,發現了新的對象,亦即發現了皆是‘道’的顯現。”[7]“追體驗”是讀者的再度創作,是讀者的再度體驗,是對藝術欣賞的多維度延伸。審美行為本來就不能受技巧所限,要從眼前的物象超然而升,提純物之神韻,實現自身精神與物之性情融為一體,達到物我呼應。這種主客合一的精神恰恰是審美境界中新的維度帶來的張力,在超越有限的同時,實現當下靈魂的安頓。
闡釋學肇始于西方文化,最早被稱為“赫爾墨斯”之學,散見于西方對《圣經》的大量闡釋。這一闡釋方式與傳統文化中的微言大義有相似之處,從孟子、莊子、劉熙載到近代思想家都有所提及。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將闡釋學的研究推向高峰。隨著時代的發展,創新文化層出不窮,但基于文化和文藝作品的理解和闡釋必將成為新的創新文化文藝的新路。“理解和闡釋是人的存在方式”[8],文學畢竟是人學,要了解人的情感世界和人文世界,需要人類情感和認識層次的不斷升華。“追體驗”所確立的主客體超越文本、融入情感、升華理性的闡釋方式,對新時代審美文化和審美闡釋學都將帶來重要的意義。隨著現代、后現代、魔幻現實、超越現實等思想的碰撞融合,人們對多元往往是模糊不清的,嘗嘗禁錮在晦澀難懂、佶屈聱牙的文字堆砌中。“追體驗”的靈魂解讀法則,為中國現代審美闡釋學拓展了嶄新的境界,為中國現代美學體系的構建增添了新的生態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