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麗
(內蒙古包頭博物館)
在人類歷史上,青銅器的發明一直被認為是文明時代到來的標志之一。內蒙古草原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就已經出現了原始的銅金屬制品,經過一段銅石并用時期的過渡,到距今兩千年左右正式步入青銅時代。這同中原地區青銅文明興起的步伐基本上是一致的。正當中原大地上創建第一個奴隸制王朝的時候,孕育于西拉木倫河畔的夏家店下層文化和夏家店上層文化相繼崛起。盡管二者文化面貌不同,源流有別,但作為青銅時代的開創者對推進草原文明發展的進程及促進農牧交錯地帶文化格局的形成,同樣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夏家店下層文化是因1960年挖掘赤峰市郊區夏家店遺址而命名的。在這里發現了兩個不同時期的文化層堆積上下迭壓。其下層以表飾繩紋的黑、灰色陶器為特征,它所經歷的主要時段大約在距今4000年到3500年,即夏至早商階段;上層以素面紅褐色陶器為主要特征,它所經歷的主要時段在距今3000年左右,亦即西周之際。這是先后繼起的兩類性質不同的考古學文化遺存,前者代表著東部區青銅文明的初始階段,后者代表著東部區青銅文明的鼎盛時期。
夏家店下層文化分布的中心范圍在西拉木倫河以南,燕山以北,醫巫閭山以西的廣大地區。這里山川相間,水源充足,既具河谷盆川農耕之便,又饒溪澗山林漁獵之利。夏家店下層文化自誕生伊始,就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經數百年發展,遺留下極為豐富的文化古跡。
據考古調查,在西拉木倫南側幾條主要支流的沿岸,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分布非常密集,而且往往以聚落群體的形式出現,僅敖漢旗轄境內就發現有2000多處。如果對這類遺址分布規律及形式特征作一番分析,則不難看出它們可明顯地區別為:山城、一般聚落和祭祀三類遺址。
山城也稱石城,具有明顯的防御性質。這類遺存多建于山丘頂巔,四周構筑著堅固的石墻或圍溝,因山就勢,憑險而守(圖一、二)。大的山城面積可達十萬平米以上,小的也有幾千平米。已經勘查的陰河至英金河沿岸,約100公里的范圍內,分布著40多座山城。一座特大城統屬若干中等城,每一中等城又領屬若干小城。看似邦國林立,實則有著嚴格的內在聯系,是當時社會組織結構的一種必然表象。就整個夏家店下層文化分布的范圍來說,山城出現在承德至朝陽一線以北,是這個文化的偏北地帶。它的整體防御重心是面向北方的。許多學者因此而認為:只有在類似于國家那樣的社會組織形成以后,才有可能作出這樣統一的、布局合理的安排。

圖一 赤峰松山區三座店石城遺址鳥瞰圖
如果說深溝高壘的山城是為防御而設,那么另一類建筑在河邊臺地或坡崗上的遺址則與普通聚落有關,這類遺址雖然也存在著巨大的圍溝,但它們并不因山設險,其防御功能與山城相比要遜色得多。相反,它的文化層堆積卻非常豐厚,又是山城所不可比擬的。許多遺址的堆積厚度在4米以上,有的達到10余米。考古工作者為了揭開其下隱藏的秘密,曾對幾處有代表性的遺址進行發掘,得知它們都是當時的聚落廢棄后形成的。最初的居民住所為簡陋的半地穴式房屋,之后逐漸改進為地面式建筑(圖三、四)。附設院落圍墻、倉房、窖穴等。由于長年累月的居住,人們在舊的基礎上改建或重建新的建筑。層層疊壓、多達四五層。因而形成了十分可觀的文化層堆積,如今變成了一座座突出于地表的高臺。也有一部分居民點散布在坡崗上,房屋之間的間距較大,堆積也較薄,與上述典型遺址有所不同,前者屬中心聚落,后者是它的外圍,已經具備了最初意義上的城鄉分野的特點。
祭祀活動也是當時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典型的祭祀遺址有石砌的圓形祭壇和一系列圓形和方形祭坑。還有燔柴獻祭后留下的灰燼層。祭祀場所一般選擇在山丘的頂部或地勢突出的臨河高地上,它們緊靠聚落的近旁或穿插在居住址中間。作為獻祭的物品,有彩繪精美的陶器,特意損壞的石器或石器的半成品,燒過的動物骨骼甚或人骨。天地祖宗鬼神乃至一切超自然的力量,都是當時人們祭祀的對象。

圖二 三座店石城遺址遠景圖

圖三 赤峰二道井子遺址8號房址及院落

圖四 三座店石城遺址11號房址及院落
萬物有生必有死,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先民們對死亡的認識以及對死者的處理,同其他古代部族一樣,保留著古老的習俗和根深蒂固的傳統,在敖漢旗大甸子發現一處大型聚落遺址,在它的近旁有規模巨大的墓地。上千座墓葬被整齊的安置在一起,布局井然有序,表現出氏族部落制度的余風。各墓皆為土坑豎穴,單人葬,出現木質葬具,貧富差別尚未形成大的懸殊。
夏家店下層文化經營定居的農業,主要糧食作物是粟和黍類,同時飼養豬、狗、牛等家畜。農閑之時,也從事狩獵野牲和捕撈魚蝦。這是考古學家通過分析遺址垃圾中的棄物而得知。它的生產工具仍以石器為主,有各種式樣的石鏟、石鋤、石斧和石刀等。日用器皿以陶器為主,鼎、鬲、甗等三足器皿是用以熟食的炊具,還有盆、缽、碗、罐、甕等飲食器和盛儲器(圖五)。此外還有一定數量的尊、豆、壺、鬶、爵、盉等酒器或禮器。此時的陶器造型復雜多變、線條流暢美觀,器表裝飾著整齊致密的拍印繩紋、籃紋和方格紋,或打磨的黑漆光亮。部分祭祀的禮器用紅白二色顏料描繪復雜抽象的圖案,色彩絢麗奪目。類似于商周青銅禮器上鑄出的云雷紋和饕餮紋,籠罩著神秘氛圍,引發無盡遐想。

圖五 夏家店下層文化陶器
那時的青銅生產技術尚處于初級發展階段,青銅器因量少而愈顯其貴重,僅限于制作手工工具、裝飾品、領袖的權杖、祭神的禮器等,此外,還常見針、錐、刀、鑿、耳環、杖首等。在克什克騰旗土城子和翁牛特旗頭牌子等地出土的大型青銅鼎和甗,最大者高60余厘米,重十余公斤,古樸雄渾、鑄法原始,是目前內蒙古發現的最早青銅容器,應是夏家店下層文化晚期的制品。在喀喇沁旗發現了多件大型打擊樂器石磬,遺址中也曾出土陶塤,標志著該文化禮樂制度的發達程度。
盛極一時的夏家店下層文化,在中國北方代表著一個強有力的政治實體和部族集團。然而非常遺憾,在中國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中對此卻沒有任何明確的記載。關于它的源流終始,目前考古學界大體存在三種說法:一,據《帝王世紀》“堯流共工于幽州、以竄北狄”的記載并結合文化譜系的分析,認為夏家店下層文化與本地區新石器時期傳統文化——紅山文化差別甚大,而與山東、河北、河南、山西、內蒙古西部同時期諸文化有許多相似之處,可看作是中原移民進入西拉木倫河流域的首批開發者。正是由于他們對本地區的經略,才使得原本不是同一文化系統的兩地之間,逐步趨同,這是上古民族流動和交融的一種典型形式。二,認為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先民是商族的祖先,商族的發源地不在商王朝的腹心今河南一帶,而是在今燕山以北的遼西地區,即著名的“商文化北來說”。第三種意見認為夏家店下層文化是由本地區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經小河沿文化發展變化而來,土生土長源遠流長。文化面貌之所以發生巨大變異,可以用社會制度的革命性改變來作出解釋,即由原來的氏族社會躍進到階級社會,國家產生導致本應是循序漸進的文化傳統發生了質的飛躍,于是出現前后相繼的兩種文化判然有別的現象。總而言之,不管持何種看法,夏家店下層文化在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過程中所作出的巨大貢獻是不容質疑的,正是由于夏家店下層的先民早在夏商之際就已經完成了社會的復雜化進程,為后來燕秦等國對本地區的相繼經略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并作為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圖六 夏家店上層文化青銅器
早商之后,夏家店下層文化開始走向衰亡。此時在西拉木倫河的北部興起了又一支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夏家店上層文化。
夏家店上層文化雖然也經營農業,但畜牧業成分占有很大比例,因而具有濃厚草原文化特征。它一經崛起,就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隨著它的向南推進,到西周初期,即已占據了西拉木倫以南原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全部領地,夏家店下層文化的消亡和夏家店上層文化的興起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后者取代前者,既有自然的因素,也有深刻的社會原因。
新石器時代我國北方氣溫頗高,雨量充沛,為原始農業的發生和發展提供了優越的自然條件,農耕種植業擴大到長城以北的廣大區域。但約在距今4千年左右,氣候開始轉冷,直到西周小冰期來臨,長城地帶的農耕集團逐漸消退,一部分南下,一部分則不得不放棄傳統的農耕生產,轉而從事畜牧,那些草原深處以畜牧經濟為主的原居民,也乘機發展起來,席卷南下。這種此消彼長,你進我退的歷史現象正是形成長城沿線農牧交錯地帶文化格局特色組合的原因。
夏家店上層文化中最常見的遺存是一般性聚落遺址,居住遺跡是一些石砌的或半地穴的簡陋建筑,至今未發現大型的城堡類遺跡。這當然和它本身所具備的較強的游牧性質有關。遺址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數量眾多且大小不等的圓形窖穴,有直筒型和袋形兩種,皆制作規整,此類窖穴可區別為多種用途,儲存肉食和谷物,更多的則用為祭祀。作為祭祀坑往往成組出現,內置經肢解或斫傷的人骨,多至幾具到十幾具,男女老幼被雜亂無章的填置在坑內,同時瘞埋大量陶器,這種野蠻的人祭現象充分體現了階級壓迫和部族奴役的殘烈程度。在克什克騰旗龍頭山遺址還發現了獨立于遺址之外的祭壇,是一處石砌的近似圓形的建筑,面積有1500平方米,內中布滿祭坑,并有若干墓葬。在其中的一座墓中,墓主人胸前佩帶了一件大型青銅奔鹿形飾牌(圖六,3),這位墓主可能即是被祭祀的對象之一,在寧城縣小黑石溝發現了一處重要的墓地,墓葬規格很高,有石砌的槨室和木棺,特別是隨葬的大量青銅器特別引人注目。有成套的車馬器、武器和工具,大型青銅禮器和大量生活用器,以及豐富多彩的裝飾品,其中一座大墓中就出土各類青銅器七百多件,禮器中除一部分是本民族鑄造的之外,還有一部分是直接從中原引進的(圖六,4),這樣的大墓完全可以同一位侯國首領相比。同時在墓地所處的遺址中,也發現了大量的祭祀坑,祭坑中出土的大量青銅豆和腰鼓形器,可能是頗具特色的祭器(圖六,5、6)。
夏家店上層文化的青銅器以濃郁的北方草原風格馳名中外,同時雜合了鄂爾多斯系、東北系以及中原系青銅文化的諸多特征,突出地標明了該部族開放兼容的特點。青銅器中武器類占很大比重,許多小型墓中也出土青銅短劍,因而被考古界冠以“青銅短劍墓”的美譽。劍的種類繁多,最基本的是曲刃銎柄式劍,兩側鑄成優美的琵琶形曲線刃,柄部中空,可套裝在木柄上,必要時,短劍可當長兵器使用。此類劍為夏家店上層文化所獨有。另有一類直刃連柄式短劍,柄部裝飾動物紋,顯然是西部草原民族的風格。寧城南小根出土一件別具特色的青銅陰陽短劍。劍柄鑄成一個直立裸體人,一面為男性,一面為女性。造型之別致,構思之奇巧,令人嘆為觀止。
除短劍之外,其它青銅器還有戈、矛、鏃、斧、刀、頭盔等,數量之多足見武備之威。
夏家店上層文化的部民還是一個善于馴馬和馭馬的民族,出土有馬銜、馬鑣、當盧、節約以及馬具上的裝飾件和車體上的零部件(圖六,1、2),透過這些實物可以想象出當年的武士們躍馬彎弓,馳騁疆場的英姿。
夏家店上層文化的青銅制造業,已經達到相當發達的程度,林西縣大井銅礦是這一時期重要的采礦鑄銅遺址,在2.5平方公里范圍內發現四十余條古采礦坑,深達7—9米,最長的礦坑有102米,採掘工具種類繁多,有大小各異的石器。發現有成片密集的煉爐遺址,還有為提高爐溫而使用的鼓風管等工具以及爐內及附近遺存坩堝片、煉渣、木炭及鑄造用的陶范。這些情況說明當時已存在采礦、選礦、冶煉、鑄造等明確細致的分工。早在三千多年以前,先民們就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用粗笨的石制工具采礦煉銅,創造了燦爛的青銅文明,并涌現出一批專門從事青銅鑄造的匠人。翁牛特旗黃土梁發現一座古墓,出土一整套鑄范,還有一件紅陶鼓風管,墓主人顯然是一個鑄造青銅器的工匠。
夏家店上層文化青銅鑄造業的突出成就還表現在制造了具有本地特色的大量青銅容器。種類有鬲、鼎、罐、豆、盤、壺、勺、腰鼓形器等。連體罐和豆獨具特色,有三連罐、四連罐和六連罐、六連子母豆等等。腰鼓形器兩端作喇叭形、中空;有陶制品,用途不明,也可能是一種禮樂用器。還有一種祖柄勺,更為奇特,似為當時生殖崇拜觀念的一種反映。
夏家店上層文化中還發現為數可觀的中原式銅禮器,典型的許國銅器就出現在小黑石溝的大墓中。中原銅禮器種類繁多,有鼎、簋、尊、簠、卣、壺、盤、匜等,從商代晚期直到春秋早中期的典型器物,都可以集中在一個墓葬中出現。這些器物無疑是從中原輸入的,一方面說明當時與中原往來密切,另一方面也說明夏家店上層文化也許流行中原的禮樂制度。
夏家店上層文化或許可以同史籍記載中的山戎一族聯系起來。在兩周之際,山戎活躍在燕國北方,當時燕國勢弱,山戎常為燕之邊患,甚至越燕侵齊。老馬識途,說的就是齊桓公遠征山戎且無功而返的典故,山戎作為一個雄踞于北方草原的部族,其實力之盛可見一斑。
夏家店上層文化在春秋中期之后開始走向衰落,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代之而起的是活躍于北方草原的匈奴和東胡等游牧民族及其建立的政權。值此之時,歷史的車輪也已經駛入了早期鐵器時代,然而,夏家店上層文化作為中國北方游牧文明的奠基者之一,在中華文明發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隨著今后考古發現和研究的更加深入,其重要性必將愈益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