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照寧：為兩岸搜集抗戰記憶的美國華裔收藏家

呂雪萱

2015年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殺紀念日，美國紐約華裔居民魯照寧飛至中國南京。過去11年來，他幾乎每天在eBay搜尋、競價，累積向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捐贈近千件相關收藏，并在2014年的首屆紀念日獲得特別貢獻獎。2015年到南京，他參加了新紀念館開幕，再度見證歷史。2017年12月5日，魯照寧又向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捐贈了100余件珍貴文物及史料，填補了該館館藏的空白，對研究中國的抗日空戰史，以及美國等國家對中國抗日空戰的宣傳和援助起到重要的作用。

一本書引起的觸動

現年53歲的魯照寧，1980年與父母移民到美國，在紐約讀完高中、大學，并于電力公司工作至今。父親愛收集火柴盒、郵票、明信片，但他認為自己的搜集癖好非受父親影響，也與原籍南京無關。在中國沒機會接觸飛機，求學時他在華埠書店看到一本民航機圖集，開始迷上飛機，放假喜歡到甘乃迪機場“按圖索驥”。

目前，他收集的1比400、1比500的民航機模型已有3500多架，也獲得“空中飛人”的網上綽號。“可惜抗戰時的飛機都未留下”，他拿出一架香港制造的波音281戰機模型，該機型曾參加1937年南京保衛戰。它合金打造， 1比48的比例，模型保留多數細節，目前已絕版，網拍價格約100美元。

南京大屠殺時，他的父親剛出生，沒有留下印象，也未曾與他討論。讀高中時，他對中國歷史毫無興趣，投入搜藏后才開始自學歷史。他回憶，11年前讀張純如寫的《南京大屠殺》一書，受觸動回南京參觀紀念館，館內的燈光、音樂、照片，讓他感覺如臨現場，于是開始搜集、捐贈相關文物至今，他說：“我只想做點有意義的事，多找些證據。”

2015年參加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典禮后，他也去了蘆溝橋紀念館，并首次對該館捐贈收藏。他笑道，對方知道他長期捐贈南京的紀念館，似乎有意“挖角”。但他認為，國家有預算，館方若愿意花時間上網找，一定能找到好東西。

抗戰70周年收藏增溫

每天至少花四小時在eBay上，魯照寧常搜尋的關鍵字包含：中日戰爭、中國二次大戰，連用World War 2與World War II都會有不同結果。網上許多物件已與自己的收藏重復，他只有雞蛋里挑骨頭，但每當見到“骨頭”，通常是“公認”的骨頭，立刻要面對競價。因為起價越高，賣家被收的手續費越高，起價常是1美分或數美元，他說真正熱門的物件，起價再低，都會高價成交。

有時太忙，或準備睡覺前，他會先放上別人看不到的封頂金額，早上起床看輸贏。一般最后幾秒競價最激烈，許多人同時出價，內行人也選擇在此時出手，讓對手來不及追價，但網路速度也有影響。他隨時用手機出價，有時一分神沒標到，感覺很失落，因為這可能這次失去200美元購入的機會，以后用500美元都買不到。

或許因為是70周年，加上中國大閱兵，相關文物有特別升值機會，而且許多年老收藏者可能擔心活不到抗戰勝利80周年，加快收藏。他發現，2015年買賣特別熱門，他的開支也突然升高。擔心消失，他常重復買相同的東西，純粹視為歷史證據，不在意增值空間。比如郵票收藏，如果真要搜藏，比如單張、兩張、小全張，價格差距很大，但他不收藏郵票，只是保存歷史，不需為此花大錢。

魯照寧至今沒算過共花了多少錢，擔心一算會心疼就做不下去，只有犧牲些娛樂時間，平時省吃儉用，但收到信用卡帳單還是常嚇一跳，因為出乎他的預料。

不同角度看歷史

魯照寧的口頭禪是“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拿出一枚最近剛收到的小胸針，印有“抵制日貨，紐約三民公司敬送”，一張夏威夷華人抗日游行照片，以及一枚芝加哥印有“美中芝城聯軍國，勝利大巡行”的胸針，牽連起海外華人同仇敵愾的歷史。一顆罕見的用于保衛本土的陶瓷制手榴彈，則可見戰爭后期日本資源的匱乏。

相較之下，日本因軍國主義流行，軍人、老百姓視霸權為榮耀，早期曾生產大量侵華紀念品，比如一封紀念郵戳，被當時收藏的日本人保留至今。又好比蘆溝橋事件紀念徽章，當時發給參加事變的日本軍人每人一枚，加上他陸續購入的甲午戰爭紀念章、從軍紀念章，日俄戰爭紀念章、九一八紀念章，等于搜集了日軍多次入侵中國的證據。

多套日本酒瓶、酒杯、盤子，以浮世繪風格彩繪如炮彈、地圖、中國城市名等不同系列，其中以飛機轟炸圖案特別多，可見某時期曾以此為主要攻擊方式。他還有一面日本國旗，應是一名軍人隨身攜帶，比如“南京入城，昭和12年12月12日”。日軍每攻下一座城，上面都有記錄。因為稀有，他以1000美元由一位在日本專賣二戰舊貨的美國人手中購得。

美軍加入二戰后，華人躍入美國媒體，這次他也捐贈搜集的400多本當時雜志，多為圖書館的合訂本，比如一則故事報導中國女孩移民美國，希望戰爭盡快結束，能回去探親，是當時罕見以華人當封面的刊物。商人腦筋動得快，雜志內各種商品廣告，幾乎都以戰爭為創意主題。戰爭創造的商機不僅于此，他也收藏了大量“交換卡片”，由Gum 公司于1938年發行，每張都有編號，背后印有故事，比如一張國軍召集木工做假飛機，引日軍轟炸消耗彈藥；另一張，盟軍飛去臺灣炸日人居住區；也有游擊隊破壞鐵路，阻撓日軍運輸，或蔣介石指揮部隊等畫面，第一個系列共240張，他只挑有特殊意義的買，紀錄戰爭當時成為通俗文化，也商品化了。

他有30多張與南京入城相關的明信片、照片，比如一套慰安所系列照片及南京醫院，都是日本軍人拍攝。也有美聯社等媒體照片，如日軍第一炮、占領天津等，許多原是圖書館檔案照，數字化后被拍賣，背面都有注明時地，貴在真實，非復印版本。他說拍賣市場最熱門的是日軍拿刀捅人的照片，但南京資料當時多數被毀，加上文革留下的更少，因此收藏南京相關照片的人多，卻很少脫手，導致流通量極低。相較之下，上海當時有許多外國人，帶走大量照片。他舉例一張南昌空軍基地照片，拍攝時日軍已攻打上海，但南昌外國人、媒體都少，因此分外珍貴。endprint

他也搜集對中美歷史有特殊意義的物件。1942年7月7日，美國發行一套郵票支持中國抗日，連帶一個郵花的首日封，數量非常少。又比如一組美國制造的陶瓷餐盤，印有蔣介石與宋美齡全身像，背面稱贊兩人為受尊敬的領袖，展現美國的支持，他有意捐給中正紀念堂。而紀念宋美齡1943年在國會演講的首日封，數量也很少，幾乎一出現就被買走。他說中國包括中國臺灣都沒有此首日封，正在考慮捐給哪一邊。還有一張宋美齡演說當天的照片，對手出到250美元，他覺得太貴最后沒買到。

戰爭也有幽默的一面。日軍當時印刷了許多丑化蔣介石的政戰漫畫傳單，配上日文軍歌，內容是他無能、怕老婆，目的是讓軍人不怕蔣的部隊，但很少史學家提及這段插曲。日軍印發傳單凸顯對戰俘的人道待遇之余，美軍則向日軍投放勸降傳單，內容以日文強調時間急迫，也有食堂的畫面，勸說若投降就能吃得好。

二戰勝利，盟軍各國生產各類紀念品，他收集了比如各種特殊圖案印有VJ Day（日本投降），VE Day（歐戰勝利）的胸針，英國慶祝派對的節目單，8月14日天皇宣布投降的首日封，還有硫磺島戰事的紀念郵票，也有些是軍郵，蓋上了軍艦的紀念郵戳。有些特別的是，某些印有中華民國國旗的信封，因為少見，比一般首日封貴三倍。英國、美國的郵票常見，但他也收藏罕見的澳洲、菲律賓紀念郵票。郵票價值有限，但蓋有紀念郵戳，價值立刻增加數倍。比如一張1945年的郵票，原收藏者刻意在30周年蓋一個紀念郵戳，但價值仍不及原始郵戳，因為收藏界偏愛越原始越好。

因為是歷史，他不忌諱收藏戰亡軍人用過的東西，比如一本日軍隨身帶的手冊，記錄何時何地受過傷，最后在浙贛作戰死亡等訊息。其余罕見者還有日本軍醫檢查身體的報告，參與原子彈制作人員證書、報道毛澤東感謝紅十字會人員及中國稱贊蘇聯紅軍的“情報” 等。擔心買賣告吹，他從不向賣家透露自己的收藏動機及故事，賣家也不會解釋文物內容。他會向專門研究這段歷史的美國人請教，有時也自己研究，比如看到一個日期，調查當天發生何事。像一個1945年9月9日，日軍在南京簽署投降書的郵戳，以及可能是日本在中國的最后一張軍事照片，當時因尚未交接，仍由日軍看守南京機場，看著一架架美軍飛機由重慶接回中國軍人。過去不研究歷史，現在覺得有意思，他說自己從中學習很多，是收藏樂趣之一。

出書追憶老南京

魯照寧拿出手機，顯示目前他正在標的是一張日軍的傳單，起價1美元，已出價至6.5美元，還有一小時截止。因為價值不高，他設上限為5元。一張美軍空投傳單，提醒日本居民將要轟炸，先躲起來，還有15小時截止，目前15元，他說雖然不值錢，但有歷史性。他也很想標一卷8分鐘長的16厘米紀錄片，剛有人出42元，但另一盤類似的影片曾以3500元成交。他說這種私人拍攝的片段，越來越少，有時找了很久，一見出現立刻被以出價成交。他也觀察出有人低價買、高價賣，無意收藏，但真正的收藏家不會如此。他只買不賣，認為自己只是暫時保管，捐贈給博物館希望更多人能看到，也是一種榮譽感，希望拋磚引玉。

通常他先拍照、掃描、寫下介紹，寄給博物館，看館方對哪些有興趣，館方也會提出建議他尋找哪些方面文物。館內展品都標明捐贈者，還會頒發證書。但他說同樣是捐贈，臺灣會要求先鑒定。他此行捐贈的文物主題皆與二戰結束有關，因為這次新館開幕，展覽主題是二戰勝利、世界和平，所以將包含一件當時美國海軍陸戰隊的背心，日軍投降時此人曾在天津參與日軍繳械，因為印有士兵姓名，全世界僅一件。

曾有人建議他開紀念館，他說舊金山有人捐了店鋪開博物館，但本身并不收藏，找民間捐贈藏品。因為不是政府的機構，他沒有捐。他的另一搜集主題是南京老照片、明信片，客廳里一整排文件夾，許多是獨一無二。比如清朝照片，街名證明是南京，但因城市擴建，街道已消失；或像民國起義攻打南京的照片，當時孫中山與日本人交好，許多是日本人所拍。目前中國有民間收藏家已出了兩本相關的書，他也有意出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