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英格爾德+蘇珊·麥克杜格爾+竇雪瑩
[按語]2014年HAU夏季刊“人類學理論”曾發表過提姆·英格爾德(現為英國阿伯丁大學社會人類學系主任)一篇名為“關于民族志的討論已經足夠了?”的文章。下面這篇訪談錄正是編輯蘇珊·麥克杜格爾就此文章及學界的反應來訪談英格爾德后寫就的文稿。
[關鍵詞]民族志;提姆·英格爾德;人類學理論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8)01-0040-03
蘇珊·麥克杜格爾:您在HAU上發表的這篇文章中提到,人類學有“彌合想象和日常生活之間的裂痕”的必要。當您提及這一裂痕,您將它和事實與理論之間的分離聯系起來了。能否請您就這一問題繼續解釋一下,以及為什么這對人類學的未來十分重要?
提姆·英格爾德:這里的問題在于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往往在規范上和一般科學保持一致。而這些規范又總是和真實世界隔離開來,比如這些學科傾向于收集“數據”,利用構建起的理論框架解讀這些數據,進而將其包裝成極具權威性的知識。而對于人類學知識生產此起彼伏的召喚這只會加深一種分隔,這種分隔也體現在我們一方面生活在實在的、物質的世界中,另一方面又背棄這種物質性,經過細心雕琢的幾番審閱后,加工為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書籍和文章。在我看來,這一知識生產過程折損了人類學的主要使命,人類學的主要使命在于通過不論是箴言還是例子,來闡釋我們如何思考這個世界——即作為生存場所,又作為參照對象:人類學要時時回應世界的召喚,而不是滯于事后。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充分認識到好奇心帶來的一切為何,即擺在我們面前的不只是一連串為收集數據而準備的資料,而是一種饋贈,一種關照。人類學向我們展現了當撬開主流科學規則表面下藏污納垢的裂縫,發現了基于欠妥的例子和虛假的道德所做的研究遠不及其名聲時,會意識到在我們和那些教給我們人情世故的田野之間架起橋梁的好奇心和關照是何其珍貴。
麥克杜格爾:Timothy Jenkins (1994)曾將田野工作比作一連串的學徒訓練,并指出要做好田野需要不斷地遺忘自己的假設。您之前也提到了Kenelm Burridge的反思:接二連三的轉變會最終改變其先前存在形態。①這些都是田野中和其它語境下遭遇后可能出現的結果,如果這些結果能引發有價值的分析,那是再好不過了。不過如果田野是如此周而復始、千篇一律的工作,有所抱負的人類學家又該如何準備它并做好它呢?
英格爾德:的確,所有田野工作都涉及到遺忘。不然我們做田野又有什么意義呢?除此之外,遺忘的過程中我們會感覺到不安,也會有一定冒險性。但我的觀點是,遺忘本身就是教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遺忘將我們帶出自己的世界,進而與世界相聯系,理解這層原義可以讓我們從自身立場或視角的限制中釋放出來,引發我們再思考我們先前認為理所應當的事。這是我們期待自己的學生可以做到的,當然,也期待田野中的自己能做到。
順延下來,還有兩點要談。第一,盡管我們所教授的學生中僅有一小部分會選擇繼續深造人類學(至少在導論課程階段是這樣),但是我們仍盡量在課堂中灌輸人類學的學科態度以便學生們不管將來從事何種職業都可以有所借鑒。為學習人類學做準備其實也是在為人生做準備,因為它可以培養樂于傾聽別人的習慣和反思自己的品質。第二,這種準備和這些結果能否最終將我們引向你所說的“有價值的分析”,取決于我們如何定義分析。如果我們所謂的分析是一般科學意義上對經驗數據的處理和轉釋,那么回答就是否定的。但如果分析意味著對外界、對自己連續的批判性思考,那么回答一定是肯定的。
麥克杜格爾:那么,從反面來思考,田野遭遇可能是糟糕的或者錯誤的么?或者在做田野筆記或后續工作中出現薄弱點和錯誤?如果人類學家想要對民族志和參與觀察保有自己的解釋,那么是否有必要在高質量的和低質量的工作之間做一個區分?
英格爾德:開放的反面當然就是封閉。當我們拒絕出席他人的在場或拒絕其它來自他人的邀請時,就會出現這樣的狀況。我所理解的“糟糕的”遭遇無非是我們只看而不觀察,只聽而不傾聽,只觸碰而不感受。在這樣的田野遭遇中,我們會把零星符號當做數據,但卻對符號背后的表征無動于衷。這樣一來,我們的好奇心就與關切分隔開來。當然,這樣做有保證科學的客觀性的考量。但是就像我在前面強調過的,客觀性是一回事,觀察是另外一回事。觀察者當然會犯錯,田野筆記中的記述毋庸置疑也會出錯。田野中我們可能會錯意,可能得出錯誤的結論,甚至張冠李戴。但這些失誤本質上并非錯誤:就像在任何學徒關系中,錯誤讓我們成長,雖然并不是所有的成長都可以避免下一次犯錯。即便客觀上我們可以呈現無可挑剔的數據,但我們仍可能從中一無所獲。因而,不是客觀上“正確”卻不上心的數據,而是對錯誤的上心觀察讓我們受益匪淺。
麥克杜格爾:您的文章中也指出人類學家對于民族志的執著是近乎鉆牛角尖的偏執,以至于將“某個人類學的項目轉變為對自身工作方式的研究”。當然,人類學家會對自己的田野經歷有一些感性的認知,認為這對自身性格塑造和學識增長都有極大影響。但是,正如您前面提到的,是否接受被田野經歷改變是將教育性的人類學與數據收集區分開來的關鍵。您是否看到這樣一種教授的方式——即參與觀察促使個人轉變——從而增強人類學的影響力度?
英格爾德:這正是人類學對世界潛移默化的改變所在。但是,我們不能牽強地“認定”田野就一定能在個人層面上改變觀察者,就像人類學不能給出在許多實證學科看來(從他們學科意義上出發)強有力的、循證的解釋。同樣的,我們也不能以專注田野為借口,進行閉門造車般的反思,不能畏縮在自己的學科領域、將人類學知識生產的種種場景和可能局限在自身范圍內。與此相反,我們應該做的是引領一場反對那些將世界當做一個數據收集庫的學科的運動。要這么做,我們自身首先要摒棄這樣的觀點。
基于這一理由,我堅持認為,參與觀察不是一種研究方法,而是一種本體論承諾:即認定我們通過世界認知到的自身及所知都是有限的。我相信這種承諾不應只局限于人類學,而是適用于科學探究的每一個分支。不論我們的學科領域為何,我們都應抱有謙卑之心,意識到唯有主動去認知世界、成為其中一員,我們才能增進對世界的認知。這樣一種意識恰是搭建學術巴別塔的核心。也正是因為如此,人類學的運動應該處于學術界的核心地位。這其中的利害攸關再清晰不過了。endprint
麥克杜格爾:類似的觀點,我想提及Amy Pollard(2009)的一篇文章“尖叫現場”,這篇文章將人類學推到了風口浪尖,認為人類學將無助的學生送到田野,讓他們直面充滿傷痛、孤苦無依的經歷。這樣看來,如果人類學的研究生們不愿意在田野后分享他們在田野中的經歷,那么為民族志尋求一個清晰明了、頗具說服力的定義將依然是一大難題。您覺得是否有辦法在書寫田野中事實(雖然有些時候是充滿苦痛)的同時,不去過度依賴書寫過程以免民族志像是由大學風險管理部門而不是學人類學的人寫的呢?
英格爾德:傷痛和孤苦無依從來都不是田野工作中的難題,因為它們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廣義的生活和狹義的田野工作中,人們總是對苦痛的現實難以啟齒。現在我們許多大學堅持設立的頗具官僚風格的風險管理的荒謬之處在于,這些部門根本不理解人性中的這一點。我們是否該循著他們,去創造一個這樣的社會:未來每個孩子出生時都有如受戒般得到一份風險管理計劃書,用以規避他們未來生活的一切風險。這些部門早應該奪過神權為自己加冕——為了一旦有事發生,這些部門自身利益不受訴訟牽累,而不是為了保護研究者的權益——這樣一種羞于啟齒的現象已經遍布高等教育界。人類學應遠離這種勾當。而且,我不認為風險管理部門和民族志的定義有任何的關系,除非我們得在民族志寫作的目錄中包含孤苦無依和傷痛的風險。正如我所努力證明的一樣,民族志和參與觀察并不相同,將它們相提并論只會帶來更多迷惑。
麥克杜格爾:我之所以將您的文章拿出來和您探討是因為它引發了一系列討論。我的推特或者“開放人類學合作”的鏈接中一般很少出現期刊文章的推薦,②但這篇確實在推薦前列。您是否收到過一些有見地的回應?通過這些回應您有沒有重新思考您的觀點?
英格爾德:的確,我的這篇文章觸及了這一學科的敏感神經。在這一爭論之前,很多問題的討論其實都在表象之下潛伏著,這篇文章給這些討論提供了一個導火索,當然也有很多討論現在依然隱藏著。我收到的回應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支持的聲音。大多是來自年輕的學者,對于我清晰地表達了他們長久以來的感觸表示感謝,而他們自己不敢發聲的原因是怕被認為是在找麻煩。第二種聲音是來自于批評家,他們認為我在唱反調。他們說,在所有將民族志和人類學分開的嘗試中,我選擇了狹隘的、老套的、過度關注文字描述的民族志作為對象,這種民族志和現今自稱為民族志寫作者所做的幾乎毫無關系。然而回顧大多數主流的民族志的內容,我對這些評論有些質疑。
且不論這些評論是否可靠,我的回應是,即便這些所謂的民族志寫作者在我所呼吁的人類學旗幟下書寫著故事,民族志也從來不是某個不恰當的詞目可以一言概之的。也許在我們這些人類學專業學習者之間,基于我們都有著這樣那樣的田野經歷,我們可以暢談民族志而不需提及其確切定義。一旦出了學科邊界,這種暢談不復存在,因為一些領域對于人類學家做什么及其重要性這些基本的問題還存在誤解。在我看來,過度使用民族志這一詞語只會加重這些誤解,使得不論是學生、其它學科的學者還是大眾都更加難以理解我們所做的事,更不必提其中可能為他人帶來的價值。人類學是一項神圣的志業,我們不該羞于啟齒。同樣,我們為何要用另一個詞語——民族志——來代替人類學,好像我們在做的是另一項事情一樣。
注釋:
①Burridge, Kenelm. 1975. “Other people's religions are absurd.” In Explorations in the anthropology of religion: Essays in honour of Jan Van Baal, edited by Walter E. A. van Beek and J. H. Scherer, 8-24.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譯者注)
②一個由人類學學習者自發組織的網絡組織,發起有關時事的討論、辯論和項目,http://openanthcoop.ning.com/(譯者注)
參考文獻:
[1]Jenkins, Timothy. Fieldwork and the Perception of Everyday Life[J]. Man 29, 1994,(2): 433-55.
[2]Pollard, Amy. Field of Screams: Difficulty and Ethnographic Fieldwork[J]. Anthropology Matters 11, 2009,(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