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杰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東漢末年開始的軍閥割據混戰,導致中國社會自秦朝統一后首次陷入長期的政治分裂。從興平元年(190)正月關東諸侯會盟討伐董卓,到太康元年(280)三月西晉六路大軍平吳,重新一統天下,其間整整持續了九十年。漢末三國的漫長歷史可以劃分為“中原爭雄”和“南北對峙”前后兩大階段。赤壁之戰以前,影響重要且規模較大的戰役基本上是在關東地區進行的。董卓之亂爆發后,各地群雄并起,政治、軍事斗爭的主流是幾股較強的勢力逐鹿于中原,其中袁紹、袁術與呂布的表現更為引人矚目,而曹操起初的實力和聲望均有所不及。南宋何去非曾評論道:“方二袁之起,借其世資以撼天下。紹舉四州之眾,南向而逼官渡。術據南陽,以擾江淮,遂竊大號。呂布驍勇,轉斗無前,而爭兗州。方是之時,天下之窺曹公,疑不復振。而人之所以爭附而樂赴者,袁、呂而已。”[1]105后來曹操從呂布手里奪回兗州,又南下豫州占據潁川、汝南,積極屯田積谷,并挾天子以令諸侯,從而掌握了政治和軍事上的主動權。建安三年(198),“太祖既破張繡,東禽呂布,定徐州,遂與袁紹相拒”[2]314。此后中原的戰爭由群雄兼并演變為袁曹相爭,曹操對袁氏集團的作戰一直延續到建安十二年(207)九月,他在北征烏桓獲勝后班師,次年(208)正月才返回鄴城。遼東太守公孫康殺袁尚、袁熙,傳其首級表示歸順,至此曹操基本統一北方。
建安十三年(208)冬,曹操在赤壁戰敗后退還中原,從此形成了他與孫、劉兩家各據南北的長期相持局面。此后孫、劉集團的勢力逐步擴張,而曹操步步退卻,致使孫權進據江北,劉備入蜀后奪取益州,關羽水淹七軍后圍攻襄樊。蘇轍曾說曹操:“既滅二袁、呂布、劉表,欲遂取江東而不克;既破馬超、韓遂,欲并舉巴蜀而不果;再屈于吳、蜀,而公亦老矣。”[3]1254這一擴張趨勢發展的拐點出現在建安二十四年(219),劉備在全據漢中后稱王,孫權襲取荊州,擒殺關羽;此后三方陸續稱帝,鼎足分立的疆域也基本上穩定下來,誰都沒有能力迅速消滅對手。如王夫之所言:“漢、魏、吳之各自帝也,在三年之中,蓋天下之稱兵者已盡,而三國相爭之氣已衰也。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曹)丕亦自知一篡漢而父子之鋒芒盡矣。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搖,而退息乎巖險。孫權觀望曹、劉之勝敗,既知其情之各自帝,而息相吞之心。”[4]266曹魏與吳、蜀的攻防作戰大體維持在江淮、江漢之間與秦嶺山區的廣袤地帶,雖然在邊界沖突中互有得失,但是各自領土范圍沒有發生大的變動。三國鼎立的局面延續了四十余年,曹魏國力逐漸恢復強大,于是在景元四年(263)滅亡蜀漢;但是魏、晉與孫吳南北對峙的格局仍然存在,直到西晉太康元年(280)滅吳才宣告結束。
綜上所述,在漢末至晉初的長期戰亂時期,魏、蜀、吳三國鼎立的時間最久。若從建安二十四年(219)開始算起,到蜀漢炎興元年(263)劉禪降魏,前后共計四十四年。這一政治局面的形成與演變,固然與曹操及孫、劉兩家的施政和用兵得失有關,但也離不開他們各自依憑的地理條件。冀朝鼎曾經指出:“導致這次分裂的物質的與根本的因素,是幾個對立競爭的經濟區的興起。這些經濟區的生產力及其位置,能足以使它們成為統治主要基本經濟區的君主的權威,做長期抗衡的基地。蜀(或稱四川紅色盆地)的日益成長,和長江下游吳的新興昌盛,就屬于這種情形。這樣,便產生了力量均衡的三國時代。”[5]79下文即對魏、蜀、吳三家分立的地理因素展開論述。
魏自曹操統一北方,至曹丕稱帝時,其疆域東至大海,西到河西走廊的終點敦煌,北抵長城,南逾淮、漢與孫吳邊境相鄰,又隔秦嶺和蜀國對峙。據蔣濟所言,曹魏當時有十二州[注]《三國志》卷14《魏書·蔣濟傳》:“今雖有十二州,至于民數,不過漢時一大郡。”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53頁。。杜恕給明帝上書中列舉其州名為荊、揚、青、徐、幽、并、雍、涼、兗、豫、司(隸)、冀[注]參見《三國志》卷16《魏書·杜恕傳》,第499頁。,占據了漢朝舊有領土之大半。司馬遷曾在《史記·貨殖列傳》里把西漢全國分為山西、山東、江南和龍門、碣石北四個經濟區域,而曹魏此時就占據了其中的三個,特別是山西(關西)和山東(關東)兩個重要的區域,擁有陜甘的黃土高原與關中平原,以及華北大平原、山西高原、山東半島、豫西丘陵和南陽盆地,它們在歷史上作為三代王畿和華夏諸侯的居住活動地域,又是秦漢王朝中央政權主要依靠的先進農耕區。出于以上原因,漢末三國人士習慣把曹操及后來魏國的上述統治區域稱為“中國”,即中原王朝的所在地,帶有尊重和褒揚的含義。如曹魏陳群上奏曰:“今中國勞力,亦吳、蜀之所愿。”[2]637孫、劉兩家之君臣亦然。如孫策對虞翻說:“卿博學洽聞,故前欲令卿一詣許,交見朝士,以折中國妄語兒。”[2]1318諸葛亮勸孫權聯劉抗曹:“若能以吳、越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2]915
由于曹魏的疆域遼闊,人口眾多,中原的經濟文化又長期領先,具有悠久的歷史積淀,梁啟超稱其“積千余年之精英”[6]83,因而擁有巨大的軍事、人才優勢。諸葛恪曾云:“今賊皆得秦、趙、韓、魏、燕、齊九州之地,地悉戎馬之鄉,士林之藪。今以魏比古之秦,土地數倍;以吳與蜀比古六國,不能半之。”[2]1436袁淮亦謂曹爽曰:“吳楚之民脆弱寡能,英才大賢不出其土,比技量力,不足與中國相抗。”[2]122吳、蜀之所以能夠與曹魏鼎足并立,主要是因為漢末以來的長期戰亂給北方帶來了嚴重的破壞,經濟衰敝,人口劇減,明顯削弱了曹魏據有的各種資源優勢,再加上吳、蜀據有長江和秦嶺的天然障礙為地利,得以構成相對的均勢。如習鑿齒所言:“自今三家鼎足四十有余年矣,吳人不能越淮、沔而進取中國,中國不能陵長江以爭利者,力均而智侔,道不足以相傾也。”[2]1357-1358
曹魏前期,邊境各州頻受戰事困擾而經濟蕭條,其粟帛財賦主要依賴內地的黃河下游區域。如杜恕所言:“今荊、揚、青、徐、幽、并、雍、涼緣邊諸州皆有兵矣,其所恃內充府庫外制四夷者,惟兗、豫、司、冀而已。”[2]499其中冀州是曹操立國之本,鄴城為霸府所在,曹操多次向那里移民并大力興修水利、拓廣墾殖。因此在當時,“冀州戶口最多,田多墾辟,又有桑棗之饒”[2]499。另一個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是許都所在的豫州潁川郡,曹操曾接受棗祗的建議在那里募民屯田成功。鄧艾后來對此追述道:“昔破黃巾,因為屯田,積谷于許都以制四方。”[2]775隨著政局逐漸穩定,曹魏的社會經濟得以恢復,其效果最為顯著和影響重大的是關中和兩淮地區。關中平原號稱沃野,董卓被誅后,“(李)傕等放兵劫略,攻剽城邑,人民饑困,二年間相啖食略盡”[2]182。曹操平定北方后聽從衛覬專賣食鹽的建議,“以其直益市犁牛,百姓歸者以供給之。勤耕積粟,以豐殖關中”[7]784。后來司馬懿鎮雍涼,“興京兆、天水、南安鹽池,以益軍實。青龍元年,開成國渠,自陳倉至槐里筑臨晉陂,引汧洛溉舄鹵之地三千余頃,國以充實焉”[7]785。他主持朝政時又采納鄧艾在兩淮駐軍屯田的主張,同時興修漕渠和陂塘,“穿渠三百余里,溉田二萬頃,淮南、淮北皆相連接。自壽春到京師,農官兵田,雞犬之聲,阡陌相屬。每東南有事,大軍出征,泛舟而下,達于江淮,資食有儲,而無水害”[7]785-786。關中與兩淮的繁榮明顯增強了北方政權的國力,從而促進了魏、晉對蜀、吳作戰的獲勝。王夫之稱諸葛亮北伐時,司馬懿雖處于守勢,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據秦川沃野之粟,坐食而制之”[4]270。他又說:“曹孟德始屯田許昌,而北制袁紹,南折劉表;鄧艾再屯田陳、項、壽春,而終以吞吳;此魏、晉平定天下之本圖也。”[4]285
孫權襲取荊州之后,占據了江南半壁河山,疆域遼闊,物產豐饒。陸機稱其“地方幾萬里,帶甲將百萬,其野沃,其民練,其財豐,其器利,東負滄海,西阻險塞,長江制其區宇,峻山帶其封域,國家之利,未見有弘于茲者矣”[2]1181。吳國據有荊、揚、交、廣四州,但交、廣地處嶺南,偏遠荒僻,人煙稀少。孫氏政權依賴的主要是經濟發達的荊、揚兩州,所謂“割據山川,跨制荊、吳,而與天下爭衡矣”[2]1180。漢代廣義的“吳地”包括今長江下游兩岸的平原,以及皖、贛、浙、閩四省的江南丘陵與山地,其主體是揚州所轄在江南的九江、丹陽、廬江、吳郡、會稽、豫章六郡。長江自江西九江折向東北流淌至南京、鎮江,然后改向東流入海,故此河段的南岸地域在漢魏時期又稱為“江東”。孫策臨終謂孫權曰:“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陳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2]1109廣義的“江東”即孫吳之揚州,其立國初期亦轄有六郡。建安七年(202)曹操向孫權征取質子,周瑜諫阻道:“今將軍承父兄余資,兼六郡之眾,兵精糧多,將士用命,鑄山為銅,煮海為鹽,境內富饒,人不思亂,泛舟舉帆,朝發夕到,士風勁勇,所向無敵,有何偪迫,而欲送質?”[2]1261胡三省曰:“六郡,會稽、吳、丹陽、豫章、廬陵、廬江也。”[8]2047如前所述,“江東”只是漢朝揚州的江南部分。這一區域在古代歷史上屬于一個自然地理單元,由于在春秋時曾為吳越兩國的領土,故亦別稱為“吳越”。如孫策托囑群臣曰:“中國方亂,夫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足以觀成敗。”[2]1109周瑜說孫權抗曹曰:“且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2]1261秦朝統一天下后,將吳越舊境并置為會稽郡,漢初被封與吳王劉濞,七國之亂后又歸屬朝廷直轄。漢武帝與嚴助書曰:“會稽東接于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9]2789隨后其南方的東越、閩越兩國先后廢滅,領土劃入會稽郡,致使其南界直抵南海海濱,就其地域廣大而言,竟為西漢百三郡國之冠。由于郡境遼遠,管理不便。“后漢順帝時,陽羨令周喜上書,以吳、越二國,周旋一萬一千里,以浙江山川險絕,求得分置。遂分浙江以西為吳郡,東為會稽郡”[10]617。江東六郡當中,吳郡與會稽所轄境域和人口數量名列前茅,物產最為富饒,因而地位非常重要,故江東在漢末三國時又稱為“吳會”。如劉備與孫權書云:“今(曹)操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將欲飲馬于滄海,觀兵于吳會,何肯守此坐須老乎?”[2]880魏明帝任命蔣濟領兵詔曰:“卿兼資文武,志節慷慨,常有超越江湖吞吳會之志,故復授將率之任。”[2]451胡三省曰:“吳、會,謂吳、會稽二郡之地。”[2]2135
廣義的“江東”俗稱“沃野萬里”[2]1267,而狹義的“江東”之地域范圍則要小得多。如烏江亭長謂項羽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11]336這是僅指吳、越的經濟發達地區,即今蘇南太湖平原和浙北的寧紹平原,前者在吳郡的太湖流域,后者位于會稽郡北部錢塘江、浦陽江、曹娥江及甬江等河的沖積流域,也可以并為一個地理單元。如伍子胥所言:“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之國也。三江環之,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韋昭注曰:“三江,吳江、錢唐江、浦陽江。此言二國之民,三江繞之,遷徙非吳則越也。”[12]633太湖古稱震澤、具區或笠澤,“其濱湖之縣曰吳縣、吳江、武進、無錫、宜興、烏程、長興,縱橫三百八十三里,周回三萬六千頃”[13]898-899。附近土地平坦肥沃,又因水網密布而便于灌溉,自春秋以來就是著名的農墾區域,號稱有“三江五湖之利”[12]657。按太湖之“三江”,據顧祖禹考證:“三江皆太湖之委流也,一曰松江,一曰婁江,一曰東江。”[13]903而“五湖”則是太湖及周邊數座支湖的統稱,張勃《吳錄》曰:“五湖者,太湖之別名。”[14]313實際上是指太湖泛濫時周邊湖灣均被淹沒從而連成一體之狀態。參見《吳地記》:“五湖,太湖東岸五灣也。古者水流順道,五湖溪徑可分,后世蓄泄不時,浸淫泛濫,五湖并而為一,與具區無以辨矣。”[13]900寧紹平原北起錢塘江南岸,南接四明與會稽山地,西抵蕭山,東至海濱,即今浙江杭州蕭山與紹興、寧波地區,亦為魚米之鄉,因此漢末會稽相當富庶,為孫策進兵江東的覬覦之地。漢獻帝初平四年(193)十二月,揚州刺史劉繇被孫策所破,“將奔會稽,許子將曰:‘會稽富實,(孫)策之所貪,且窮在海隅,不可往也。’”[2]1184故逃往豫章。江東因太湖流域及寧紹平原之沃饒而譽滿天下,如枚乘所云:“夫吳有諸侯之位,而實富于天子。”又言:“夫漢并二十四郡,十七諸侯,方輸錯出,運行數千里不絕于道,其珍怪不如東山之府。轉粟西鄉,陸行不絕,水行滿河,不如海陵之倉。”[9]2363漢末中原大亂,受長期兵災饑荒的影響,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的摧殘,而江東雖有戰火但破壞程度較輕,民生相對安定,以故成為北方士民避難之所。如“漢末大亂,徐方士民多避難揚土,(張)昭皆南渡江”[2]1219。魯肅對其部屬曰:“中國失綱,寇賊橫暴,淮、泗間非遺種之地,吾聞江東沃野萬里,民富兵強,可以避害,寧肯相隨俱至樂土,以觀時變乎?”[2]1267裴松之評論道:“自中原酷亂,至于建安,數十年間,生民殆盡,比至小康,皆百死之余耳。江左雖有兵革,不能如中國之甚也。”[2]1426
吳國的江東六郡,除了太湖平原和寧紹平原,還有“山越”居住活動的廣大山嶺丘陵區域。山越是古代南方越人的后裔,漢武帝時曾將東越、閩越居民遷徙到江淮之間的內地,但是仍有許多越人避居深山,拒絕接受封建王朝的統治。胡三省曰:“山越本亦越人,依阻山險,不納王租,故曰山越。”[8]1817他們經常舉兵反抗,攻沒郡縣,自漢末以來延續數百年。王鳴盛曾考證并總結道:“然則山越歷六朝至唐,為害未息。”[15]240孫吳的山越主要分布在今皖南、浙江全境、閩北、贛東北與江蘇的寧鎮(南京至鎮江)丘陵一帶,其活動的中心區域是在丹陽郡及其與鄰近諸郡相互接壤的山區。史載:“丹楊地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2]1431三國時期中原的軍閥曾屢次拉攏山越,企圖借助其勢力阻止孫氏在江南的擴張。如孫策創業時,“袁術深怨策,乃陰遣間使赍印綬與丹楊宗帥陵陽祖郎等,使激動山越,大合眾,圖共攻策”[2]1212。孫權繼位后,“會丹楊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扇動山越,為作內應”[2]1344。山越民風勇悍,“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猿狖之騰木也”[2]1431。孫吳統治集團恩威并施,一方面對其實行武力鎮壓,另一方面也采取了招撫辦法,逼迫誘使其出山居住,成為國家的編戶農民而提供賦役,收納其精銳加入軍隊。據何茲全統計,前后歷次被料出收編入伍的山越合計約有十三四萬[注]參見何茲全:《孫吳的兵制》,《中國史研究》1984年第3期。。考慮到孫吳占領荊州以后,全部兵力總數也不過二十余萬人[注]《三國志》卷48《吳書·三嗣主傳》注引《晉陽秋》載孫皓歸降時,“兵二十三萬,男女口二百三十萬”。第1177頁。,其中的數萬山越作用不容小覷。赤壁之戰前夕,黃蓋曾說孫權“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國百萬之眾”[2]1263,即反映了他們是吳國軍隊中的一支輔助力量。
孫吳與曹魏、西晉政權的南北對峙,反映在地理方面則主要表現為長江中下游區域與黃河中下游區域的抗衡。吳國的另一個統治重心區域就是位于長江中游的荊州,該州以今湖北南漳縣西的荊山為名。《后漢書·郡國志四》載東漢荊州領南陽、南郡、江夏、長沙、桂陽、武陵、零陵七郡,漢末又增置章陵為八郡[注]吳增僅《三國郡縣表附考證·魏荊州部》:“章陵郡,建安初年以南陽章陵縣置郡。”《二十五史補編》編委會編:《二十五史補編·三國志補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300頁。;其地北抵伏牛山脈,南至五嶺,西據巫峽,東達下雉(治今湖北省陽新縣東)、尋陽(治今湖北省黃梅縣西南)。因為荊州原是楚國舊境,故亦以“楚”為代稱。劉琮即位后與群臣曰:“今與諸君據全楚之地,守先君之業,以觀天下,何為不可乎?”[2]213賈詡謂曹操曰:“若乘舊楚之饒,以饗吏士,撫安百姓,使安土樂業,則可不勞眾而江東稽服矣。”[2]330漢魏時荊州又稱“荊楚”,例如王粲云:“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自以為西伯可規。”[2]598劉備棄新野而南下,“荊、楚群士從之如云”[2]980。不過,自漢末戰亂爆發以來,荊州北部的南陽郡先后被孫堅、袁術、張繡等軍閥占領,后歸屬曹操,因而劉表割據的荊州中南部又被稱作“南荊”。如孫策致袁術書云:“劉表稱亂南荊,公孫瓚炰烋北幽。”[2]1105曹丕稱帝后將漢宮樂曲另填新詞,“改《上陵》為《平南荊》,言曹公平荊州也”[7]701。赤壁之戰以后,曹操放棄了南郡編縣(今湖北荊門市)以南的地域,命令樂進、曹仁等據守襄陽,文聘鎮石陽(今湖北黃陂西),故孫權襲殺關羽后仍占有漢朝荊州的中南部,比劉表的統治區域略有退縮。吳增僅考證:“(曹操)十月敗于赤壁,于是零陵、桂陽、武陵、長沙、臨江諸郡悉入吳。(次年)十二月周瑜破走曹仁,又得南郡以南地,魏遂不置南郡,其時所統只南陽、南鄉、襄陽、章陵及江夏之北境。自是以后,吳、魏遂各置荊州,為兩界重鎮矣。”[16]306吳國統治的荊州區域并不完整,因此將其稱為“南荊”更為符合歷史實際。
荊州疆域遼闊,資源豐富,又地處大江中游,屬于“四戰之地”,因而在軍事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如諸葛亮對劉備所言:“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2]912該州民眾繁盛,地廣饒沃,又處于江東上流,對吳會地區構成威脅,故有識之士屢次建議孫權奪取該地。如魯肅進說曰:“夫荊楚與國鄰接,水流順北,外帶江漢,內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萬里,士民殷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2]1269甘寧建議道:“南荊之地,山陵形便,江川流通,誠是國之西勢也。寧已觀劉表,慮既不遠,兒子又劣,非能承業傳基者也。至尊當早規之,不可后(曹)操。”[2]1292-1293呂蒙接替魯肅軍職后,亦力勸孫權襲取荊州,而不要把主力投入徐州作戰。“徐土守兵,聞不足言,往自可克。然地勢陸通,驍騎所騁,至尊今日得徐州,(曹)操后旬必來爭,雖以七八萬人守之,猶當懷憂。不如取(關)羽,全據長江,形勢益張”[2]1278。這項計劃最終被孫權采納并獲得成功。
荊州的經濟重心為兩湖平原,即今湖北的江漢平原和湖南的洞庭湖平原,其地域原系古云夢澤,受長江及其支流漢、湘諸水泥沙的淤塞,逐漸成為沖積平原。兩湖平原地勢低平,河湖密布,因而土壤肥沃,物產豐饒。班固曾曰:“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果蓏蠃蛤,食物常足。”又云:“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亦一都會也。”[9]1666漢末中原群雄混戰連年,但是“荊州豐樂,國未有釁”[2]696。諸葛恪曾追述道:“近者劉景升在荊州,有眾十萬,財谷如山,不及曹操尚微,與之力競,坐觀其強大,吞滅諸袁。”[2]1436可見其物力之雄盛。但是在赤壁之戰以后,曹操與孫、劉聯軍在南郡的江北地區交戰多年,破壞嚴重。孫權襲取江陵、擒殺關羽之后,在黃初二至四年(221~223)又接連遭遇了夷陵之戰和曹丕發動的江陵圍城之役,沉重摧殘了當地的經濟與民生,不僅百姓死傷流離,田疇荒萊,還造成瘟疫流行。“癘氣疾病,夾江涂地”[2]83。在頻繁的戰亂打擊與威脅之下,南郡江北地區的劫余民眾紛紛遷移到南岸。“荊州殘荒,外接蠻夷,而與吳阻漢水為境,舊民多居江南”[2]294。孫吳的荊州北境退縮到臨江的一些軍事要塞,放棄了對江陵、沔口以北地區的行政統治和防御據點。江漢之間廣袤區域成為魏、吳雙方對峙的中間地帶,即所謂“斥候之郊,非畜牧之所;轉戰之地,非耕桑之邑”[17]1707。南郡江北區域是江漢平原的核心地段,對于荊州的經濟、政治影響非常重要。如蒯越所言:“南據江陵,北守襄陽,荊州八郡可傳檄而定。”[18]2420而這一地區的失控大大削弱了孫吳立國養兵的經濟來源,幾乎喪失了兩湖平原在江北的一半,只能依靠荊州江南四郡(長沙、武陵、桂陽、零陵)提供的糧餉。洞庭湖平原的農業也很發達,例如劉備據荊州時,“以(諸葛)亮為軍師中郎將,使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調其賦稅,以充軍實”[2]915-916。全琮之父全柔,“徙桂陽太守。柔嘗使琮赍米數千斛到吳,有所市易”[2]1381。關羽水淹七軍后,“得于禁等人馬數萬,糧食乏絕,擅取(孫)權湘關米”[8]2165。但是僅憑其有限的出產,供養孫吳荊州十余萬駐軍與郡縣官吏已經很吃力,恐怕無法再向朝廷提供財賦。吳國經濟主要憑借江東而不是南荊,例如孫皓在甘露元年(265)遷都武昌,當地歸屬荊州,可是帝室與百官、中軍需要的物資卻依然要由吳會地區供給。“揚土百姓溯流供給,以為患苦”[2]1401。即便如此,還是給貴族官僚們的生活帶來不利的影響,以致引起他們的強烈反對,甚至編出民謠:“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2]1401以此給朝廷施加壓力,迫使孫皓在次年還都建業,以便靠近三吳的財賦淵藪,而荊州的兩湖區域則是作為輔助的經濟來源。此后,這一格局自東晉延續到六朝時期的結束。如何尚之所言:“荊、揚二州,戶口半天下,江左以來,揚州根本,委荊以閫外。”[17]1738
建安二十四年(219)七月,劉備在沔陽(今陜西勉縣)稱漢中王,建立蜀漢政權,其疆域包括今四川盆地、漢中盆地和云貴高原;后來諸葛亮北伐時,又取得隴南山地的一部分。清儒謝鐘英對此概述曰:“先主取巴蜀,定漢中。后主得陰平、武都。其時巴分為四,犍為、廣漢分為二,南中分置云南、興古。有州一,郡二十,屬國一,縣一百四十有六。”[16]407蜀國領土為漢代益州轄區,故其國土亦以州名代稱。如諸葛亮云:“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2]919四川盆地周圍環山,地勢北高南低而坡度平緩,境內諸水匯入長江,經三峽流出。北部高山遮蔽寒風,因而氣候溫和,雨量充沛,盆地底部成渝地區的平原和山地很早就得到了開墾,成為西南地區的農業發達區域。境內的動植物和礦產資源非常豐富,故亦稱“天府之國”。班固曰:“巴、蜀、廣漢本南夷,秦并以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實之饒。南賈滇、僰童,西近邛、莋馬旄牛。民食稻魚,亡兇年憂,俗不愁苦。”[9]1645
益州疆域遼遠,《華陽國志》將其分為巴、蜀、漢中和南中四個區域。秦與西漢之巴郡位于四川盆地東部,“其地東至魚復,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19]25。劉琳考證:“大抵西包嘉陵江、涪江之間以至瀘州一帶,東至奉節,北抵米倉山、大巴山南坡,南極貴州思南一帶。”[19]25巴地山嶺較多,平壩略少,地形高下錯落,其河谷宜種谷物,山中富產礦藏與林木禽獸,嶺坡適于畜牧及梯田耕種,河川利捕魚類,故農林牧副漁五業均衡。如常璩所言:“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蠶、麻、苧、魚、鹽、銅、鐵、丹、漆、茶、蜜、靈龜、巨犀、山雞、白雉、黃潤、鮮粉,皆納貢之。”[19]25由于巴郡轄區廣大,“遠縣去郡千二百至千五百里,鄉亭去縣或三四百,或及千里。土界遐遠,令尉不能窮詰奸兇”[19]48。行政管理較為困難,東漢后期始有分郡而治的提議,但是未被朝廷采納。漢末天下大亂,益州局勢亦有震蕩。疆域廣闊的郡國在動亂年代更加難以掌控,長吏一旦率郡造反則人多勢眾,平叛殊為不易。而領土較小的郡則便于上級靈活操縱,即使反叛也便于鎮壓。故益州牧劉璋在興平元年(194)接受了趙韙的建議,分巴郡為三。“以墊江以上為巴郡,河南龐羲為太守,治安漢;以江州至臨江為永寧郡,朐忍至魚復為固陵郡。巴遂分矣”[19]55。建安六年(201),“(劉)璋乃改永寧為巴郡,以固陵為巴東,徙(龐)羲為巴西太守。是為‘三巴’。”[19]55
蜀郡位處四川西部,包括位于其中心地帶的成都平原以及南北兩翼的低山平原相間區域。蜀地水土沃衍,自戰國時已有李冰主持的都江堰灌溉工程。漢代蜀地的水利建設繼續發展,“孝文帝末年,以廬江文翁為蜀守,穿湔江口,溉灌繁田千七百頃。是時世平道治,民物阜康”[19]214。這里成為益州經濟最為發達富饒的地區,如李熊所言:“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谷而飽。女工之業,覆衣天下。名材竹干,器械之饒,不可勝用。又有魚鹽銅銀之利,浮水轉漕之便。”[18]535蜀郡是益州經濟的主要支柱,財賦糧餉之所依賴。如果該地失控或遭到摧殘,那么四川的地方政權就很難再將其統治維持下去。如法正致劉璋書云:“計益州所仰惟蜀,蜀亦破壞;三分亡二,吏民疲困,思為亂者十戶而八;若敵遠則百姓不能堪役,敵近則一旦易主矣。”[2]959
秦漢之漢中郡位于秦嶺與大巴山之間,“其地東接南郡,南接廣漢,西接隴西、陰平,北接秦川”[19]103。漢中盆地氣候溫潤,四周環山,森林茂盛,“褒斜材木竹箭之饒,擬于巴蜀”[11]1411。漢江從中穿過,沿途匯集支流眾水,盆底多有適于農墾的河川平原和丘陵、平壩,宜種稻麥。史稱“厥壤沃美,賦貢所出,略侔三蜀”[19]103。楚漢戰爭之中,“高帝東伐,蕭何常居守漢中,足食足兵。既定三秦,蕭何鎮關中,資其眾,卒平天下”[19]108。豐富的物產與周圍的山險使其能夠閉關自守,成為一個小獨立王國。如閻圃說張魯曰:“漢川之民,戶出十萬,財富土沃,四面險固,上匡天子,則為桓、文,次及竇融,不失富貴。”[2]264漢中盆地位于川陜交通的必經之途,割據四川者往往力圖占領該地,將其作為北部的防御屏障。例如周顯王之世,“蜀王別封弟葭萌于漢中,號苴侯,命其邑曰葭萌焉”。劉琳注:“葭萌之邑在今廣元縣老昭化,而其封地從廣元以達漢中。”[19]191曹操在建安二十年(215)攻占漢中,即對四川構成嚴重的威脅。黃權對劉備說:“若失漢中,則三巴不振,此為割蜀之股臂也。”[2]1043并建議出兵奪取該地,以保障四川的安全。劉備聽從其策,取得了巨大成功。
漢中與四川盆地關系密切,自然環境也很相似。《風俗通義》曰:“戶律:漢中、巴、蜀、廣漢,自擇伏日。俗說:漢中、巴、蜀、廣漢,土地溫暑,草木早生晚枯,氣異中國,夷、狄畜之,故令自擇伏日也。”[20]604以此緣故,上述兩個區域在歷史上經常被視為同一個地理單元。如《華陽國志》稱漢中,“其分野與巴、蜀同占”[19]103。秦漢魏晉習慣統稱漢中與四川為“蜀漢”。如漢初天下饑饉,“人相食,死者過半。高祖乃令民得賣子,就食蜀漢”[9]1127。鐘會平蜀后圖謀反叛,聲稱:“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漢,不失作劉備也。”[2]792
“南中”為云貴高原與四川盆地的南部山區,因為偏遠荒僻而導致經濟文化相當落后,又多受峰嶺峽谷分割而成為諸夷散居之地。秦朝曾開“五尺道”以溝通該地,并派駐官吏。秦漢之際中原戰亂,當地又恢復了分裂與獨立的政治狀態,直到漢武帝時才重新控制了云貴地區,正式設置郡縣,劃入益州刺史部。建安十九年(214)劉備占領四川,南中郡縣表示服從,劉備“遣安遠將軍南郡鄧方以朱提太守、庲降都督治南昌縣。輕財果毅,夷漢敬其威信”[19]350。鄧方去世后則由李恢為庲降都督,使持節領交州刺史。夷陵之戰失敗后劉備退保永安(今重慶市奉節縣)病終,南中各郡大姓紛紛叛亂,后被諸葛亮率師渡瀘剿滅。
南中各地多山嶺而峽谷密布,缺少平地,因而農業不夠發達,但是礦產和畜牧資源豐富。漢初曾在其邊境設立關徼,“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莋馬、僰童、旄牛,以此巴蜀殷富”[9]3838。新莽滅亡后,“光武稱帝,以南中有義。益州西部,金銀寶貨之地,居其官者,皆富及十世”[19]347。諸葛亮平南中后,“出其金、銀、丹、漆、耕牛、戰馬給軍國之用”[19]357。同時還征調其精銳補充北伐兵力,“移南中勁卒青羌萬余家于蜀,為五部,所當無前,號為飛軍”[19]357。諸葛亮亦言其漢中麾下有“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余人”[2]923。由于遠離內地又經濟落后,云貴高原往往在歷史上成為與其接壤的四川之附屬地區,可以說是巴蜀的后方。如梁啟超所言:“然蜀與滇相輔車者也。故孔明欲圖北征,而先入南中。四川、云南實政治上一獨立區域也。”[6]84不過,由于當地夷人與漢族風俗文化各異,矛盾很深,因此南中少數民族對于割據四川蜀漢政權來說,只是一股可以利用而不能依賴的勢力。炎興元年(263)魏將鄧艾偷渡陰平,攻占綿竹(今四川省德陽市北),成都形勢危急。劉禪召集群臣商議對策,有人建議移駕南中,后主對此猶豫不決。譙周上疏堅決反對說:“南方遠夷之地,平常無所供為,猶數反叛,自丞相亮南征,兵勢逼之,窮乃幸從。是后供出官賦,取以給兵,以為愁怨,此患國之人也。今以窮迫,欲往依恃,恐必復反叛。”[2]1030最后說服了劉禪君臣不再考慮南遷而決定降魏。
需要指出的是,東漢初年以來,益州在全國政治地理格局中的地位發生了很大變化。秦朝與西漢時期建都于咸陽、長安,把國土劃分為兩大部分:其一是京師所在的“山西”“關西”,或稱“關中”;其二是關外的“山東”,或稱為“關東”。這里的“關中”是其廣義概念,包括了涇渭平原以及隴西六郡、河西四郡和巴蜀、漢中,即現代史學家所謂的“大關中”[注]參見王子今:《秦漢區域地理學的“大關中”概念》,《人文雜志》2003年第1期;朱紹華等:《司馬遷的三種“關中”概念》,《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9年第4期。。如司馬遷所言:“故關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11]3262而狹義的“關中”僅指今陜西中部的涇渭流域,“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11]3261。據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津關令》所言,“關西”或廣義的“關中”是指“捍關、鄖關、武關、函谷、臨晉關,及諸其塞之河津”以西、以內的廣大地域。捍關在今重慶市奉節縣東,鄖關在湖北鄖陽區東北,武關在陜西商州東南,函谷關在河南省靈寶市,臨晉關在陜西省大荔縣東朝邑鎮,這五座關津地處山西、山東兩大地區的分界線上[注]參見辛德勇:《漢武帝“廣關”與西漢前期地域控制的變遷》,《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8年第2期;楊健:《西漢初期津關制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兩地居民不得私自來往,必須持有文書證明。“關中”由于是京畿和統治重心地區所在,境內吏民享受的經濟、政治利益要高于“關外”即“關東”百姓,因此封列侯者以居“關內”為榮,而以封地在“關外”為低人一等[注]參見《漢書》卷6《武帝紀》:“(元鼎)三年冬,徙函谷關于新安。以故關為弘農縣。”注引應劭曰:“時樓船將軍楊仆數有大功,恥為關外民,上書乞徙東關,以家財給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廣闊,于是徙關于新安,去弘農三百里。”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83頁。。另外,統治集團力圖造成“關中”對其他地區在經濟上的優勢,制定了許多特殊政策以保證其富強。例如《二年律令·津關令》規定了關中的黃金、錯金器具與銅、馬匹禁止外流等措施。秦朝與漢初的巴蜀、漢中地區的人口、財賦還不能支撐一個獨立的地方政權長期存在,因此在政治地理上被劃入“關中”的地域范圍,作為關、隴地帶的附屬區域。
西漢與新莽滅亡后,光武帝劉秀定都洛陽,“關中”與關外居民身份的差別與政府的各種限制不復存在,而巴蜀、漢中也從“關中”“關西”的地域范圍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完整地理單元,如前所述,被稱為“益州”。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由于當地經濟的發展,其綜合實力增強,所以該地有能力在戰亂時期供養一個與中原王朝對抗的割據政權。再加上四川盆地周圍山嶺環繞,僅有東邊的峽江與北邊的蜀道與內地相通,因為易守難攻而開始為后世雄豪所矚目,企圖以此為立足之地,退可以閉關自守,進則能窺取中州。如李熊說公孫述:“北據漢中,杜褒、斜之險;東守巴郡,拒捍關之口;地方數千里,戰士不下百萬。見利則出兵而略地,無利則堅守而力農。東下漢水以窺秦地,南順江流以震荊、楊。所謂用天因地,成功之資。”[18]535漢末大亂之時,有識之士屢屢向君主提出入川的建議。諸葛亮《隆中對》曰:“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暗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2]912-913赤壁之戰后周瑜對孫權建議:“今曹操新折衄,方憂在腹心,未能與將軍連兵相事也。乞與奮威俱進取蜀。”[2]1264龐統亦說劉備:“今益州國富民強,戶口百萬,四部兵馬,所出必具,寶貨無求于外,今可權借以定大事。”[2]955最終被劉備捷足先登,攻取益州,奠定了蜀漢立國的基礎。
曹操平定北方之后,所掌握的領土、人口遠遠超過孫、劉兩家,但是漢末戰亂對中原地區的殘酷破壞而使其優勢大打折扣。朱治曾說曹操雖然平定了中原,“而中國蕭條,或百里無煙,城邑空虛,道殣相望。士嘆于外,婦怨乎室,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以此料之,豈能越長江與我爭利哉”[2]1304?赤壁之戰失利后,曹操審時度勢,認識到不能急于求成,故以保境安民、恢復經濟與戶口生育為先,采取了后撤防線、內遷邊民的重大戰略調整措施。他命令荊州的曹仁放棄江陵,退守襄陽。又下令內移淮南百姓,“民轉相驚,自廬江、九江、蘄春、廣陵戶十余萬,皆東渡江。江西遂虛,合肥以南惟有皖城”[2]1118。此后又聽從張既建議,“拔漢中民數萬戶以實長安及三輔”[2]472,并將守軍撤回。這樣就構成了沿秦嶺、漢水到淮南綿延數千里的堅壁清野地帶,給吳、蜀的北伐造成了嚴重的困難,確保了國境的安全,借此休養生息,恢復國力,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孫資對魏明帝云:“武皇帝圣于用兵,察蜀賊棲于山巖,視吳虜竄于江湖,皆撓而避之,不責將士之力,不爭一朝之忿,誠所謂見勝而戰,知難而退也。”又云:“但以今日見兵,分命大將據諸要險,威足以震攝強寇,鎮靜強埸,將士虎睡,百姓無事。數年之間,中國日盛,吳、蜀二虜必能自弊。”[2]458曹魏的上述政策延續到司馬氏當政之后,國富兵強,已然對吳、蜀形成了壓倒性的優勢。如司馬昭所言:“今諸軍可五十萬,以眾擊寡,蔑不克矣。”[7]34羊祜稱鐘會伐蜀,“斬將搴旗,伏尸數萬,乘勝席卷,徑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棲而不敢出。非皆無戰心,誠力不足相抗”[7]1018。王濬率舟師取吳時,由于軍力對比懸殊,以致“兵不血刃,攻無堅城,夏口、武昌,無相支抗。于是順流鼓棹,徑造三山”[7]1209。最終迫使孫皓出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