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1908-1966),著名翻譯家,一生致力于法國文學的譯介,譯作多達三十余部,主要有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與“巨人三傳”(《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米開朗基羅傳》),巴爾扎克的《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等十幾部巨著,伏爾泰的《老實人》《天真漢》《查第格》,梅里美的 《嘉爾曼》《高龍巴》,以及丹納的《藝術哲學》等。這些譯著被編成長達十五卷、五百余萬言的《傅雷譯文集》。此外,還有《傅雷文集·書信卷》《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等著作。在大量的翻譯實踐中,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撰寫了《〈高老頭〉重譯本序》《翻譯經驗點滴》等多篇翻譯理論文章。
傅雷留學法國時,主修文藝理論,深受歐洲文化藝術的熏陶,而所從事的法國文學譯介工作,更加深了他對西方文學藝術的理解與喜愛。但與一些完全西化的留洋學者不同,傅雷深深眷戀著祖國的傳統文化。他說:“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國文化之美,而且更適合我的個性。”(《傅雷文集·書信卷》)他把中國文化作為自己的學術底色,以之透視西方文化。他在《傅聰的成長》中說:“只有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優秀傳統精神,具備自己的民族靈魂,才能徹底了解別個民族的優秀傳統,滲透他們的靈魂。”他一再叮囑傅聰要加強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修養,因為這對其西洋音樂的學習與研究十分重要。
傅雷提倡中西文化之間的融合。他說:“東方的智慧、明哲、超脫,要是能與西方的活力、熱情、大無畏的精神融合起來,人類可能看到另一種新文化出現。”(《傅雷家書》)這種文化觀,直接決定了傅雷翻譯理論的文化取向:以中國文論為根柢,以中西融合為目標。
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特別強調主體修養對藝術創作所起的決定性作用。文論家們把主體修養稱為“氣”,認為文學藝術創作的根本不在于藝術本身,而在于主體之“氣”。魏晉時期,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命題,認為作家的才性氣質決定著藝術創作的風格特征。唐代韓愈提出“氣盛言宜”,認為只要作家的道德修養提高了,自然就能夠寫出好文章。這種理論傳統對傅雷產生了重要影響。
傅雷認為,對藝術家來說,人品比作品更為重要。他對準備出國參加音樂大賽的兒子說:“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第三,做音樂家;最后才是鋼琴家。”(《與傅聰談音樂》)作為一位文學翻譯家,傅雷反復強調翻譯要“以藝術修養為根本”。他說:“無敏感之心靈,無熱烈之同情,無適當之鑒賞能力,無相當之社會經驗,無充分之常識,勢難徹底理解原作,即或理解,亦未必能深切領悟。”(《致羅新璋論文學翻譯書》)這里,“敏感之心靈”等五個方面是翻譯家必須具備的素養,倘若缺少,就不能深切領悟原作,更不要說精準地翻譯原作了。
作為原作家的“代言人”,傅雷說,翻譯家除了專業修養、廣泛涉獵以外,還得訓練觀察、感受、想象能力,多深入生活、了解生活,關心人、關心一切,只有這樣,才能把偉大作家的心曲訴說給讀者聽。“因為文學家是解剖社會的醫生,挖掘靈魂的探險家,悲天憫人的宗教家,熱情如沸的革命家,所以要做他的代言人,也得像宗教家一般的虔誠,像科學家一般的精密,像革命志士一般的刻苦頑強。”(《翻譯經驗點滴》)
《孟子·萬章上》說:“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讀詩的人,不能拘泥于個別字眼而影響對整句詩的理解,也不能拘泥于個別詩句而影響對整首詩之本意的理解,這是反對望文生義,反對對詩歌夸張性的形象與修辭之語作刻板的字面上的理解。為了防止這一現象的發生,孟子提出“以意逆志”命題,即讀詩人根據自己對詩篇內容的理解來推求作詩人之本意。
“以意逆志”離不開對作者身世的了解,不了解作者,“以意逆志”就會成為沒有根據的亂猜測。為了更精確地“以意逆志”,孟子又提出“知人論世”命題。他認為,要理解作品,就得了解其作者;要了解作者,就得把握其所處的時代。作品的思想感情、形式風貌,與作者的生活經歷、思想情感、藝術修養以及時代精神、社會風氣是息息相通的,因此要準確理解作品,就必須“知人論世”。
孟子的“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理論,對傅雷的翻譯理論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他說:“非詩人絕不能譯詩,非與原詩人氣質相近者,根本不能譯那個詩人的作品。”(《傅雷文集·書信卷》)這是為什么?因為,如果翻譯家的思想氣質與原詩人相差太遠的話,他就不可能精準理解作者的思想情感,更不能設身處地理解原作內容,無法做到孟子所說的“以意逆志”。
為了精確傳達原作的思想情感,傅雷說:“事先熟讀原著,不厭其煩,尤為要著。任何作品,不精讀四、五遍決不動筆,是為譯事基本法門。第一要求將原作(連同思想、感情、氣氛、情調等等)化為我有,方能談到迻譯。”(《關于翻譯及出版工作的意見書》)翻譯家在動筆翻譯之前,要反復研讀原作,與作者進行心靈的對話,把原作“化為我有”,只有這樣才能精準表達原作的神韻。
孟子說,只有“知人論世”才能更好地“以意逆志”,同樣,傅雷也說,要把原作“化為我有”,就必須深入原作者的時代背景與生活環境。他說:“翻譯任何作品,欲求徹底提高品質,必須與國外學術機關聯系:倘屬現代作品,尤須與原作者聯系;倘屬古典作品,國外亦有不少專門團體。例如法國有巴爾扎克學會,照理對翻譯巴爾扎克的人可能有很多幫助。”(《關于翻譯及出版工作的意見書》)這就是要求翻譯者“知人論世”,深入原作者的時代背景,體驗原作者的思想感情,從而超越文化上的障礙,達到與原作者的心靈契合。這樣,就“不至于再有以辭害意,或以意害辭的弊病了”(《〈高老頭〉重譯本序》)。
在中國古代文藝批評中,“形似”概念首先用在繪畫批評中。東晉以前的畫論,一般以“形似”為高。從顧愷之開始,中國畫論將“傳神”作為繪畫的最高標準,“形似”轉成第二義。在文學批評中,“形似”在六朝還是褒揚語,如鍾嶸《詩品》贊張協的詩“巧構形似之言”。至宋代,蘇軾猛烈批判“形似”,大力倡導“神似”,他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從此以后,“重神似輕形似”成為中國文學藝術批評的圭臬。傅雷“重神似不重形似”的翻譯觀,正是對中國傳統文論的繼承。
傅雷在《〈高老頭〉重譯本序》中說:“翻譯應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在給好友羅新璋的信中,他又重申了這一觀點:“愚對譯事看法實甚簡單,重神似不重形似。”“形似”,很好理解,就是在體裁、句法結構、修辭手段等方面與原作保持高度一致。那么,怎樣理解“神似”呢?對于這個問題,羅新璋解釋說:“神似,也即傳神,顧名思義,就是傳原文的精神,透過字面,把字里行間的意蘊曲達以出。”(羅新璋《我國自成體系的翻譯理論》)“神似”,簡單地說,即是傳神達意。
傅雷本人也對“神似”作過說明。他在給宋琪的信中說:“我的經驗,譯巴爾扎克雖不注意原作風格,結果仍與巴爾扎克面目相去不遠。只要筆鋒常帶情感,文章有氣勢,就可說盡了一大半巴氏的文體能事。”(《傅雷文集·書信卷》)這段話中,“不注意原作風格”是指,不求在語言、句法等形式方面與巴爾扎克原著保持高度一致;“筆鋒常帶情感”“文章有氣勢”,這才是巴爾扎克小說的風姿神韻,這才是翻譯的關鍵所在。
那么,怎樣才能做到“神似”呢?傅雷在《〈高老頭〉重譯本序》中說:“要求傳神達意,銖兩悉稱,自非死抓住字典,按照原文句法拼湊堆砌所能濟事。”拘泥于原文句法,生硬地翻譯,這是難以傳神達意的。在《翻譯文學點滴》中,他又說:“想譯一部喜歡的作品,要讀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節、故事,記得爛熟,分析徹底,人物歷歷如在目前,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也能慢慢咂摸出來。”一部成功的譯作,要能傳達出“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這就是“神似”。
傅雷翻譯理論,主張“重神似不重形似”,并不是說不要“形似”。他說:“我并不是說原文的句法絕對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內我們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但無論如何,要叫人覺得盡管句法新奇而仍不失為中文。”(《傅雷文集·書信卷》)他承認在翻譯過程中保持“形似”的重要性, 同時又認為“神似”更為關鍵,最理想的譯書標準是:“假設原作者是精通中國語文的,譯本就是他使用中文完成的創作。”即是說,既在內容上保留原作的意義與精神,又要保持形式上的流暢與完整,以適合中國人的閱讀習慣。
傅聰談及父親的翻譯經驗時,說:“爸爸為什么對西方文化能有真正深刻的掌握和了解,就是因為他在中國文化中的根子扎得很深。”(《傅聰談傅雷》)這的確說出了傅雷先生成功的秘訣。傅雷先生用其獨具神韻的“傅雷體華文語言”翻譯了一部又一部不朽的世界名著,這些偉大的實踐離不開其翻譯理論的指導,而其翻譯理論的根柢正在中國傳統文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