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丹
(洛陽師范學院音樂學院,河南 洛陽 471934)
西方儀式學的研究在國際學界業已形成了廣闊的探討空間,儀式的表述范圍不僅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拓展,表述內容也基于不同理論背景而形成了多樣化呈現,共同構成了西方學界儀式研究的豐富知識譜系。
古今中外的儀式現象中普遍存在著各種對聲音的需求和運用行為(戲劇化的言辭、敘述、吟誦、唱誦及器樂等),儀式從頭到尾被它們所覆蓋,(曹本冶2003:1)信仰及其外向性的儀式行為與儀式中音聲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以音聲為切入點的儀式音聲研究,借助與音聲密切相關的“行為”和“信仰”作為理論工具,從音樂學的角度探求其信仰體系以期獲得對音聲、儀式行為、信仰間互動關系的全面認知。然而由于學科對象的差異,“學術界以往對中國信仰體系的研究主要匯集在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領域內”,并未涉及對儀式中的音聲這一客觀現象的研究。因此以音樂學的角度去剖析和理解信仰體系之中的儀式傳統不僅能幫助我們加深對音聲與儀式和信仰互動關系的認知,同時也更加有益于音樂學研究與其他人文學科研究的有效溝通,從而形成看待儀式現象的整體文化視角。
包括音樂在內的儀式音聲研究自1993年由曹本冶教授主持并開展的“中國傳統民間儀式音樂研究”計劃至今已在國內出版專著多部,被收錄的文章內容涉及宗教和民間信仰兩類領域的研究,“信仰”和“行為”是其中涉及的重要關鍵詞和理論術語。由于對“信仰”和“儀式行為”的相關研究多集中在人類學、宗教學、社會學等領域,本文以儀式音聲研究的理論取域為定位,通過對西方學界重要儀式理論文獻展開研讀和解析,從中梳理出相關的研究成果和理論為儀式音聲的研究提供認識論和方法學借鑒。
與中文語境中的“儀式”一詞相關的英語詞匯有ritual、ceremony、rite、magic等,但由于儀式行為的特殊性和復雜性以及觀察者借以建立儀式理論的學理背景之不同,始終沒有形成全面概括人類儀式現象的共識性概念表述。
早期的儀式論述集中于宗教研究領域。以泰勒、弗雷澤為代表的學者在為宗教信仰的起源尋求各種解釋的過程中,將儀式作為依附于信仰等思想觀念的一種行為表達。例如,泰勒指出應從事物產生的深層動機來對宗教進行定義。在他的“萬物有靈論”中指出萬物有靈論這一理論是信仰,其實踐便是崇拜。弗雷澤則認為信仰和實踐同樣都是宗教的基礎…但宗教實踐并不總是非要舉行儀式不可。在此類論述中,儀式外在表現為因宗教信仰而產生且為達到某種宗教目的的行為,以“信仰”為價值取向的儀式研究強調了儀式對信仰的附屬關系,行為本身的表現和含義無不顯示出以宗教信仰為旨歸的單向和唯一的解釋。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的儀式理論建立在信仰與儀式、神圣與世俗的二元關系基礎上。他認為儀式是可以進行直接觀察并進而建立儀式理論的對象,它是不包含觀念因素的且可被進行實證研究的行為方式,它與宗教信仰間的對立與行為和思想的對立關系是等同的。
將神圣與世俗作為對宗教信仰屬性的界定并非發端于涂爾干,早在西方歷史悠久的神學研究與宗教哲學的研究中就已存在使用這對術語來描述宗教體驗的先例,且本源性的“神圣”觀念一直是宗教領域的特有范疇。然而當涂爾干將這對術語引入《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書(以下簡稱《宗教》)并將其作為對宗教現象進行社會學研究的基本范疇時,神圣與世俗隨即成為其他領域的學者看待宗教信仰及其儀式屬性的重要眼光,儀式也自涂爾干的研究開始從較為單一的宗教范疇擴大到了社會領域。
(1)蓋內普的“通過禮儀”
“通過儀式”(rite ofpassage)被蓋內普用來指代“生命循環”或“生命危機”儀式,關注的是個體和群體生命過程中的一種變化狀態,例如出生,成年,結婚和死亡的儀式。“通過儀式”作為人類社會的一種普遍的結構方式,具有三個階段。蓋內普認為,第一階段強調與之前的狀態或狀態進行分離,該階段內的儀式將分離或割裂的意圖進行符號化表現;第二階段具有轉變性質或邊緣化性質,處于該階段的個體因不具備第一階段所規定的特性而顯示出模糊不清的狀態;第三階段是個體以全新的狀態重新融入社會的整合階段,是對閾限階段具有的模糊狀態的解決和完成。
從微觀上看,蓋內普提出的“通過禮儀”是具有特指性質的,它具體指向處于不同人生時段的儀式行為,這些儀式因受到人生不同階段所強調的目標與主題而表現出特定的象征意義。這些眾多的微觀“儀式”又在宏觀層面上構成了整個人生的“通過禮儀”,它是作者從儀式所具有的轉變特性中所得出的一種有關于人生的哲學觀和文化觀。“通過禮儀”不僅可以被視為看待人類社會化過程的一種方法論,儀式的轉換特質也成為我們看待事物變化的一種認識論。
(2)特納的“閾限理論”
英國人類學家特納在蓋內普對“閾限”的論述基礎上提出,“通過禮儀”的三個階段中,處于第一和第三兩階段的儀式主體在社會結構中具有穩固的地位和關系,因此具有穩定和明確的特性;處于閾限階段的儀式主體與社會結構及其攜帶的社會關系則是不可見或模糊的,(Turner:1967)這一閾限階便以其含糊和中立的特性而成為原來社會結構的一種“反結構”。但特納認為“這并不是對于一切積極的結構性主張的否定,在某種意義上又可將其看作是一切的源泉,…因為一切新的關系和結構又從這里產生”,即結構→反結構→結構重整。
從“結構”到“反結構”再回到“結構”的這一循環過程,正是人類生活在個體與社會、個性與共性的矛盾沖突中不斷社會化的真實寫照。特納從象征意義的角度為我們提供了觀察儀式過程與社會結構關系的視角。蓋內普和特納的儀式理論在借助社會視角賦予儀式以符號的意義和功能的同時,“儀式”還同時具備了形而上的認識論意義:儀式過程可以被視為社會語境下的儀式主體內部與外部社會結構間的矛盾沖突及其解決的過程,這為我們深入理解儀式的形式、結構與內容之間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參考。
學者貝爾曾撰文對涂爾干運用在“信仰與儀式”中的二元思維重“分離”卻苦于進行“整合”的尷尬狀況提出批評,并將格爾茲(Geertz,Clifford)對宗教體系的文化分析作為成功整合了“二元關系”的實例而與涂爾干等學者的理論進行比較。
她認為人類學家格爾茲并未拋棄西方傳統的二元分析思路,他同樣提出了具有一對具有二元對立屬性的術語“ethos”和“worldview”來對宗教現象展開分析:“ethos”指“某一文化中道德和審美的方面”,“worldview”是指人們對真實世界以及普遍秩序的感受與認知。格爾茲認為,任何一種宗教儀式都包含著一種融合了“ethos”和“worldview”的符號,儀式、藝術、宗教、等符號系統中的“ethos”與“worldview”并非截然分開,而是前者對后者施加影響。
可見,“ethos”這一處于觀念層面的概念在格爾茲的理論中已經有了從觀念到行為的融合性,它在與客觀物質層面的“worldview”的相互作用中形成了各種符號體系,儀式自然也就成為行為與思想的統一體。
學者利奇曾指出,作為一種符號體系的行為模式“具有與語言一樣的功能”,它不僅從視覺上呈現出“行動”的行為特征,同時還向外“表達/傳達”信息。這是當代文化研究領域中有關“文化表演”的重要命題,儀式也因具有交流與表達的功能而成為“表演理論”關注的對象。
學界對“表演”存在著三類理解:第一,鮑曼認為表演的重要功能在于建立了表演者和觀眾之間的交流;其二,謝克納認為戲劇中的“表演”在于對事件的陳述/展現;其三,辛格則認為人們通過“文化表演”向自己和觀察者展示其所處社會的文化,強調“文化表演”與社會的關系及其對于社會的意義。這三種理論都強調了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信息交流,表演內容與社會與文化語境之間的緊密聯系兩方面內容。由此,儀式研究中“表演”視角的切入有助于充分關注儀式表演者的行為與儀式觀察者之間的信息交流,儀式表演者對其行為的解釋和儀式觀察者建立在其感性體驗基礎上的分析。
西方人類學界的儀式研究集中在儀式對思想觀念的皈依和儀式行為豐富的展現兩方面,這也同樣是儀式學研究和儀式音聲研究涉及的兩個基本范疇,因此,對與儀式共生的音聲現象的探討也與信仰、行為的論述密切聯系在一起。
儀式與音聲以何種關系共存于儀式整體中是儀式音聲研究的合法依據:一方面,行為因受到儀式程序和內容的歷史性限定而呈現出某種固定模式,這種模式不僅受到儀式功能的支配,還與儀式參與者秉持的精神、觀念和信仰存在著密切聯系。另一方面,儀式行為不僅通過形體表現作用于表演者或觀眾感官,特定的儀式行為還造就了客觀存在的音聲現象,且與行為共同構成了儀式表演所傳達的信息。特定時空中儀式程序的持續展現不僅依賴于行為不斷進行,也與隨行為過程而產生的音聲的持續進行具有結構上的密切關聯。
當將音聲視為儀式行為過程的產物之一時,我們對音聲的關注則自然與儀式行為相聯系;而通過行為過程來理解音聲的生成過程則與人類學領域對儀式過程或行為類型的關注相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人類學儀式研究對儀式行為的解釋始終建立在“思想~行為”二元對立關系的基礎上,在經歷了將儀式作為對信仰或思想的附屬到將其作為“思想~行為”二元對立關系整合的漫長過程中,行為的自治與他治在不同學者的眼光中呈現出不同的解釋。尤其當西方學界清楚地意識到“儀式”作為學者的概念工具所攜帶的主觀選擇與理論整合之后,人們更加注重對普遍儀式模式中的細節性、個體性和差異性,以及普遍儀式概念下的行為差異等諸多問題的關注。
鑒于理論中的儀式行為模式與儀式實踐的差距,我們還需要充分重視與行為處于不同感官層面的音聲體系的自治與他治問題,保留對音聲與儀式整體在何種程度上趨同或趨異以及在何種程度或層面上具有關聯性等問題的追問。這些問題不僅可以幫助我們從一個更為開放的角度來選擇儀式音聲研究所涉及到的跨學科理論支撐,更重要的是凸顯立足于音樂學立場的儀式音聲研究之學科意義。
以“儀式”為語境和認識論來考察與一定宗教精神或信仰、民俗活動有關的音聲現象,是符合中國傳統音樂的歷史傳統與留存現狀的。對于我國古代儀式中“音聲”的梳理、儀式音聲(包括音樂)在我國傳統音樂體系中地位的探討等重要問題已有學者進行過專門論述。中國傳統音樂在長期歷史發展過程中,上至封建宮廷的音樂創作與表演,下至庶民百姓圍繞著生死禍福舉行的宗教與各類民俗中活動,以信仰為依托、以儀式為載體的音樂延續和傳承已成為非常普遍的現象。借助音樂強調其精神層面的功用的信仰與具有固定行為模式的儀式構成了傳統音樂較為穩定的傳承生態。鑒于儀式音聲的存在依附于儀式的舉行,我們在以“儀式”的眼光看待儀式與音聲之間的交互影響時,不僅要自覺地將音體系的分析置于其原生態中尋求意義,也要將音聲的研究延伸至儀式行為及其思想領域來看待音聲與儀式之間的關系。
在西方儀式研究范圍從最初宗教領域的探討延伸至宗教與世俗社會領域并存的廣大空間和豐富知識譜系中,音聲成為不可忽略的一個研究部分。從音樂學角度對儀式中音聲進行的分析需從有關信仰和行為的理論中尋找三者間的內在關聯。前文所述西方儀式研究的重要成果不僅迎合目前中國儀式音樂研究的實際情況,更提供了儀式音聲的認識論基礎與方法論背景。這不但有助于加深我們對音聲與儀式、信仰之間互動關系的認知,也更利于音樂學研究與其他人文學科研究成果的有效溝通,從而形成儀式音聲研究的整體文化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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