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如果要說和一個女性的故事,那就說森吧,馮森。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臀部圓潤起來,胸也鼓得明顯,而且抹了口紅,頭發不再是蝴蝶結而是垂著。以我的經驗,森是經過了男人的洗禮。那天我們去了春麥茶社,茶社位于公園的北門,在社保大樓的對面,我第一次去春麥茶社,是寅次郎的那首《故鄉的原風景》吸住了我,后來幾乎每次喝茶我都會選定來這個地方。那個樓上可以看到公園的風景,湖里的游船,船上的女人。
記得上次來我給她點了“清水出芙蓉”,一種茶點。那一次我們都談了什么,好像是,她要離開當時的單位,那個所謂的單位其實沒什么留戀的,一個辦事處的計生委,就是管給女人開刀,引產,刮宮,堵塞人家輸卵管的。森具體干啥我沒有問過,我對那里的印象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充滿了陰森,和毀掉很多萌芽的生命有關,現在的老齡化和他們脫不開了干系,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那里實在不是她該呆的地方。她后來回憶,“清水出芙蓉”是不是你對我的暗喻?我說我是個淺薄的人沒那么深奧。她說離開得有個過程,要先做通父親的腦筋,她說父親非常頑固,死要面子,一直想把女兒安置在一個所謂的機關。她有些逆反,父親8年前就和母親離婚了,現在卻頻繁地來干涉她的生活,像一個偉大的舵手。森說,他憑什么?這可能也是她離開的原因之一。
我租的房子離她的單位不遠,她提出中午去我那兒睡一個午覺,我想想就爽快地答應了。那天一進屋我們就開始擁抱,那時候她還瘦小,我很輕易地就能把她抱起來,摸到了她身上的骨頭,一個瘦小的人最明顯的地方就是骨頭,當肌肉不足以包裹她的架子時,你只能夸獎她的骨感。她咬我的肩膀,口紅把我的肩膀染紅了,在我和她親吻時發現她的兩顆牙有些翹,掛住了我的舌頭,她身上的熱氣往我的身體上濡染,可她的屁股冰涼,屁股外頭的褲子都是涼的,她的冰涼讓我縮手,幾縷長發從她的鼻翼處垂下,她把它們吹開了,她的小嘴里放著一股香氣。我住的那個小屋是一個朋友借給我的,床上放滿了書,半夜里我常常鉆到書里。她說你把我抱到床上我要睡覺,我輕盈地抱著她放到了床上,她忽然用被子把身子裹得很緊。她說,乖下來啊,我要睡了。
她離開計生委去一家公司,就是那種對老板培訓,代辦什么證件什么許可證的地方。她有一次主持一場老板們的講座,邀我過去,就是那天我見到了她的父親,那個人身高面闊,手上的肌肉柔軟。相互介紹后,我悄然多看了他幾眼,我承認這個人對女人是有殺傷力的,他本身又是一個小公司的老板。不過那是我見過他唯一的一面,那天也沒有說什么話。我拒絕這個人,弄不清森那天為什么介紹我們認識,我和她只是朋友,如果那人真做我的岳父我得認真想想。
每一次和森相見我都渴望有一個擁抱,好像我戀上了和一個異性的擁抱,患上了擁抱癖,對擁抱有一種依賴。以前我們每次都是擁抱的,幾年過去,我不知道這次我們還能不能擁抱,遠遠地我就在看她的身體,在預習一場久違的擁抱,還沒有失去和她擁抱的感覺。事實是,那天我們擁抱了,我們在公園里完成了一次擁抱,在一片竹林里。我們一進公園就看到了竹林,竹林密密的,她把我往竹林里引,我看著她圓潤的臀部,窈窕的腰身,竹林在風中唰唰響著,一片麻雀搖晃著細小的身子,腳下落不少的竹葉,一條小道上鋪著石板,曲徑通幽,她咬住了我的肩頭,在我的肩頭咬出了牙痕,這是我們每次擁抱的高潮。
她一直和我說一個男孩,她說遲早會嫁給那個男孩,也遲早會離開那個男孩。她對我說著這么矛盾的話,讓我糾結,讓我想象著她話里的男孩。她說,這么多年他們的關系好好歹歹,父親那年把她送到了一個寄宿的學校,他們是同學,那個同學和她惺惺相惜,也是父母離異,可是這么多年他們一直熱不起來,一直隔膜著。她說現在他們可以離開了,他們已經過了一段夫妻的生活,下一步就是等待時機再換一個手續。我有些迷糊,森說,他們的婚姻其實是預定的。我有些不解,現在哪里還有什么預定的婚姻,都是老黃歷了,封建社會的東東。森說,給她預定的是她叫爸爸的那個人,她爸爸和那個男孩的爸爸曾經是生意上的生死之交,他們打得火熱的那一年,她和那個男孩分別出生,他們就開了這個玩笑。她上初中的那一年,兩個老爸同時把他們送到了那個寄宿的學校。他們之前還真的沒有溝通,沒有好好地過一起。
森說,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幾年,那些年他對我算是照顧的,后來我們又都進了一所幼兒師范,鬼使神差他竟然也學舞蹈,他跳得比我還好,我們畢業,我去一個城郊的幼兒園當過老師,他回到他的老家,一個縣城。后來我們再走在一起就是又都去了省城,各自打工,卻合租在一個房子里。可是,相處了那么多年,我對他卻產生不了那種感覺。實際上當我們走到一起的時候才算真正的解脫,我們的分手又那樣正常,好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你知道嗎,我們住在一起的一些夜晚,他會在半夜里跳舞,一種鬼魅般的舞蹈,像《夜宴》中的周迅,我竟然也會起來,鬼使神差地搖晃,我們卻纏不到一起,就連我們的舞蹈都帶著涼意,麻木或過于的理智。我們的父親其實也早已對我們的婚姻淡然處之了。相同的是,他們都離異了,也許那也是我們在學校的時候惺惺相惜的原因。
我想起,有一次,我去省城出差,出差結束的那個下午我試著和她聯系,她讓我在一個地方等她。我等了十幾分鐘后她騎了一輛電動車過來,很小的電動車,我緊緊地挨著她的身子,那一刻我特別地想擁抱,我好像患上了擁抱癥,好像我給她打電話,專門在省城多停留半天就是來尋找這個我想擁抱的人,為了和她的一次擁抱。我蠢蠢欲動,手蛇樣扭曲,盤繞著,在路過一個小橋后,再也控制不住地纏繞到她的腰部,電動車也像蛇一樣扭曲后停了下來。她扭過身,摟住了我的頭,那一刻我像個孩子,偎在她的懷里,想哭,她聲音低低的,想我了,是吧?我接觸到了她的乳房,一段時間不見,她那兒鼓得更高,也更柔軟,我能感到她乳頭的堅挺,讓我有噙住的欲望。她戛然推開我,她說不行,這兒不行,你看多少人的目光,我不在乎目光,去他媽的目光,我在乎的是我的欲望。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女人的欲望。她說你跟我走,她說著反身上車,車呼呼地從城區駛過,有種飛翔的感覺。到了一座樓下,她鎖好車,讓我跟她上樓,我看見了幾個房間,她告訴我其中一個是她的房間,我在預期著我們的擁抱,想著她的牙齒曾經的碰撞,甚至想到了她舌苔上的分泌,也許她的整個身體都會分泌,涌動著潮水,如果順利會有進一步的開掘,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她的臀部,山尖樣翹動………
我唯一沒有想象的是我的離開,當我在她的房間發現了那個男孩時,我的一切預想都陷入了冰窟。我覺得我被她耍了,我一直都在被她戲耍。她說我給你做飯吃,她讓我參觀她或者他們共用的一個廚房,她抓起一個小鍋,她說我炒兩個菜,這兒有啤酒。我抓住了她拎鍋的手,我想擁抱,我似乎患上了擁抱癖,那段時光我特別孤獨,而且我在旗城接觸的女性實在寥寥,我生性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她又是我在旗城接觸最多的女子,我甚至在一段時間或者孤獨的夜晚特別地想念她,我想從她的身上盜取溫暖,女人的擁抱對孤獨的男人是一劑良藥,男人其實很脆弱,這世界就是這樣,每個堅強者的背后都有他的軟肋,誰也不是清道夫,希特勒、拿破侖也有女人。我只是想找一個說話的人,找一個能不時地可以讓我平靜,溫暖我孤獨的懷抱。
實際上那個夜晚我沒有離開省城,從省城到旗城沒有了班車。我堅決地和她告別,那天黃昏我怏怏地離開,有幾分狼狽。她對我說過的就是這個男孩嗎?在廚房她甩開了我的手,我看見那個男孩就在房間外,后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必須知趣地離開,我揚頭離開廚房,抓住了我的挎包,我聽見她扔下炒鍋的響聲,我反身下樓,截了一輛出租車,那輛車好像就是為了載我,我的手剛舉起來它就嘎的一聲停下,她還沒有跑到我身邊時我已經在出租車上躋身于一個城市的繁雜,路邊的人都是那樣匆忙,一對戀人在路邊的一棵法桐樹下毫無顧忌地擁抱,身體纏繞,讓我平添出更多的孤獨。當我看見一家小書店時我讓司機停下,我付了錢,推開車門,華燈初上,我一直在路邊遠遠地看著書店的招牌,仿佛忘了我為什么要在這里下車。這是個自討沒趣的夜晚,我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下一步該到哪里去。我后來終于想起了一個人,他還好,還夠爽快,他在一個地方等我,和我一起去一家浴池里過了一夜。半夜里我收到她的短信:你太敏感。
二
對,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生性敏感的人,也許是經歷造成的,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內心可能更加脆弱,我的敏感來自內心的懼怕或者偷窺,一個偷窺,沉默的人更加敏感,對這個世界有一種過敏、怯懦、拒絕。我從小就怕黑夜,黑夜讓我覺得世界更加渺茫,我在黑夜里常常做夢,噩夢居多。我在童年的白天很少看到過母親,她在農忙的時候在農田忙碌,閑下來和幾個同齡的嬸子大娘去外地拾花,去撿麥子,我常常在深夜聽見母親開門的聲音,聽見她扛回來的包裹,包裹里是她一天的收獲;我聽見她的呼吸,帶著疲憊的低微的呼嚕,她疲乏的囈語,身子疼痛時偶爾的呻吟。后來她帶著我去尋找父親,父親是在偷了村里幾十斤麥子后失蹤的。那是個雨天,我記得清楚,那個凌晨的大雨里我看見淋成了落湯雞的父親從雨水里撈一條魚樣撈出一個布袋,布袋里是半袋麥子,布袋把屋里洇濕了,從布縫里躥著一股股雨水。母親抓住了父親,抓住了他身上的肋骨,幾根手指掐進去,父親身上的骨頭像她要抓住的扶手。我聽見母親在說,快換衣服。父親是幾天后失蹤的,父親的失蹤讓我知道了他的膽小,為了家里接不上續的糧食,他壯了一次膽,可是他又懷疑自己被人看見,已經暴露,一輩子沒有偷拿過人家東西的父親,從那個瓢潑大雨的夜晚開始畏懼,神智恍惚,甚至半夜里忽然坐起來,他想象最多的是將怎樣受到處罰,將面子丟盡,膽小的父親最后選擇了躲藏,離開了村莊,不知去了哪里。從此,我和母親走在尋找父親的路上,幾乎在每個農閑的季節都在路上,我像母親一個瘦小的影子,我細碎的腳步像母親的回聲。往北,往北,后來我才疑惑為什么要一直往北,父親為什么就不會向南,向東,向西……那個時候我對父親的走向充滿了猜測,甚至懷疑他會不會回來,他究竟去了哪里?這個世界究竟多大,我們一直不能相逢。那半袋麥子父親離開家前變成了面粉,他偷偷地擱在家里的一個櫥子里,之后這個膽小鬼才從我們的視線里失蹤。幾年后當父親獨自回到村莊時,他打開櫥子,迷惘地尋找著當年的面粉。在尋找父親的路上母親似乎忘記了對兒子的擁抱,她只是一直緊緊地拉著我,怕我丟掉,在路上,一直在路上,路上,那是我對這個世界最早的認識,人在世界上過活,就是走路,對失蹤者的尋找就是一直在路上,往北……那個時候我對外部的世界充滿了敏感。
三
杜拉斯說,孤獨的人或人孤獨時都渴望擁抱。
我渴望擁抱,13歲或者更早我就特別的渴望,我甚至養成了偷窺那些被擁抱的孩子,包括在樹下吃奶的嬰兒,他們被緊緊地摟在母親的懷里,孩子的肉貼著母親的肉,紅紅的小屁股露出來,被母親的手兜著,我懷疑我是否有過這樣的時代,我拼命地回憶也想不起來。我記得有一天下學,家里的門鎖著,我茫然地站在門口,忽然哇哇地大哭起來,鄰居的一個大姐把我拉到他們家里,把我抱在懷里,給我東西吃,哄著我,直到家里人回來。那天的擁抱我一直都記在心里。那個姐姐出嫁那天我站在路邊看她被一輛大車拉走,我心里特別難受。
很早,我就想談一場戀愛,其實我是渴望擁抱,可我又不敢說話,不敢看女孩子,我渴望擁抱又內心畏懼。直到后來認識了森。
媽媽住院的時候我15歲,有一天夜里我從另一張空著的病床上躺到媽媽的身邊,我想著媽媽多少年沒有抱過我了,在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媽媽時,我想到的竟然是媽媽的擁抱,可媽媽睡著,她太疲倦了,她每天要用大量的藥,包括安眠的藥,這樣才能解除更多的痛苦,所以她很多時間都在睡覺,生命對于她已經苛刻。我把母親的手放在我的身上,當我從夢中醒來時我聽見了母親的抽泣,她眼角的淚水,我說,媽,你躺著難受嗎,我抱著你,你可以偎在我的身上。我看著母親的手很瘦很瘦,沒有了任何的肉感,指節全部塌陷,身上已經保存不住任何的營養……媽媽殯葬那天,我一個勁兒地哭,哭天嚎地,我的表姐擁抱了我,我拖延著在表姐的懷里依偎了很久。
可我沒有對森講過這些,我只是渴望每次見面我們都會有一次擁抱。
她給我講一個畫家,她說,我做過他的模特。
你知道嗎?她的神情開始專注:他也是個渴望擁抱的人,我從他的眼里看得出來,那個畫家的眼神,簡直就像一個孩子,那時候他的畫筆會停滯,眼里的光頓然間顯得無助,孤獨,讓人憐愛。我靜靜地看著他,聽見了他的呼吸,手里的畫筆擩在畫案上,哦,想擁抱嗎?我突然問。我從他的神情里看出了欲望,我依然保持著模特的姿勢,當他站起來時,聽見他說,你能換一個姿勢嗎?我不想擁抱模特……他那天抱著我一直不說話,低著頭,只在我的身上摩挲,那種蠕動樣的摩挲,手像畫筆一樣滑行,帶著顫抖。我們不止一次地擁抱,讓我感覺他像一個孩子,感受到他內心的孤獨,他表面強大的背后有一種撫慰的渴望。他給我講他的經歷,故事,你愿意聽嗎?聽,我點點頭,她說,畫家出事了。他被一個老板雇傭,老板開價不菲,畫家起初感謝老板對藝術的支持,在這個城市真正理解藝術的人幾乎難遇,老板為他提供了200多平方的畫室,一個楠木的畫案,高檔的畫架,畫室經過了豪華的裝修,各種宣紙和畫筆應有盡有。起初,他對老板非常感激,一個畫家其實走過很多艱難,老板的需求,老板打點關系需要的作品他當然不會拒絕,直到后來,那個老板專門讓他畫女人,那些女人各色的都有,他慢慢才知道都是老板一時看上的女人,讓他畫下來,這就是一個老板的嗜好。畫家最初也不清楚,以為是主動給他找來的模特,慢慢地從一個女人嘴里才知道,那都是老板睡過的女人,畫過幾個女人了他才知道,原來老板有了這樣的嗜好,每經手一個女人都要畫家畫下來………畫家和老板出事是一個大風天,一些畫從窗口刮了出去,滿大街都是,尤其幾張女人的畫格外醒目,據說先有人看到了躺在路邊的“女人”,驚呆著跑下樓,卻看到的是幾十幅畫。任何事情都有一個裂口,裂口泄出的都是秘密或者隱私。老板暴露了,畫家也從此失蹤……
失蹤,是什么意思?
那些畫帶出了老板,老板又帶出了幾個官員,畫里的女人和有些官員有關系,老板先送畫給官員,畫家把他們的人惹毛了………
所以,你一直在找畫家?森沉默著。
四
我不知道這三年是怎么熬過來的,我是說森失蹤的三年,這三年我帶著相機漫無目的地走,沒有一天不在想念森,不想找到森。對,我是一個攝影師,是森讓我成為一個浪跡天涯,頹廢,糾結的攝影師,尤其對出現在我鏡頭里的女性特別敏感,被行內人詡稱為異性殺手。我想象著這幾年,森在尋找那個失蹤的畫家,我尋找著森,我們都沒有在一個方向軸上,我無數次地坐在路邊,像一個浪子,我想從這個世界上玩一次失蹤,看看會不會有一個人找我,我想也許我是悲哀的,不是每個人都會有一個人如此的牽掛,毫無顧忌地尋找。我不知道森尋找的是畫家,她對畫家如此的刻骨銘心。森說她在夢里夢到過一個人的尋找,那個人的背上畫著她的畫像,寫著,森,你在哪里?我見到她時,我讓她看我的背,我在路上穿過的每一件衣裳,那上邊都有她夢到的內容。她低下頭,像一個懺悔的孩子,想要把欠我的擁抱還給我,她喚我的聲音極小,有些遠古,從第一次我們擁抱我就感到了暖化,一種對我骨質的融解,這才是女人。那一天我就躺在她身上睡著了,我每天餐風飲露真是太累,我在睡眠中感受到了撫摸,那種小手是多么的細膩,多么的小心翼翼,多么的母性。
她就這樣又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好像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一直都有她的身影,她就那樣敲開了我的門,如此自然,如入無人之境,站在我的面前,帶著風塵,想象不出她身上的風塵是從哪兒帶過來的,這幾年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故事。我沒有問,后來都是她自己講給我的,那一天我們只有擁抱,她只用擁抱說話,我撫摸她發硬的發絲,她變得發黑的臉,她在我的肩頭上留下了牙痕,然后是她告訴我她和畫家的故事,她這幾年一直都在尋找的那個畫家,我知道畫家,我們這個城市大凡圈內的人,喜歡書畫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她和畫家有過一段這樣的經歷。她說,其實我只是去做一次模特,那一段時間我無所事事,沒有工作,做模特是為了掙些口糧。森說她就這樣和畫家有了緣分,喜歡上了畫家,可是她沒有想到畫家的失蹤。那是一場多么悲觀的結局,盡管我喜歡森,想占有她的心和她的身體,可我懂得善良在這個世界上的分量,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從世界上失去,人和人的較量多么恐怖,世界多么可怕,一個人的存在是多么蒼白,一個畫過無數美好畫面的人他在世界上多么渺小,多么微弱,他不過是風雨中的一根蘆葦,一粒塵埃。這三年就沒有一點音信嗎?森搖搖頭,森說她一直在找,倒是收獲了他留在民間的幾幅畫。這幾幅畫森讓我看過,她說,也許我們最后等到的是噩耗。我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我說不會,他們那種人常常不合常規。我聽見她的低泣,我摟著她抖動的肩膀,那肩膀柔弱,一下子就能摸到她的肩胛,她的鎖骨,她在糾結一個畫家的去向,不惜幾年的光陰一人孤獨地尋找,這讓我嫉妒,懷疑我們曾經的擁抱是多么膚淺。當你和對方的情感交融時,那才是擁抱的境界。
人在黑暗里最想念擁抱。我記不清是森說的,還是杜拉斯說的。
安駱,她叫著我的名字,當父親和母親徹底分開的那一天你知道我最大的感覺是什么,父親的身子最后走下樓梯,他手里拎著他青年時代的吉他,我在他的背后哭,天上下著小雨,母親把陽臺上的一盆花推下陽臺,那盆花滑過半空,徑直落地,即刻粉碎,響聲發抖。那是父親在母親的一個生日送給母親的禮物,人走了,母親萬念俱灰,那盆旺盛的花為什么還不枯萎,她不想再看到父親的任何東西,包括花。那把吉他我本來是想讓父親留下,留給我一個想念的,可是母親那樣的態度我不敢,我只能看著父親背著吉他遠遠地走開,沒入城市的人流,那樣的背,那樣的背影讓我渾身打顫,不敢回憶。安駱,那一刻,我渴望的是,父親他回過頭,伸開他的手臂,給我一個擁抱,我怕已經永遠失去了一個父親的擁抱,那一天,父親留給我的卻是深井一樣的孤獨。我永遠記下了,那個人,他欠我一個擁抱。
所以,我理解擁抱,我不想拒絕擁抱,我理解你的擁抱,畫家的擁抱。
她的話讓我困惑,我聽出了一種憐愛,一種內心的祈求。我突然想問她的父親,她這幾年和父親的關系,父親離開家后他們多長時間見一次,父親是否給過她一個擁抱,她對我講過的那個雨天父親的身影一直讓我記憶深刻,那把吉他和一個雨天是多么悲壯、濕潤,又多么絕情,多么令人心疼。我還是問了,森,見過你的父親嗎?我的意思是那個擁抱是否可以回來。她說,很少,如果見面也是在電話里多。森說,失去的就回不來了。森說那個女人勾去了他的魂,他的全部都屬于那個女人了。我還是問了那把吉他,是否再聽父親彈過?森沉默,我的面前又一次出現雨中吉他的畫面,如果沒有擁抱,一個男人回過頭來的彈奏又是多么可以征服人心。好久,森說,我在旅途中有一天太累了,感覺萬念俱灰,我忽然特別地想起父親,他畢竟是我的親人。你知道嗎,那是一個雨天,我想起了父親和雨天的吉他,我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接了,喊著我的名字,森,你在哪里?我聽見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軟軟的聲音,眼淚一下子出來了。我坐在一個異鄉的屋檐下,我懇求父親,我說我想聽你的吉他,可以嗎?你是一個人在家嗎?他沒有回話,我聽見了他起身的聲音,聽見他在調音,我聽見了父親的彈奏,聽到了我熟悉的一首歌,《三月里的小雨》,我和著森輕輕地唱,三月里的小雨淅瀝瀝瀝瀝瀝,淅瀝瀝瀝下個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嘩啦啦啦啦啦,嘩啦啦啦流不停,小雨為誰飄,小溪為誰流……我看見了森的淚水,蚯蚓一樣在臉頰漫延。
可是,這三年,我一直沒有過和你的擁抱。我說,我有時像個孤獨的孩子。
你就是個孩子,人都是個孩子,她說。
森,我對你說,十八歲,我認識了一種叫罌粟的花,那時候我不懂罌粟,不懂得花和毒素的關系,我只知道那是一種美麗的花,它讓我沉迷,讓我一次次走近。它們開在一個廢棄的院子里,我在一個黃昏無意中走進去,我看到了那些花,畫樣的花。我剛回到村莊,我在村莊里特別無聊,我發現罌粟后我無數次地潛入院子,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后來那些花被上邊派來的人鏟了,我看到的是空落落的院子,從此我才知道它叫罌粟,是一種產生毒素的花,我拾到了兩朵花瓣,我每天看著聞著,直到它徹底枯萎。我又去過院子,我尋找著花的殘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個女孩愛過我。那個女孩幾年前已經是一個女人,她讓我想念的是她曾經給我的擁抱。我在知道孤獨這兩個字時就有了孤獨,但不知道和這兩個字聯系起來,很多的知識是后天的。我偶爾地會在回家的時候碰到她,她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婦,懷里抱著孩子,很多鄉村的女孩就是這樣。有一次,我看見她坐在奔馬車上,她的屁股下是成袋的糧食,一個男人開著奔馬,她仰著頭,看著天上,奔馬車跑遠了,我還在尋找奔馬的影蹤。因為,她和我是有過擁抱的,我們在一張小床上緊緊地擁抱,我為擁抱而泣,她問,你哭什么?我說,擁抱。她又緊緊地抱我,撫摸我的頭,在我的身上撫摸,可是,我感覺到了一種生硬,她身上的那種溫柔太硬,她談的都是以后的生活,我在和她的接觸中感到的是未來的生硬,我找不到我想找到的東西,一個女性的溫柔之鄉,她身上沒有我尋找的失卻的母性。我就是這樣轉身的,她最后也沒有理解。
森靜靜地聽著,我喜歡的就是這種靜靜的聆聽,她的目光里有一種憐憫,從她的目光我能想象到我需要的溫柔,一個女性的溫度。男人,其實是需要暖化的,他會像一個孩子,從對方找尋的可能是曾經暖化他的母性。
森帶我去畫家住過的大樓,凝視著大樓,不說話,我知道她是不相信一個人真的失蹤失聯。我跟著她去了樓上,那個巨大的畫室的門敞開著,風吹的痕跡還在,這座樓也許有一天會被毀掉,森獨自絮叨。我在樓上感到的是一種陰森,一種毀滅,每一個遺下的痕跡都像一把刀子,把一座樓割得生疼。
我期望她從畫家失蹤的事件里走出來,我們去公安局問過,說案件還在偵查。他們有些不耐煩地對森說,案件偵破的過程是一個機密,你問不出什么,如果案件破出來會向社會公布。森從公安局出來有些失落,她朝公安大樓投去不屑的一瞥,說破案的人都是無用的人,說得冠冕堂皇,破不了幾個真案,福爾摩斯早就死了。他們中也有人敲詐過畫家的畫,都是見死不救的人,公安破案就像醫院的醫生,他們都已經見怪不怪。
那一段,她好像賴上了公安局的大門口,我知道,她是那樣想早日得到畫家的消息,那一段她是有病的人,發魔的人……
她告訴我,她想去見幾個畫里的女人,她在千方百計地尋找,她想知道的是畫家最后的狀態,終于找到了一個,那個女孩開口問她是不是付費,一個小時付多少錢?她把隨身的錢放在女孩的面前,女孩不屑一顧,女孩說,其實我是他的同謀,那個畫家要求她再配合一次,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再畫一張,在那幅畫里我和一片花在一起,我的頭頂飛翔著幾只鴿子。森問,你們擁抱過嗎?女孩搖頭。那幅畫呢?女孩看著她,森說,不想出手嗎?你找我是要收我手里的畫嗎?森搖搖頭,我沒有那么功利,我不想收他的畫,但我對畫你的畫家感興趣,可以收藏。女孩沉默了,說我再想想。你們擁抱過嗎?森再問女孩,那一句問,似乎有些貿然。沒有。女孩的回答讓森有些失望。他畫你是在哪一天?這有用嗎?他不過是一個畫家。女孩說,出事后,她來過樓下,沒有什么異樣,這個城市一切如故。是的,這個世界往往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恢復,以最快的速度掩蓋,所以這個世界上充滿了遺忘,遺忘癥成了一種頑疾,它毀掉了許多的希望或者案件的線索。
森竟然又找到了另一個女孩,那個女孩長得的確好看,有幾分媚。這一次森把她約到了半島咖啡,咖啡店里正放一首《故鄉的原風景》,然后,是央吉瑪的《蓮花》,然后,是一個歌手的《佛心》。森先是一直靜靜地看著女孩,女孩心態老練,不動聲色,喝著咖啡。森沒有繃住,你喜歡畫家嗎?女孩停下來,看看森,談不上喜歡,但我欣賞他的正氣和善良,他的藝術。你有他的畫嗎?女孩停頓了一下,我有。森問,愿意出手嗎?女孩想了想,不好意思,能不能給個價位?森說,好說,你說個價格也行。其實不想輕易地出手,這算是絕作了。什么?你說什么?森叫了起來。對不起,一般失蹤這么長時間,不會有回生的希望。
森那天看到了那幅畫,并且收藏。
案子終于破了,得到消息那天森嚎啕大哭,畫家死了,他的尸體是在一個山上找到的,架在樹蓬里,一場山風把他刮出來的………
我找到一個想買她畫的人,她不說話,那一夜她帶我去一個地方,那就是畫家的墓碑前,我們在墓地稀薄的光線里再一次看那些畫,包括那幅《擁抱》,然后,她掏出了火機徐徐燃起了紙火………
幾年之后…………
森成為一個網商,她在網上經銷各類藝術和工藝作品,購買散軼的名家字畫。同時她還經營著一種叫“擁抱”的情感互動,不是婚姻類的那種,是給予渴望擁抱的人一個擁抱。她在網上征集擁抱志愿者,也有付費的擁抱項目,其中包括母親式、父親式的,姐姐式的,長兄式的,子女式的……我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我可以體味擁抱給予一個孤獨靈魂的溫暖或者安慰,甚至對一個人,一個靈魂的解救,對身在遠方、異鄉人的撫慰。可是,我想得到的只是她的擁抱,我在她的微信里每天看她忙碌的圖片,她對擁抱者的招募。她住在15樓,每天都會有一個專業的快遞員來她家取貨,每個人都要生存……
她給我講那個快遞員對她的求愛,直截了當,快遞員說,我們在一起吧,我們配合,將來做一個網商和快遞一體的公司。她對快遞員搖頭,說愛情和婚姻怎么可以這樣簡單?她說她喜歡過程,那種過程里最起碼不缺擁抱。快遞員說,我們擁抱吧。她搖頭,有這么現成的擁抱嗎?我贊成她的態度,不喜歡太過現實的做派。
我是以咨詢擁抱的方式和她聯系的,我說我強烈地想看到經營擁抱的老板,我患上了擁抱臆想癥,需要治療……我走到15樓時,看見快遞員剛取走郵件,換了一個女孩,一個大包塞滿了電梯。她站在門口,目送快遞員,或者是在迎我的到來,哈哈,你需要用這樣的方式嗎?你說我該用怎樣的方式?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你扛著攝像機坐在山頭。我說這是現實,我剛從山上下來。然后她講她的網上生意,說人生不必灰心,總會柳暗花明,那個叫馬云的人是一個星外人,像一個神仙,讓人隔空就能做成生意,馬云那個瘦子拯救了很多無所事事的人。她講一個專門經營腰帶的網商,愛情腰帶,各種男女的腰帶,曾經很火;她對我講她每天都要和一個遠在上海的同樣做網商的女孩聊天,她們講各地的天氣,各地的愛情,各地的房價,每天的生意,她說她準備做擁抱志愿活動時那個女孩在空間里哭,說她母親離開他們的家庭時那種斷然,她那天多么渴望跟著母親,多么渴望母親最后給她一個深長的擁抱。可是母親沒有,走得那樣冷酷,她就是那天忽然感覺世界上的擁抱也是這樣的吝嗇。森對她講父親的離開,父親的吉他,父親最后雨中的冷漠,講她那一天坐在山上和父親索要他彈奏的吉他。兩個女孩就那樣天天交談。
我問,你為何要經營擁抱?她走了幾步,因為有很多人需要一個擁抱,擁抱是一種毒藥也是一種良藥,就像你在老家的院子里看到的罌粟。
后來,她把我扶到她新買的按摩椅上,按摩器搖晃著,我在按摩椅上睡著了。隱約中我聽見她的傾述,安駱,你怎么這么快就睡著了,你不能老啊……我其實醒了,我只是在半夢半醒中聽著她的講述,她甚至在看我的身體,看我的命根,我相信她看到了我的茁壯,她那樣靜靜地偎在我的面前,安駱,也許我想找一個人了,我需要你的擁抱……我內心排山倒海,只是還安靜地躺著,淚水卻無法偽裝地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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