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宏
1
早上,我正在電腦前敲字,突然,屋外響起了凄厲的哭喊,聽起來似乎有人在求助。我一驚,思緒被打斷了,停住手,仔細分辨。停了一會兒,那哭喊聲又起,“我要看你,我的孫兒啊!”沒錯,是有人這么喊叫,是女人的哭腔,這讓我的心猛然跳了起來。
這女人的哭喊聲,一直在持續(xù),而且聲音很大。更讓我吃驚的,是聽出這說的是普通話。我對這聲調(diào),太熟悉了。此時,我的心猛地一頓,立馬從椅子上起來,快步走到窗前,朝外張望,想看看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個華人老婦人,正站在我鄰居的門前。她六十歲左右,灰白的短發(fā),灰色上衣,黑色的卡其布褲子。她哭喊著,拍打鄰居家的門。奇怪,不僅屋主沒出來應(yīng)門,其他鄰居也沒出來詢問她。
過了一會兒,她的哭腔減弱了。她蹲在那里。我猶豫了一下,心想還是應(yīng)該過去詢問一下,就開門出去,朝她走過去。可能聽到了腳步聲,她抬起頭掃了我一眼。我們彼此都被對方嚇了一跳。她用普通話問道,“中國人?”她說這話的時候,眼里有了光亮。我點頭,用普通話問她,“需要幫忙?”她有點激動,立刻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這動作讓我感到不適,但我沒說什么。
她又哭了起來。這讓我有種莫名的奇怪感覺。我變得緊張起來,擔心被人誤解了。我嘗試讓她冷靜下來,問道,“出什么事了?”但她只是不停地向我抱怨說,“我想見我的外孫。”我試著掙脫她抓住我的手。她可能意識到了,把抓住我的手松開。
她抽噎著對我說道,“同志,你一定要幫我!”我似乎成了她的救星了。她急不擇口地對我倒出了她的故事。也許她說得太過急促了,也許她說得太沒邏輯性了,或許只是我太過慌張了,我沒能一下子就將她的整個故事弄明白。但我抓住了她敘說的要點了,那就是,她想與這家的屋主說話,她想看看外孫。
我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又偷偷吸了一口氣,舉手敲了敲門,還很有禮貌地問是否有人在家。但屋里沒有人應(yīng)答。我又嘗試了幾遍,依然如故。我只好安慰她幾句,但她抽噎不已。我想了想,就問她是否愿意去我家坐坐,喝杯茶,再看看我能否給她進一步的幫助。
在去我家的路上,老婦人不停地敘說著她的故事。進門后,我讓她在沙發(fā)坐上,又去開水龍頭接了杯水給她。她說她不喝冷水的。我差點忘記了,我們習慣喝熱水的。我趕緊用水壺接了水,煮了起來。老婦人就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說著她的故事。
一會兒后,水煮開了。我倒了一杯給她。“太燙了!”她的手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縮了回去。我抱歉地對她說,可以把杯子擱在茶幾上。她接過照那樣做了。在此過程中,她不停地嘮叨著。我聽著,但沒回應(yīng)她。
由于她把她的故事說了幾遍了,最后我聽明白了她的故事。原來,那家屋主,就是她女兒和女婿一家。她很急切地想看看她那可愛的外孫。她說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沒見他了,她太想念他了。
我見過那對夫婦的,那個男孩就抱在媽媽的懷里。突然,那老婦人問我,“你在聽我說嗎?”這讓我有點尷尬,為我的走神,我趕緊點頭。“你說我容易嗎?”她又問我。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安慰她說,“等他們回家,你會見到你外孫的。”
那老婦人卻抱怨說,“他們不讓我進門!”但我還能幫到她什么呢?這會兒我除了把耳朵借給她了,并鼓勵她多想想女兒為她做過的事外,似乎也無能為力了。突然,我感到有點累了,連打了幾個哈欠。我有午休的習慣的。她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說聲抱歉,并從沙發(fā)起身。
我對此感到歉意,送她出門時,對她說,有需要的話,她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找了一支筆,并把電話號碼寫給她。她對我的細心周到感激不已,連聲道謝說,“要是他們也像你……”她似乎又要哭起來。這讓我慌張起來,趕緊安慰她說,“一切會好起來的。”她也控制住自己,然后和我握手道別。
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卻不能睡著了。我回想那個老婦人的故事,將它打碎,又重組,反復不已。從床上起來后,我再也無法專注于我的寫作了。轉(zhuǎn)眼時間就到了傍晚,我的妻子小君回來后,進廚房忙了起來。
我沒將那個老婦人的故事告訴她,因為我感覺到很累,也對那個故事感到困惑,再說,小君工作一天下來,也累了,我不想再打擾她。小君沒注意到我老是打哈欠,正在廚房里大顯身手。來新西蘭的這些年,她習慣于用下廚來打發(fā)掉無聊孤獨的時間。當初,她給還在國內(nèi)的我發(fā)郵件稱,“下廚是治療思鄉(xiāng)病的不二武器。”
2
一天,我正在花園里忙。我看見那鄰居男主人,正走向他家的郵箱。我站了起來,用英語朝他打招呼。他一邊取信,一邊笑了回應(yīng)我,“你好啊。”
我走了過去,告訴他那個華人老婦人來訪過。奇怪的是,他的笑容僵住了,臉上浮現(xiàn)出不高興的神情。我意識到了這點,但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想大概是我的英語太爛了,未能把事情說清楚。我的臉發(fā)熱了,不知道往下該說什么。
那男人取信后,往自家走去。恰在這時,他的老婆出現(xiàn)了,還朝我打招呼說哈羅。這看起來,我似乎有機會把事情說清楚。我用普通話向她問好。她這會兒也用普通話回應(yīng)我,臉上還掛了笑容。我告訴她,她媽媽來找過她。奇怪,她一聽這話,臉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掉了,不發(fā)一言,掉頭回家了。
我沒法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難道我的英語太爛?但,我的普通話呢?還是,因為我是廣東人,她是北方人? 難道我說的帶粵語腔調(diào)的普通話,她不懂?雖然我的普通話不夠標準,可我們都懂普通話啊。
我們一周前才搬到這小區(qū),和鄰居們還不熟,有許多事情還需要時間來適應(yīng)。我希望盡快找到問題的關(guān)鍵點,所以周六的時候,還是向小君討教起來,畢竟她早來新西蘭幾年。遺憾的是,她對此也沒主意。她最后說,別管了,不關(guān)我們的事。說完,她拿上一份三明治走了,去學校打發(fā)她的業(yè)余時間。
小君走后,我感覺到無聊,就打開電腦,繼續(xù)寫作。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走過去接聽,有人用普通話說,“他們不聽我的!”我沒聽出誰跟我說話,只聽出是個女的,就問,“您是哪位?”她回答說,“我是你的中國老鄉(xiāng)啊。”老天,我那么多老鄉(xiāng)呢。我在心里嘀咕起來。她意識到我的疑問后,趕緊提示說,我們曾經(jīng)見過,“前些天我去過你家的。”我哦了一聲,明白對方是誰了,“我記起了。”
那老婦人一直在說話,就像上次一樣。我感到有點眩暈,就試著安慰她,但沒什么作用。她提高聲音說,“你一定要幫我啊,因為你是我的老鄉(xiāng)。”她強調(diào)了后一句話,說我也是中國人。她說,“要是你不幫我,還有誰能幫我呢?”
她說得太多了,讓我感覺到累,但她似乎并沒在意,繼續(xù)嘮叨著。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只得對她說了聲抱歉,然后掛掉了座機電話。小君打我的手機,要我馬上帶一本書到學校給她。
我開車把書帶過去給她時,小君對我抱怨道,“半天打不進去,是誰啊?”我回答說,“一位女士。”小君一聽,臉上換上了另一種顏色。我于是笑了,加了兩個字,“老的。”小君略顯尷尬,但很快釋然了。
3
接下來的幾天,那個老婦人總是突然就給我來一個電話,報告她的所作所為,頻繁地打斷我的寫作進程,這讓我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我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平靜生活。每當電話響起,我內(nèi)心都會糾結(jié)是否應(yīng)該接聽。要是我置之不理,又有可能來電的并不是她,我會因此錯失某些重要的信息。要是我接聽的話……真他媽的糾結(jié)!
她向我復述了她與女兒之間的對話。她對我說,“你是我女兒,就應(yīng)該站在我的這一邊,對吧?”我只能聽而不答。她繼續(xù)說道,“你猜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在她的催促下,我只好說,“我猜不出。”她復述她女兒的話,“媽,我真的愛你!”
“她愛我?我要她證明!”
“證明?”我沒明白她的意思。
“那就站在我這邊!”她對著話筒大喊道。
“那,你女兒,怎么回答的?”
“她說她真的愛我,但也真的愛她的丈夫。”
我聽到這里,還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一天,我忍不住對此抱怨起來 。小君問我,“惹上麻煩了?”我對她的戲言有點不高興,“你能嚴肅點嗎?”小君聽完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后,就責怪我不該隨便把電話號碼給外人,“這是新西蘭。”我解釋說,“我沒這方面的經(jīng)驗,只是想幫幫她……”小君微笑說,“但你沒想到后面的麻煩事吧?”
小君給我一個社區(qū)援助熱線號碼,說,“她能從這里獲得專業(yè)的幫助的。”小君做了很多年的熱線義工了,她說這能使人更好更快地融入當?shù)匚幕!拔覀兛墒菍I(yè)人士啊。”末了,小君加上一句。
那老婦人再給我電話的時候,我就把那個熱線電話號碼給了她,說這能讓她獲得更多的幫助。后來的幾天,我的電話會時不時響起,但我都沒去接聽。小君和我已達成一致意見,這段時間,我們只用手機聯(lián)絡(luò),直到那個老婦人不再來電話為止。這一招似乎蠻有效的,我的平靜生活又回來了。這讓我十分高興。但小君似乎是另一回事,好像陷入了什么麻煩之中。
每一個周日夜晚,小君從社區(qū)熱線回家,臉上總是堆滿了愁云。我想親自下廚大顯身手,給她點獎勵,但她跟我開玩笑說,“還是讓我來對付它們吧!”
我疑心她出了什么事,但她不愿意如實相告,只是安慰我說,沒事啊,一切都好。她和我談關(guān)于她的事,但都不是我關(guān)心的那部分。我不相信她說的,因為她臉上的陰郁越來越深了。她想用下廚來掩蓋什么,但似乎并不奏效。
一天傍晚,她切牛肉的時候,把手弄傷了。我一邊幫她包扎傷口,一邊小心試探著,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她不做回應(yīng)。我試著勸說她,“你也讓人幫助你吧,你現(xiàn)在也像個病人了。”她對此只輕輕地嘆息一聲,然后繼續(xù)做飯。
睡覺前,她突然向我抱怨說,“還不是因為你!”我對她的話感到困惑,就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告訴我,那個老婦人這些天一直給他們的熱線打電話。
本來這也沒什么不正常的,熱線嘛,但非常不幸的是,那個老婦人鎖定小君為目標,并且根據(jù)她的值班時間表來打電話。她鎖定她了。她說只有小君能耐心地聆聽她的傾訴和嘮叨,稱贊她有一雙超級耳朵。
“一開始是的,還好,但越到后面,我越來越受不了了!”
小君綜述了老婦人的后半段故事。那老婦人的女兒從中國的北方來到新西蘭留學,大學畢業(yè)后,她幸運地找到了工作,還和一個當?shù)厝私Y(jié)婚了,成功地留在了新西蘭,更幸福的是,他們的孩子也出生了。她實在是太高興了,一并把國內(nèi)的父母也辦來新西蘭定居。起先想到的是,兩家人住在一起,父母還可以照顧他們的小孩,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但是……事情卻變得有點出乎意料,”小君說,“因為不同的中西方文化背景,使他們之間的沖突無時無刻不在日常生活中爆發(fā)……”
比如,這外婆喜歡讓外孫穿得像個小包裹;她的女婿對此并不贊成,認為當?shù)厝丝购屠洌枰憻挘瑳]必要搞成那樣,特別是小孩子,普通的著裝就好了。再比如,她抱怨女兒生完孩子后,那么快就出來工作。但是女兒和女婿,對她的意見都置若罔聞。等等。他們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日常瑣事爭吵不休,最后為了安寧,女兒只得給父母租了房子另住。
“看來這也是個不錯的解決方法。”
“還沒完呢,這媽媽想去看外孫。”
“那就去看唄。”
“但她想隨時去!”
這老婦人認為女兒的家就是自己的家,她想去就去。她常常不預約就上門,這讓她的女婿很不高興,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就不讓她進門了。她呢,也不愿離去,賴在門外拍打,哭喊著,并求助于鄰居。
這樣一來,糾紛就不可避免。老婦人拉扯女婿,一邊哭喊,一邊向圍觀的鄰居哭訴,說女婿弄傷了她。有鄰居看不過去,建議她趕緊找醫(yī)生看看。醫(yī)生接診后,想打電話報警,說警察可能會拘留她的女婿。這老婦人擔心事情鬧大了,就制止醫(yī)生的進一步行動,說可能有些誤會了。
“你能醫(yī)治我受傷的身體,卻無法治愈我的心傷。”
這樣一來,那醫(yī)生除了開給她一些藥外,也并不能給予她更多的幫助。送她離開的時候,還對她說,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向人求助。她聽了,不置可否地離開了。
小君把那老婦人的故事復述到這里,突然有種負疚感,不肯繼續(xù)說下去了。她連著打了幾個哈欠。于是我提醒她早點睡覺,明天她有事,早上五點就得起床。她聽了,又打了幾個哈欠,就抱了我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4
一天星期天,我早上八點起床,一口氣寫到中午,感覺到餓了,才意識到小君還沒起床呢。老天,她忘記一件重要的事情了。她該去熱線值班的。于是我趕緊去臥室叫她。
小君被我叫醒,卻抱了我的枕頭,睡眼惺忪地望著我。我朝她喊道,“起來啦,你要值班呢!”她卻打了個哈欠,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我辭了!”我很是驚訝,“為什么?”她拍拍床,把我拉過去坐下,“我想活下去。”然后告訴我有關(guān)那個老婦人的故事。
那個老婦人還是照舊給她打電話,訴說自己的故事。“我老公想和我離婚呢!”小君說,當時她聽了很震驚,但安慰她說,別驚慌,這可能是她先生與她開玩笑而已。
但那老婦人解釋說,“我想去看外孫,可他不支持我,相反,還抱怨說我太會折騰了,讓他吃不消了。”那老婦人在電話那端哭訴說,“我為他們操碎了心,但到最后,他們?nèi)急撑盐遥 ?/p>
“哭不能解決問題,你嘗試過與他們談?wù)劊俊?/p>
“但我女婿不讓我進門!”
“也許,你暫時擱下,等待一個合適的時間,再去談?”
“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外孫而已,但他們不讓我進去!”
那老婦人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重復地解釋,她只是想上門看看外孫,但總是被那么多人阻止,她對此無法理解。對此,小君也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于是建議她,“只是暫時不上門,并不是永遠嘛,只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間而已。大人之間的爭吵,最好不要影響到小孩。”那老婦人傷心地哭了起來,“我就是無法放下他,我的心都碎了!”
那個老婦人又問道,“能讓你們的工作人員上門去,和我的女婿談?wù)剢幔恳驗槲也欢⒄Z。”小君回答說,那不可能的,這不是他們熱線該做的事。那老婦人有點絕望,“那我怎么辦?”她的哭聲又大了起來。小君于是提了一個建議,“要不,你和我們的職員面談?”小君把她的案件做了記錄,說會轉(zhuǎn)交給相關(guān)的工作人員跟進,說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太多。
“她差點讓我崩潰掉!我原先不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得遵守熱線的規(guī)則。”
小君說完這個故事,嘆息了一下,做了一個深呼吸。我開玩笑說,“你還是專業(yè)人士呢!”我親了她的額頭一下,說,“這下好了,你有更多的時間陪我了。”說完,我又回到電腦前繼續(xù)工作了。
過了一會兒,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小君抓起電話,與電話那端的人談了一會兒后,掛了,然后和我復述她們之間的對話。
“他們?nèi)疾辉敢鈳椭摇故窃囍柚埂叮悴皇翘葡壬鷨幔渴裁矗克嶙吡耍堪。闶俏业睦相l(xiāng),你的聲音有點熟悉,和那個熱線的小姐很像呢,對了,她叫什么Jun小姐。是的,很像,我挺想念她的,她太有耐心了。”
“對不起,我不是密斯Jun。”
“哦,我說,你是我女兒,永遠都是,我愛你……她告訴我,她也愛我。所以我就問她,你必須做出選擇,在我和你老公之間,要我,還是要他?她說自己無法做出選擇……我說,你是我女兒,應(yīng)該站在我這邊的……”
“我們是中國人!”那個老婦人強調(diào)了一句。
小君再也忍不住了,“這里可是新西蘭,不是在中國!”但那個老婦人回應(yīng)說,“你是我女兒,這是一個事實,沒有人可以改變這點,即使到了外國……”
小君說,她聽完,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答她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