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騾子

龐瑞貞

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郭水田一身軍裝，胸前晃著三枚軍功章，在咚咚鏘鏘的歡騰聲中回到了七里河。來送的鎮干部說，是革命榮譽軍人。村人“嘖嘖”艷羨。那時，父母都已過世，兩個姐姐遠嫁他鄉，郭水田便落得孤身一人。

第二天，郭水田到父母墳前燒了紙，磕了頭，盤腿坐著暖暖地說了好長時間的話，沒落一滴眼淚。臨了，指著自己的衣冠冢問同去的堂兄：“是誰的墳？”堂兄說，“你的。平了吧！”郭水田問，“我的？”堂哥便說了墳的來歷。當年郭水田拱著一推車瓜干趕濰縣集，一去半月不見音信，家里人慌了。母親搗著小腳，去村西頭找孫半仙卜了一卦。孫半仙是個瞎子，翻著白眼扒拉了半天，嘆口氣說，“犯煞星，別指望了。”母親的心被刀子劃了一下，滴著血，哭了。門前的老杏樹夭夭地開了十多次，郭水田仍杳無音信。家里人覺得正應了孫瞎漢的卦，從箱子底找出他一身舊衣，在濰河崖上挨著祖墳做了個衣冠冢，逢年過節上墳也都捎帶著給燒刀紙，抹幾把淚。郭水田聽了，搖搖頭，“戰場上不知死過多少回了，這算點屁事？留著吧，啥時候眼一閉，腿一蹬就用上了。”

郭水田告訴堂哥，當年他推著車子趕路，走到安丘以南，便下起了灰蒙蒙的大霧。大霧濃稠，一抬頭仿佛一道聳立的灰墻，抓一把似乎能攥成一個疙瘩，房子、樹木、草垛都影影綽綽印在里面。偶爾幾聲雞鳴狗吠，都似乎費了老鼻子勁才從霧中鉆進來。他在霧中又走了一段時間，鼻孔已嗅到汶河濕漉漉水氣，同時也聽到了嘈嘈雜雜的腳步聲。到了跟前卻發現是國民黨部隊，跑已經來不及了，便被抓了壯丁，人車一起帶走。部隊開拔到臨沂，在一個叫李家崮的村子里做了短暫的訓練，就上了前線。戰役中被我軍俘虜，營長了解到他被抓壯丁沒有多久，便征求他的意見。愿意回家馬上可以走，愿意參軍的就換上軍裝，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郭水田選擇了后者。

參加革命后，營長看他身體敦實，像一截黑硬的槐木樁子，就讓他扛了營里唯一一挺機槍。郭水田說他扛著機槍參戰無數，在他的槍口下，好多敵人命喪黃泉，他也是九死一生。最后在淮海戰役中又掛了彩，養好傷，光榮回家。

部隊里的事情，都是郭水田自己說的，村里人也沒法去求證，但胸前那三枚軍功章很晃眼，村人覺得郭水田不是小膗膗兒，肯定頂著天上的哪顆星星。村人是敬重名望的，像郭水田這般來頭，有官銜是要稱其官名的，郭水田沒有。不知誰想起了鎮干部來送他說的話，是革命榮譽軍人。這人就第一個稱呼他為郭革命榮譽軍人。村人就跟著叫了起來。叫了一段時間，覺得比較拗口，就省去了“革命”“軍人”四字，尊稱為郭榮譽。郭水田也不管是叫他郭革命榮譽軍人還是郭榮譽，都不在乎，全都打著哈哈答應，村人也樂意這么叫。

叫歸叫，村人有一件事很疑惑。郭榮譽在村子里晃來晃去，不缺鼻子不缺眼，沒少胳膊沒少腿，全毛全翅的，一等殘廢不知道殘在什么部件。村里消息靈通人士傳言：有的說郭榮譽的小鳥被炮彈皮子打飛了，也有說是小鳥沒飛蛋兒打了。還有的說蛋兒也打了鳥也飛了。只是傳言，上廁所都是獨自一人，誰也沒有見過。但村里的老少爺們斷定，郭榮譽那個地方肯定是殘了。要不，村里很多人給張羅著說親，把門檻都踏爛了，郭榮譽也不管那丫頭片子高矮俊丑黑白胖瘦，看都不看，咧嘴笑笑，一口回絕了。有人就說，“你看，這很反常吧？問題肯定出在褲襠里。”

郭榮譽在村人的羨慕、質疑、猜測、議論、嘆息中灑脫地生活著。梳分頭，嘴里叼著通體紅潤透亮、布滿飛天流云紋理的血柳大煙斗，腳蹬高幫翻毛皮鞋，走路微仰頭，邁方步，儼然干部模樣。他莊稼活一絲不沾，衣服一塵不染。老杏樹下掛一對鳥籠，聽畫眉百囀鳴唱，教八哥咿呀學語；閑暇里坐馬扎兒讀《參考消息》《三俠五義》《大八義》《小八義》和《忠義水滸傳》。每逢集日穿軍裝，掛勛章，提馬扎子，到八里坪大集粘說書場子。說書人支三架鼓，拉著架勢，比比劃劃，說說唱唱。郭榮譽聽得入神，出彩處高聲叫喊，“好——！好——！”一旦聽出疏漏偏差，便闖入場內一把掀翻三架鼓，撂下句，“說書唱戲勸人方，你這樣疏漏偏差的，豈不帶壞了后人？”拍拍手走人。到下一個集日，郭榮譽又早早坐于場子，似乎上個集日啥事也沒發生。說書人看到郭榮譽又到，看一身行頭，知道不是個善茬兒，就抱了拳，到跟前拜師。郭榮譽也抱拳還禮，“客氣！客氣！”

日升日落，花開花謝。郭榮譽的日子周而復始。換了別人，也許就這樣有滋有味地哺咂著過，郭榮譽偏偏不甘寂寞。于是，就湊一些熱鬧的場合，插手管一些閑事。鄰里打架，他去化干戈為玉帛；父子反目，他去平息紛爭；兄弟分家，他去主持公道；婆媳拌嘴，他去勸和。時間長了，村人每當遇到這些纏頭事，就說，“這事兒，找郭榮譽啊！找郭榮譽啊！”

憑這，郭榮譽掙了不少臉面，按說應當知足。可郭榮譽仍覺得無聊，就找到村支書主動請纓了一份“美差”——看坡。看坡，是個得罪人的活兒，流鼻涕的娃娃都曉得，何況走南闖北的郭榮譽呢？支書估計著他也不會當真，也就是借看坡之便，滿坡里轉轉，給畫眉、八哥捕個螞蚱、逮個蟲子的，讓鳥兒們吃得歡暢罷了。再者，他看坡，又用不著村里記工分湊糧食。看好了，對自己是個好幫手；看不好，也不會有什么壞影響。這樣的好人情憑啥不賺呢？就一口答應了。

沒想到，郭榮譽真的看起了坡，還軟硬不吃，鐵面無私。

過去，村里也有看坡的，都說有三種人最難纏。首先是那些潑皮賴皮。他們偷東西，一旦被捉，不是裝死就是耍賴，賴不過去，贓物沒收了，工分也罰了。但是這號人往往是過后給你啞巴虧吃。私留地里的蔬菜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糟蹋了，院前院后的小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攔腰砍了。誰干的？你心里明鏡兒似的，但沒抓著人家的手脖子，只有干生氣。其次是那些不要臉的女人。看看將要被捉，就腰帶一松，褲子一褪，蹲下裝作解手。看坡者往往轉過臉去，待回過頭來，早跑得不見人影。再就是身強力壯的愣頭青。一般情況是要干一架的，如果不能制服對手，擒獲贓物，即使被打個頭破血流，大隊干部也不會管的，只能是干吃虧，沒地方說理。

對付前兩種人，郭榮譽用腳后跟想想，問題就了了。他不種私留地，院前院后也沒栽植樹木，賴皮潑皮對他無計可施。那些不要臉的女人就更談不上了。全村人都知道他沒了那套家什，調戲婦女的事怎么著也輪不到他。做賊的女人對他使這招不靈，也只好束手就擒。

只有在愣頭青上，翻了個波浪。

村里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對郭榮譽看坡很不服氣，老想著犯下點小事兒，和郭榮譽一試身手，沒承想讓李二栓搶了先。李二栓是個十足的愣頭青，長了個粗渾的身架子，一身蠻力氣，頭腦還一根筋，是個惹事精。他摟著生產隊里那頭大黑驢的脖子，“嗷嚎”一聲，把這大牲畜說放倒就放倒。不過，李二栓和郭榮譽干的這一架，是李二栓自己說的，村人沒有親見。李二栓說，他不是為了偷東西，他就是想惹乎惹乎郭榮譽，讓他對自己下手，然后制服他，再扒了他的褲子，看底下那套物件到底缺了什么。所以，就當著郭榮譽的面掰了兩個玉米棒子，扒了皮打結搭在肩上，大模大樣地往家走。 郭榮譽果然上當，兩個人在玉米地里攪成一團，折騰得塵土飛揚，一片狼藉。有人說，“李二栓，別說些不管用的，那套家什看了沒有？少了哪個物件？”李二栓只是“嘿嘿”笑，沒有回答。

有人好奇，就到那塊玉米地看，玉米秸子倒的倒，歪的歪，斷的斷，爛的爛，橫七豎八的足有三分地。估計沒分出個勝負。那些不服氣的人，就倒抽一口冷氣。

這樣一來，他捉到的小偷就形形色色：有老頭老太太，也有大姑娘小媳婦；有和他遠的，也有和他近的；有村干部的親戚，也有自己的本家。捉獲的贓物更是五花八門：有時是半籃子麥穗，有時是半蛇皮袋子玉米，有時是一籃子地瓜，也有時是或多或少的瓜桃梨棗。不論捉到誰，也不論捉獲什么贓物，就一個處理辦法——游街。讓偷東西的人把贓物掛在胸前或者背在背上，自己打著鑼，吆喝著我叫什么名字，我在什么地方偷了生產隊的什么東西，今后不再偷了等等。這樣不住地吆喝著，沿著東西、南北大街走三個來回。游街的隊伍拖著好長的尾巴，先是起哄的孩子，后是指指點點鬧鬧嚷嚷的大人。也有的開了大門站在門口看這光光鮮鮮的熱鬧。

有一次，捉到一個偷蘋果的，摘了半化肥袋子 ，是郭水田沒出五服的三叔。郭水田將袋子掛在他三叔的脖子上，打著鑼游街示眾。他三叔的日子也窮得尿血。穿一條大襠褲子，腚上破了一道口子，露著白白的腚錘子，一走一忽閃。有個調皮的孩子就找了一根棉槐條子戳，一戳屁股一扭，一戳屁股一扭，后面的人就跟著一陣陣地哄笑。事后，三叔就跟郭榮譽翻了臉，見了面話都不說一句。

過去捉到小偷小摸者，都是按照偷得的贓物價值罰工分，那是經濟損失。游街就讓不少人丟盡了臉面，如果是大小伙子，就不容易找到媳婦；如果是大姑娘，就不好找婆家。所以，在七里河小偷小摸明顯少了。不過，郭榮譽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人們背后就罵他，說他是屬騾子的，一輩子人。罵著罵著郭騾子就成了郭水田的外號，并在村子里一下子叫開來，取代了郭榮譽的尊稱。郭水田后來也知道了，卻滿不在乎，照舊看他的坡，拿著偷東西的人照舊游街。并且，對于個別屢教不改的慣犯就動了粗，先是踹一頓翻毛皮鞋，而后再去游街。郭騾子的嚴厲在村里出了名，可以說是談郭騾子色變。村里有個經常小偷小摸的吳老四，嘗過了郭騾子翻毛皮鞋的厲害。他每當碰到郭騾子，就嚇得站住篩糠，尿液隨著褲管瀝瀝拉拉地流下來。

麥收后，生產隊里都要選長麥秸攙著山草打好多苫子，用來苫豌豆秧、豆秸、谷秸、麥穰等。三生產隊近幾天接連被人偷了幾個苫子，生產隊長向郭騾子求援。郭騾子覺得閑著也是閑著，就想幫幫他。

晚飯后，在家看了一會兒閑書，約摸著天也不早了，就到了場院。場院內彌漫著麥秸、麥穰、麥糠甜膩膩的霉味。北邊是一排房子，窗子里傳出看門老頭破拖拉機爬坡般的鼾聲。郭騾子敲敲窗子，鼾聲依舊。心想，這樣看門連他自己丟了也不會知道。東邊一排黑魆魆的草垛，草垛邊是存放苫子的地方。苫子一個個挨著墩在地上，像一鍋窩窩頭。郭騾子敞開一個苫子把自己卷了進去，蹲在里面等那小偷。苫子里很憋悶，郭騾子覺得自己變成了蝸牛、田螺、寄居蟹，苫子就是那外殼。他耐著性子等了一個多時辰，便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走來。郭水田斷定十有八九是小偷來了，渾身的神經一下子興奮了起來。

腳步聲繞著存苫子場地走了一圈，便在郭騾子藏身的苫子跟前停住了。郭騾子憑經驗知道，小偷肯定找最大的偷。自己藏身的這個，因為有個人在里面，肯定比其它的大，郭騾子估計小偷是選中了“自己”。果不其然，小偷就拽著苫子往背上掄，郭騾子一頂，從苫子里脫了出來，一把扯住了小偷的衣服。小偷嚇了一跳，失聲叫了，是個女人。女人看到是郭騾子，撲通跪下了，“郭榮譽開恩，饒了我吧，別游我的街。”郭騾子一看，原來是村南頭孫瘸腿的老婆。孫瘸腿患小兒麻痹癥留下了殘疾，用妹妹換了個媳婦。人長得很水靈，死活不同房，晚上睡覺穿三層衣服，扎三根腰帶。一天，孫瘸腿給飯里偷放了安眠藥，死睡過去。孫瘸腿便一層一層給剝了衣服，爬到身上狠狠地干了幾次。第二天，小媳婦醒來殺豬般地嚎哭了一天，無奈生米煮成熟飯，以后也就認了。孫瘸腿干活沒本事，生娃娃卻挺顯能耐。一年一個，一連生了五個，還都是清一色的男娃。娃娃們像一窩肉蛋猴猴兒，沒有長大，他卻肚子里長瘤子死了。女人想再找個男人，男人們愁這一窩肉蛋猴猴兒，都不敢接手。郭騾子聽到孫瘸腿老婆求饒，冷冷地說：“不中！明天必須游。”女人聽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恨恨地說：“郭騾子，你有能耐，你革命榮譽軍人……榮譽得‘子孫‘都搭上了，這老少爺們的日子咋還過得這么苦呢？！”郭騾子的心揪了一下，隱隱作痛。再看看站在面前的單薄女人，就長長地嘆了口氣，找了一個大一些的苫子給女人馱在背上，“你走吧！以后別偷了。”女人說，“我不偷東西，就得偷男人。要不，那窩小猴猴兒養不活。”郭騾子心里涌上了一陣酸楚。

第二天，郭騾子放飛了八哥、畫眉，踹碎了鳥籠子，燒了《參考消息》《大八義》《小八義》《七俠五義》和《忠義水滸傳》，將鋪蓋搬到孫瘸腿家，娶了孫瘸腿的老婆。

村里人見了郭騾子就調侃說：“恭喜！恭喜！沒費事沒出力的就有了五個崽兒。”郭騾子也不說什么，只是樂呵呵應著。也有些和郭騾子貼己的，說些實在話，“憑著悠閑日子不過，這不自己找累吃嗎？”郭騾子還是不說什么，只是樂呵呵應著。也有些好事者故意扎郭騾子的傷疤，“孫瘸腿老婆的味道咋樣？”郭騾子樂呵呵地說：“跟你老婆一個味道！”

后來，人們發現郭騾子看坡，肩上多了一桿土槍，槍筒子上時常掛著野兔、山雞，有時也掛著個野貍子或者獾。偷坡的人卻很少捉到了。八里坪大集也還是每集必趕，不過不再去粘說書場子，而是擺攤出售獵獲的野味。

過了幾年，孫瘸腿的老婆又生了一個小崽子。村里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可這小崽子長了幾年，就活脫脫一個小“郭騾子”。村里人覺得大家的頭都被騾子踢了。

好多年之后的一個晚上，郭騾子一覺不醒，無疾而終。享年八十九歲。

孩子們遵其囑，葬衣冠冢，碑刻：郭騾子之墓。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