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銀平 朱再枝
被選入人教版選修教材《中國現代詩歌散文欣賞》的《春》,是穆旦于1942年創作的一首現代主義經典詩歌,該詩承載了他青年時期“全部的憂傷和希望”。①或許教學興趣之使然,抑或高考指揮棒之放逐,作為教學文本的《春》,其讀解似乎還是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
對于新詩而言,教師教什么,如何教?這似乎不能構成教學瓶頸。對于中學語文老師來說,唯教參是從,從創作背景、詩人簡介、主題思想等層面解讀,這已是駕輕就熟、水到渠成之事。但如何指導學生欣賞新詩,欣賞如《春》這樣意象含混、語言陌生化的現代主義詩歌,此種做法又流于膚淺、泛化,收效甚微。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認為藝術作品的基本性質就在于它是“有意味的形式”,羅伯特·克利萊認為 “形式是內容的延伸”,王尚文先生指出“形式實現內容,內容生成于形式”“我們語文課程應當理直氣壯地致力于課文怎么說的獨特的言語形式的教學,讓學生從‘怎么說’學習怎么說。”②諸多論斷提示我們,言語形式即“怎么說”是切入文本內核的不二選擇。本文以言語形式為視角讀解《春》,試圖構建一種現代主義詩歌教學讀解范式,這種范式既不背離現代主義詩歌特質,又能落實語文核心素養;既符合中學生認知規律,又適應課堂教學需求并走向操作層面。
“表現自己跟隱藏自己之間”③上世紀是三、四十年代現代派詩人創作民族象征詩、現代詩的美學追求,而對于隱藏度的審美把握,卞之琳先生明確指出“‘獨到之處’,并非標新立異,在文字上故弄玄空或者把字句弄得支離破碎,叫人摸不著頭腦,假若您自己感覺不具體,思路不清,不能操縱文字,不能達意,那沒有話說,要不然,不管您含蓄如何艱深,如何復雜的意思,一點窗子,或一點線索總應當給人家,如果您并非不愿意他理解或意會或正確的反應”。④如何探尋詩歌中“一點窗子”或“一點線索”?我們知道,詩歌創作時,詩人常為主觀情愫尋找“客觀對應物”即意象,這“一點窗子”或“一點線索”自然滲透、消融于意象之中。因此,找到具有“一點窗子”功能的意象,自然為詩歌的讀解打開另一扇窗。
細讀《春》,我們發現,詩人緊扣標題“春”,寫了“草”“花朵”“暖風”“火焰”“欲望”等意象。自然意象“草”“花朵”“暖風”是春天的符號,而“火焰”與“春”似乎無所關涉,但詩人用“綠色的火焰”這一陌生化的語辭組合,在悖論的張力場中,給讀者造成視覺沖擊,使“火焰”富有靈動之美。“火焰”因“綠色”而賦有生命的青春與活力,生命的激情也因“綠色”而被點燃。因此,“火焰”成為“春”的生命符號、文化表征。
如此看來,詩人對自然物象的描摹,滲透了他對“春”的感性理解與體驗,相比較而言,“滿園的欲望”似乎隱喻著詩人不可言說的溫情或隱憂。“欲望”本是一個含混而富有張力的意象,詩人用“滿園”來修飾,讓我們自然想到宋代葉紹翁在《游園不值》中寫道:“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滿園尚且關不住春色,豈能禁閉人性之欲望?“滿園的欲望”的未定性給我們營造廣闊而立體的想象空間,“滿園”不僅寫出“欲望”之多,遍布之廣,更凸顯“欲望”要擺脫限制與束縛,獲得自由與新生。不僅如此,在“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中,詩人又用“美麗”修飾“欲望”,或者說,“欲望”的一種屬性是“美麗”。詩人鄭愁予在《錯誤》一詩中,因用“美麗”修飾“錯誤”,凝練出“美麗的錯誤”這一“矛盾語”,使詩歌韻味無窮,令人涵泳不已。在品析《春》時,我們自然不能忽視詩歌中“美麗的欲望”寄寓著詩人多么美好的遐思與期待。更耐人尋味的是,如此美好的欲望誰不想親近與擁抱呢?但文中寫道:“如果你寂寞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窗子”成了“你”和“欲望”的心靈阻隔,造成“你”和“欲望”若即若離、可望而不可即,這樣就讓滿園而美麗的“欲望”蒙上了一層朦朧迷幻色彩。“滿園的欲望”也因此成為我們對下文中 “緊閉的肉體”“永遠的謎”詩意尋根的引擎。
藝術真實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⑤受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影響,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現代主義詩人在詩歌創作時,往往采用隱喻、夸張、象征等手法,將自己的感覺進行變形或轉移處理,造成情感錯位和語言陌生化,給讀者帶來閱讀障礙。
如何破譯陌生化語言密碼?詩人在創作詩歌時,語辭、句式等的選擇既要服從于“詩思”表達的需要,又要服務于“詩藝”美學的追求。他們往往通過文本修改、語詞的替換、符號變更等手段不斷修改詩歌,其修改的過程也是詩人“內心真實”不斷隱匿的過程,因此,從言語形式即形成陌生化語言的過程來破譯詩家語密碼,這不失為一條便捷通道。
穆旦是一位勤于修改的詩人,其 《詩八首》和《春》在修改過程中呈現出不同版本,生成了文本另一重意義上的“縫罅”,朱子云:“讀書,須是看著他縫罅處,方尋得道理透徹。若不見得縫罅,無由入得。看見縫罅時,脈絡自開。”選入人教版選修教材的《春》,實際是選自1947年5月《穆旦詩集》,和“目前所見的初刊本”⑥1942年5月26日《貴州日報·革命軍刊》第9期所刊的版本比較起來,在語辭、句式的選擇上存在著較大的差異。由此 “縫罅”讀解《春》,我們能打開文本語義閥門,“傾聽文本發出的細微的聲音”(王尚文語)。詩句“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初刊本為“如果你是女郎,把臉仰起”,用“醒了”替換“女郎”,“女郎”的身份隨之隱匿,句意變得朦朧、多義與不確定。相比較而言,“醒了”更富有詩意,意蘊更豐富,一方面描繪出花朵含苞待放的嬌羞狀,與女子羞澀情狀相吻合;另一方面詩人借喚醒花朵沉睡的心靈來敲開美麗女子迷人的心扉,與“滿園的欲望”和諧共生。無獨有偶,詩人將“為關緊的世界迷惑著”修改為“為永遠的謎蠱惑著的”,“蠱惑”一詞值得玩味,它含有青春躁動之意,生命深處暗流在涌動,靜水流深,方見其真。與上句的“反抗”相契合,而“永遠的謎”一直橫亙在我們讀者心中,揮之不去,激起我們閱讀興趣與獵奇心理。
當然,如果沒有這類文本“縫罅”的對比,要突破陌生化的語言障礙,我們還可以就含混詩句從情感邏輯和事理邏輯方面進行對比分析,體驗情感錯位的程度,實現多向度解釋,正如孫紹振先生說:“要揭示其內在奧秘,還有一種方法,不是憑借現成的資料,而是把藝術形象中的情感邏輯和現實的理性邏輯加以對比。”⑦受此啟發,讀解《春》中“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一句時,根據主語承前省略的原則,我們可以理解為:(他)反抗著土地,讓花朵伸出來,與前句“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相熨帖,突出了他對花朵的追慕與珍愛,這種順應文脈的理解方法符合事理邏輯。但是我們還可以換一種方式思考,將此句還原,運用比較、還原的方法,從情感邏輯來理解。花朵反抗著土地,伸出來,渴望得到“他”的擁抱,“反抗”不僅標示花朵要掙脫限制與束縛,更重要的是展示了它特有的對抗生命姿態,如此,花朵的隱喻義漸漸浮出水面,詩中“緊閉的肉體”“永遠的謎”也漸趨明朗。當我們把火焰在“搖曳”看成是愛情的萌發階段,“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是愛情的初戀階段,“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應該是熱戀階段,愛情的火焰將成燎原之勢。如此看來,哪種理解方式表達的情感更強烈,更契合詩意本真?這正是陌生化語言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從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嬗變歷程來看,一首現代主義詩歌往往不是以獨立自足的形態存在,其自身的開放性以及與其它詩歌的關聯性賦予讀者更多的解讀視角和意義生成。對于《春》的理解,我們不能完全采用“就事論事”的技術,而應該運用互文性文本解讀策略,或構建一個1+X的群文閱讀模式,在言語形式的對比中,使我們對詩意的理解由含混走向明晰;在對比中,生成豐盈的文本意義,進而走向深刻。
《詩八首》和《春》都是穆旦于1942年創作的以愛情為題材的詩,《詩八首》中,詩人塑造了“你”與“我”這對情人形象,“你”和“我”演奏出一曲初戀、熱戀、寧靜、贊歌的愛情交響樂章。“你”是“我”的企慕對象,也是“我”的情感傾訴對象,盡管“你”和“我”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但又有強烈的吸引力。在強大的引力場中,“我”向“你”傾訴衷腸,“你”和“我”自然就有了明確的指稱對象。
穆旦于1976年創作了另一首《春》,詩的第一節寫道,“春意鬧:花朵、新綠和你的青春/一度聚會在我的早年,散發著/秘密的傳單,宣傳熱帶和迷信,/激烈鼓動推翻我弱小的王國”,從此節詩內容來看,該詩是對1942年《春》的回憶,兩首詩意脈相承。本詩同樣塑造了“你”與“我”這對情人形象,寫出曾經戀愛的失敗。令讀者困惑的是,“你”指誰?應該指穆旦曾經相戀過的女友,據陳伯良《穆旦傳》:“穆旦有過多次的戀愛經歷和機遇,但因為他的處境,貧困的家庭和沉重的生活負擔,加上當時傳統觀念的影響,一句話,沒錢沒勢。往往亊情剛剛有了可喜的開頭,最后對方卻掉頭而去。”⑧由此看來,“你”和“我”也有明確的指稱對象。
相比較而言,1942年的《春》中,詩人塑造了“他”和“你”這對抒情主人公,“他”指“綠色的火焰”,“你”指“花朵”,即便有“我們”,這也是一個群體概念的人稱代詞,沒有明確的指稱對象。這是否對“自我”放逐而造成“自我”缺失?仔細品味詩歌語言,我們發現,“花朵”已超越生物性意義,而成為美麗女子的象征,“他”自然也就標上了詩人“自我”的印記。這樣看來,此詩的藝術魅力還表現在自我的隱匿。隱匿自我也就隱匿詩人“內心的真實”——對愛情的欲望,無怪乎,那“滿園的欲望”成為“永遠的謎”?
當“自我”融入《春》中,成為抒情主體時,我們便不難作出如下理解: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這是愛情的孕育直至初戀階段,“綠色的火焰”自然成為生命愛情的代言人。“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寫出了詩人對美好愛情充滿期待,這是愛情的熱戀階段。“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蠱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卷曲又卷曲,卻無處歸依。”生命中愛情被激情點燃,生命原欲進一步升華,重新組合的動能也隨之增加,而“無處歸依”標明了愛情的歸宿,一切都化為巨大的“無”。所以下文寫道:“啊,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一場充滿生命激情的戀愛在痛苦中以失敗而告終,詩人等待的是一場新的戀愛征程。
至此,我們再看標題“春”,詩人用春天的自然意象來隱喻自己的青春和愛情,從時令季節到生命成熟,在對“春”的含混處理中,暗示著身體本能欲望的變化,揭示了生命深處青春愛情之律動,這也許是編者將《春》編入“生命的律動”這一主題單元的意圖吧!
作為文學文本,文學史不乏對《春》的研究述評,從詩人生平資料進行考據式批評,抑或揭示《春》在特定文化歷史語境下的文學價值。但作為一線教師,我們教詩歌閱讀,不是教閱讀結果,而是教給學生“如何閱讀”“如何欣賞現代主義詩歌”的方法,教會學生如何通過辨別、分析文本的言語形式來理解文本內涵,教學的最終落腳點應在認識反映文本主旨的言語規律上。唯有如此,我們的詩歌閱讀教學才能實現1+X的閱讀模式,才能將語文核心素養正真落到實處。
①段學從.《跋涉在荒野中的靈魂——穆旦與魯迅之比較兼及新文學的現代性問題》.《魯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6期第24頁。
②王尚文.《語文教學改革中的“呂叔湘之問”》.《全球教育展望》,2017年第5期第45頁。
③杜衡.《〈望舒草〉序》.載 1933 年 8 月 1 日《現代》第3卷第4期。
④卞之琳.《關于〈魚目集〉〈咀華集〉》.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158頁。
⑤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44頁。
⑥易彬.《被點燃、被隱匿的“青春”》.《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12期第163頁。
⑦孫紹振.《孫紹振如是解讀作品》.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20頁。
⑧陳伯良.《穆旦傳》.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第1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