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大麻時刻

宋曉蘭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一堆書。這一年，讀了些什么呢？一個字——雜，推理，科幻，自然觀察，歷史，社會學(xué)，書評，文藝……為什么要讀這些？鬼知道，眼緣而已。讀了有啥收獲？肯定有啊，開了腦洞，升級了知識庫存，裝了好幾把文藝中年女性。本年度最愛的書本？本本都愛啊，推理可以體驗久違的心跳，科幻么讓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常中，自然、歷史、社科以十萬個為什么的方式滿足了我百科全書般的幻覺，書評更是讓我熱血澎湃于端著小凳子、列下一長串書單——我理解為多年應(yīng)試教育體制下的身心應(yīng)激反應(yīng)。文藝書籍，勞苦功高，讓我忽略了梳妝鏡中青絲散去、眼袋浮起，不用管那個老娘們，心底里咱還是二八年華。這么說著，這閱讀體驗怎地跟幻術(shù)似的，還真有點(diǎn)……

“太多感官信息涌入腦中，似乎把所有正常嗡嗡作響的思緒都擠了出去。……我一定是失去了時間感，因為這20分鐘稍縱即逝。平常我的身體如果縮這么久，一定會感到不適，但是此時我并不需要移動位置，甚至也無須調(diào)整重心。”“我非常喜歡這種感覺，而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在很多方面都很類似吸食大麻后的反應(yīng)：讓你的感覺變得非常敏銳，除了當(dāng)下全神貫注的事物，一切都拋開了，包括身體上的不適以及時間的流逝。”雖然這段是描述捕獵過程的體驗（[美]邁克爾-波倫《雜食者的兩難》），但有時候讀書讀入迷也是同樣的狀態(tài)。如若問我好書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要是警察叔叔不找我麻煩的話，我必定回答：能讓你上癮就是好書啊！舍不得放下，讀了之后食之無味、輾轉(zhuǎn)反側(cè)、日夜思之，如同“孕婦效應(yīng)”，眼前的世界竟是充滿了書中的暗示。那些語言的煉金術(shù)師們，不知道在一花一草、一沙一塵中動了什么手腳，卻把時空的奧義展現(xiàn)于讀者。這樣的文字，初次相遇，即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之感；然而文字里面又套了文字，讀者一層層掀開，琢磨之，審問之，甚而有“衣帶漸寬終不悔”之虐情。不信，且打開一本三島由紀(jì)夫著唐月梅譯的《金閣寺》。

故事很簡單，也很莫名，一位年輕的僧人，口吃、孱弱而貌不驚人，少年喪父，青年失友、以及對方丈的尊敬，然后，某日一把火，燒了一直是自己心靈支柱的金閣寺。據(jù)說這是一件真實的新聞事件，三島由紀(jì)夫親自前往采訪了肇事者，縱火的緣由是“因為金閣寺太美了，美得讓人嫉妒，所以要一起與之毀滅”。這事要發(fā)生在如今，社交媒體的各種人肉、深挖、附會，瘋狂的流量必定早就把事情的本身啃得干干凈凈了。而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三島，用自己深邃的內(nèi)向觀照、纖細(xì)的神經(jīng)末梢“還原”了金閣寺事件，在這個事件中，沒有人是旁觀者。那些不動聲色的描述、一嘆三詠的探詢、無可避免的走向，我仿若被溝口附了身，成長中的痛楚、欲望和憤怒，是如何被救贖的呢？

是美。于溝口，就是完美而龐大的金閣寺。處于五色炫目的時代，我疑惑金閣寺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三島的文字，就是這樣一種存在：“從照片上或教科書里，我經(jīng)常看到現(xiàn)實的金閣，然而在我心中，父親所講的金閣的幻影，遠(yuǎn)勝于現(xiàn)實的金閣。父親決不會說現(xiàn)實的金閣是金光閃閃之類的話。按父親講述，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同時，我內(nèi)心里從金閣這個字面及其音韻所描繪出的金閣，是無與倫比的。”“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云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fā)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云層翻卷、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云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時候，這種壯觀就使我聯(lián)想起金閣來。最后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戰(zhàn)亂和不安，累累的死尸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筑物。”……然而，虛幻又具象的保護(hù)者，隔絕了溝口和苦難，卻也同時隔絕了有為子、母親、鶴川、柏木和方丈老師。就如同“南泉斬貓，趙州頂履”，無力于從認(rèn)識上擺脫金閣寺這只“美麗的貓”，溝口終于決定從行動上完全放逐自己，自毀前程和聲譽(yù)，在毀滅中獲得存在感和救贖。從這個維度看，毀滅美也是一種終極的美，悲秋傷春，殘陽隕月，不僅僅是傷逝而已。

耽溺于《金閣寺》的纏綿華麗、心碎目眩，我不愿也不忍去挖掘三島由紀(jì)夫背后的人生，只想觀照自己。“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片灰色的天空，去往一個光彩的大城市。”彼時，我愛北京天安門的美好歌詞，照亮了所有孩子的沉重眼皮。然后的然后，大家都成為了百分之九十九之一，在夜晚的霓虹海洋中浮浮沉沉，某個時刻也有過放逐的念頭，或者發(fā)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嘆詞。第二日，在太陽照常升起的老生常談中，我們封住眼鼻，繼續(xù)“活在當(dāng)下”。只是，失去了宏大綺麗的“金閣寺”，活潑潑的少年郎們何去何從呢？消費(fèi)帝國、殺戮游戲、成功學(xué)、傳銷、邪教、伊斯蘭國……任何一種都能成為最新的“美”，讓感覺虛無的兩腳動物們一股腦投入至所謂的永恒中。

2017年的6月，我一直處于讀完《金閣寺》后的戒斷期，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挖走了什么，三島由紀(jì)夫手起筆落，文字沾毒生魔，蠱惑之極。最終還是書中的結(jié)尾一段使我釋然，“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逄羅漢殺羅漢，逄父母殺父母，逄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于物而灑脫自在。”既然溝口拋棄了金閣寺，我也該斬立決，在沖天的火光中，走向堅定而徒勞的未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