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一、課堂、課外
沈從文每星期從呈貢進城,在聯大泥墻土地、鐵皮屋頂——后來換成了茅草屋頂——的教室上課,有一次椅子被男生占滿,后到的三個女生不得不站著聽課和記筆記,“沈從文教授看不過去,居然把講臺上的講桌扛下來,放倒在教室地上,請這三位女同學坐下聽課。”{1}
“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汪曾祺——一九三九年考入中文系——都選了,因此一九四一、四二、四三年,都上過沈從文的課,他一九八六年寫《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有別人未及的記敘——
紙卷:“沈先生教書,但愿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云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并不裁斷,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課時分發給學生。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沈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方式。”
題目:“教創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沈先生把他的課叫做‘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沈從文自己創作,他也一直習慣叫“習作”,叫“實習”。他不贊成命題作文,但有時也出兩個題目,“沈先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我記得他曾給我的上一班同學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幾個同學就這個題目寫了相當不錯的散文,都發表了。他給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曾出過一個題目:‘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
謙抑:“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毫無系統。……他大都是看了學生的作業,就這些作業講一些問題。他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里并未發揮罄盡的余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
貼:汪曾祺寫了一篇小說,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
裁紙邊:學生習作寫得好的,沈從文作主寄到報刊發表,“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只剩下紙芯。這當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戰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
汪曾祺說,“沈先生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他一進城,文林街二十號那間宿舍,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學生,客人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寶貝,談天。”
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里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借了什么書,什么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里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兼收并蓄,五花八門。這些書,沈先生大都認真讀過。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后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后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沈先生不長于講課,而善于談天。談天的范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只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并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發著高燒,還躺在客廳里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只大斗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么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沈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里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住著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蘊珍(蕭珊)、施載宣(蕭荻)、劉北汜。當中有個小客廳。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龍。沈先生常來坐坐。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家談談。老舍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沈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金岳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金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俠傳》。“小說和哲學”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他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后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為得意。我們問金先生為什么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2}endprint
二、年輕朋友
汪曾祺說沈從文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但沒有交待何以談起這個話題。沈從文的云南生活,大致不出昆明及呈貢范圍,無暇遠行游覽山水之勝,卻還要說高山絕頂有一戶人家,這樣的信息,來自去麗江玉龍雪山的年輕朋友李霖燦、李晨嵐、夏明。說起來,又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李霖燦畢業于杭州藝專,此時學校已遷至湘西沅陵,與北平藝專合并為國立藝專。國立藝專又遷往昆明,李霖燦等七名同學徒步入滇,一九三九年到達昆明后立即成立高原文藝社。沈從文在家中招待高原社友和步行壯士,由此引發李霖燦一生中的大事——他說平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玉龍觀雪,一是故宮看畫——這里說的是前一件:沈從文知道他步行走過湘黔苗區,便對他大談苗瑤服飾圖樣之美麗;接下來——
他去招呼別的同學的時候,怕我雙手空閑,順手從架上抽出一本洋裝書遞到我手上,意思是說,你也看一看滇云高原上的豐富。
我大略地看了一眼,只見到一些鳥獸蟲魚的象形文字,很像是在鄭穎蓀老師那里看到的邊民經典。……
是圖畫文字嗎?我從董作賓先生那里已知道甲骨文之前還有一段圖畫文字的時代,但是時代遙遠,已不明其原委詳情。如今,就在云南西北隅的金沙江邊,還有活生生的圖畫文字在生長著,何不前往一探究竟?說不定還能相對比較,解中國象形文字演變上的大疑,很值得前往一試。
更重要的是,這冊書里有很好的風景圖片,玉龍大雪山的皚皚白雪照人眼明。我正在癡心妄想為中國山水畫開辟一條新道路,何不由昆明入大理,探點蒼,登玉龍,為山水畫開一雪山宗派?
告別沈從文老師的時候,我把從駱克博士(Dr. Joseph Rock)這本書中所想到的好夢略為描繪報告。沈老師說,中國西南邊疆豐富而遼闊,正待一批批腰腿健壯的年輕人去踏勘開發。{3}
李霖燦先獨身前去探路,回昆明后又與畫家李晨嵐結伴,一九四〇年初夏登上玉龍雪山。他在玉龍雪山周邊流連四年,前兩年主要靠沈從文開來的稿費支持——沈從文把他的雪山游記連載發表,就連他寫來的信,也一一介紹給報刊;后來得到中央博物院的聘約,幾年以后,編出《么些象形文字字典》和《么些標音文字字典》,翻譯么些經典,為么些文化研究開拓荒地。
年輕人深入邊地創造事業的熱情夢想,反過來觸發了沈從文的創作,他寫小說《虹橋》,以李霖燦、李晨嵐、夏明——也是藝專徒步入滇的七人之一,到木里王國辦起了教育——為原型,又加上一個虛構的文弱書生,按李霖燦推測,那是沈從文自己粉墨登場。四人途中遭遇奇幻異景,三個人拿出畫具試圖捕捉描繪,最后兩人徹底放棄,一人似不肯服輸。他們討論美以及如何表現美,其中一種意見,大自然不可思議的莊麗和華美,是為使人沉默而皈依的奇跡,只能產生宗教,不能產生藝術——繪畫、文字都無從企及。這正是此一時期糾纏沈從文的想法,同時也是他創作上面臨的困境。他敘述李粲的變化,也正合乎李霖燦實際的經歷:來到大雪山下,本來準備好好作幾年風景畫;意識到畫筆面對自然的壯偉無能為力之后,改用文字代替色彩;見聞經歷越多,越覺得文字所能表現的,與繪畫一樣,都有一定限度;“到承認這兩者都還不是理想工具時,才又掉換工作方式,由描繪敘述自然的一角,轉而來研究在這個自然現象下生存人民的愛惡哀樂,以及這些民族素樸熱情表現到宗教信仰上和一般文學藝術上的不同形式。”(《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0卷386頁。以下引本全集,只標卷數和頁碼,卷數和頁碼之間用分號,不同頁碼之間用逗號)
被寫入小說中的年輕人,焦急地等待著下文,很明顯這只是個開頭,卻一直沒有等到續篇。后來在四川李霖燦又遇到李晨嵐,得知李晨嵐由麗江回昆明后,向沈從文細致報告大雪山之壯偉奇麗,作竟夕之談。沈從文聽完感嘆:比我想象的還美上千倍,這小說沒法寫下去了。李霖燦捶胸跌足,以為是李晨嵐的講述“扼殺”了小說。
他們有所不知。沈從文未能續寫下去,原因復雜。一九四五年,沈從文發表《?骉斷虹?骍引言》,預示將寫一個中篇。一九四六年發表的《虹橋》,或許可以推測為《斷虹》的開頭部分。后來,不知道是后來到什么時候,沈從文在轉載《?骉斷虹?骍引言》的報紙邊上記下這樣的話:
朋友夏明所敘麗江故事引子。
三十四年彼由維西回昆明,因談及晨嵐、霖燦及一鶴慶女子和另一教師戀愛故事,十分悲慘。一共談三天,極動人。因允為寫一中篇,計十一節。已寫成三節,為復原而擱置。
此文本為敘述他人歷史,使之重現于文字上,不意被時代卻弄毀了。不僅毀了這個故事,也毀了寫故事的人。
這就是人生,人生多可哀。(14;449)
李霖燦當然看不到沈從文這個沉痛的題識,他在臺北故宮任職,也無從獲悉老師后半生經歷的詳情,只模糊知道改行做了博物館館員;直到八十年代初沈從文訪美,李霖燦從臺灣越洋電話打到美國張充和家中,聽沈從文一口氣講了十七分鐘——古代服飾紋樣!“我也是一名博物館員,而且繼玉龍看雪之后,又故宮看畫四十年,正有不少資料可以和老師相印證。能辦得到嗎?我掛上了聽筒,心下一片茫然!”{4}
等到李霖燦再敘師生情緣,寫的卻是《一封不說哀傷的追悼信》,收在沈從文紀念集《長河不盡流》中。
沈從文在聯大,有不少年輕朋友。在此,先插敘一點對沈從文“另外”的看法。以“另外”的看法做“背景”,他對年輕朋友的感召和親和,更顯平易樸素的魅力。
劉文典看不起沈從文的故事,流傳甚廣,各種說法略有出入,大體相同。一九三八年考入聯大外文系的許淵沖回憶錄中記敘:劉文典“公開在課堂上說:‘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沈從文只該拿四塊錢。有一次跑空襲警報,他看到沈從文也在跑,便轉身說:‘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希望,可是該死的,你干嘛跑啊!”{5}劉文典個性狂狷自負,他看在眼里的人本就沒有幾個,何況沈從文這樣的新文學作家——平心而論,這個故事更說明的是他對新文學作家的態度,倒也不全是針對沈從文個人。endprint
就連聯大時期與沈從文時常往來的吳宓,談到新文學,還是不改五四時期的思想,而情緒上似乎更加“痛苦”:一九四〇年五月四日,“上午精神動員會,慶祝五四。宓未往。讀沈從文等之文,益增感痛矣。”{6}沈從文《“五四”二十年》論及“語體文的價值與意義”,正是吳宓的痛處;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又有日記:“今晨讀《中央日報》沈從文撰社論,力斥文言而尊白話,甚痛憤。”{7}
吳宓老實認真,還讀沈從文的文章;劉文典這樣的“學問家”,大概是不讀的。
不過,對于青年人來說,則是另一回事。汪曾祺說:“當時許多學生報考西南聯大都是慕名而來。這里有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其他的教授是入學后才知道的。”{8}
年輕人看不起沈從文也有一個故事,沒有劉文典的故事傳布廣,但更有意味。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故事里的年輕人是穆旦:在聯大讀書的楊振聲的兒子楊起,某次游泳休息時在邊上一個小茶館喝茶,桌上的查良錚(即穆旦)不認識楊起,隨口議論道:“沈從文這樣的人到聯大來教書,就是楊振聲這樣沒有眼光的人引薦來的。”{9}這話估計是早些時候說的,后來穆旦與沈從文有較多接觸,看法自然變了。再后來,譬如抗戰結束后沈從文編《益世報·文學周刊》,穆旦的詩刊載最多,更可見關系的密切。這個故事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這種前后變化。
略述幾個例子,以見沈從文跟年輕人的交往:
程應镠:一九三六年在燕京大學辦刊物《青年作家》,到沈從文家里約稿,從此相識。一九三八年在聯大歷史系讀書,一九三九年沈從文推薦他編輯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西南聯大的學生,有不少在這里發表處女作,汪曾祺大概也是的吧。我記得的有袁可嘉等。……從文先生常常拿一個藍色小包袱到我的住處來,從那里拿出用各種不同稿紙寫的文章,有的還經過他親手修改。”{10}一九四五年初,沈從文應邀主編昆明《觀察報·新希望》副刊,他轉交給此時已在云南大學任教的程應镠負責。
王遜:一九三三年考入清華入土木工程系,大二轉入國文系,大三又轉到了哲學系。一九三八年畢業后,在昆華師范教了一年書,又考取聯大清華研究院文科研究所研究生。因為文物鑒賞、美術史等方面的共同興趣,王遜與沈從文時常往來。《燭虛》里有這么一段話,談到“相傳是晉人顧愷之畫的《女史箴圖》卷”:“那個圖畫的用意,當時本重在注釋文辭,教育女子。現在想不到僅僅對于我一個朋友特別有意義。朋友X先生,正從圖畫上服飾器物研究兩晉文物制度以及起居服用生活方式,憑借它方能有些發現與了解。”(12;3-4)“朋友X先生”,即指王遜。意味深長的是,從服飾器物研究文物制度和文化史,不也正是沈從文后半生的工作內容和探索方式嗎?《燭虛》集出版后,王遜在《云南日報》發表過書評《?骉燭虛?骍頌》。一九四八年十月,時代大轉折之際,已決定把工作重心轉向歷史文物研究的沈從文,為配合“北平特種手工藝展覽會”,特請王遜撰寫《紅樓夢與清初工藝美術》,發表于他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第一一四期,并同期刊出林徽因的《?骉紅樓夢與清初工藝美術?骍讀后記》。一九五七年,王遜在中央美院主持創建了中國第一個美術史系,與此同時他被劃為右派;后來文革,更是遭受迫害,一九六九年五十四歲病逝。
鐘開萊:一九四〇年聯大數學系畢業,留系任助教。他與王遜同住昆中北院,與文林街二十號只隔一個操場,中間有一株大樹。雖然近,但沈從文進城,事情多,來找他的人也多,聽他談話不能盡興。鐘開萊和王遜干脆去呈貢沈家作客,住過一兩次,得以從容交談。“記得他有一次正經地說:黃眼睛的女人性格不好辦。可不知有哪篇象征故事作證?”八十年代初沈從文訪美,曾到鐘開萊任教的斯坦福大學演講,“每天早晨到我家吃稀飯(沈先生愛甜點心,桔子水),晚上喝雞湯燉白蘿卜。”{11}《從文自傳》有一個地方寫無辜苗民被捉去,以擲竹筊決定生死:順筊,開釋;陽筊,開釋;陰筊,殺頭。一個人活下來的機會有“三分之二”。一九八〇年沈從文在此處加了一個注:“這里原文是‘三分之二,我的好友數學家鐘開萊先生說,根據概率論的道理,實際有四分之三的機會開釋,建議我改過來。”(13;272)
至于學文學的年輕朋友,就更多了:除了上面說到的穆旦,還有金隄、杜運燮、巫寧坤、許芥昱、林蒲……一九四一年二月,沈從文致信在福建長汀廈門大學的施蟄存,特別提到:“新作家聯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蕭乾太太王樹藏,寫小說或者也有前途。刊物少,不夠運用,否則一面學,一面寫,兩年內必有一批生力軍露面。”(18;391)
被沈從文預言“將來必有大成就”的汪曾祺,有一天晚上,“喝得爛醉,坐在路邊,沈先生到一處演講回來,以為是一個難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兩個同學把我扶到他住處,灌了好些釅茶,我才醒過來。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先生開了門,一看,一句話沒說,出去買了幾個大橘子抱著回來了。”他自然深知,亦不無驕傲,“沈先生對我這個學生是很喜歡的。”{12}
三、期望生活有個轉機
昆明物價暴漲不已,教授生活貧困日甚一日,不得已“另謀開源之道”。一九四四年初,沈從文、彭仲鐸、唐蘭、陳雪屏、浦江清、游國恩、馮友蘭、楊振聲、鄭天挺、羅常培、羅庸、聞一多十二位教授,共同擬定《詩文書鐫聯合潤例》,以期于家用有補。{13}
聞一多家里人口多,幾乎陷入絕境。他早在一九二七年就刻治過印章,此時聽從朋友們的建議,正式掛牌治印。浦江清撰寫駢文啟事《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梅貽琦、蔣夢麟、熊慶來、馮友蘭、楊振聲、姜寅清、朱自清、羅常培、唐蘭、潘光旦、陳雪屏、沈從文具名同啟。{14}
現存沈從文這一年致董作賓信三封,述及教授們以“詩文書鐫”求售的情形。董作賓時在四川南溪李莊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也是窘迫到賣字,他把書件寄到昆明,托沈從文幫忙。四月沈從文寫信告訴他,匯去所得錢款,又說:“力廠先生聞不久又擬開一展覽會,如尊件能來得及,或可附入展覽。……弟等在此一切依然照舊,米已到五萬上下,因之雖能用陽光空氣自慰,事到頭來,還是不免相當緊張!”七月的信說,“諸字一時未出脫”;十一月,又收到董作賓由羅常培轉來的字幅,“關于處理方式,昨曾與力廠先生談及,或在不久將來,集諸友好作品共同展覽一次”——力廠,即古文字學家唐蘭,他張羅展覽,效果如何呢?“至于上次力廠先生成功,事實上亦即失敗,因售去廿八萬元中,僅一千五百元一小幅系自動來買,其余均系介紹,不外面子人情,方得此成就,故成功中即寓失敗意。因此一來,熟人中如雪屏、金甫與弟等,俱不欲作展覽計矣。”而且,出現了新麻煩:“又此間最近市府尚有一新規定,即一切展覽會得經由市府許可,審定各件,末了還得繳收一筆費用,將來同人展覽時,尚得想法打破此種難關,否則物質精神,兩不經濟,轉為彼等小官小吏限制,亦意中事也。”{15}endprint
五月四日,聯大“文藝”壁報社舉辦“五四與新文藝運動”主題晚會,邀請羅常陪、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馮至、沈從文、李廣田等演講,會場原定南區十號教室,來的人大大超過預期,容納不下,臨時改換場地到圖書館,不料引發糾紛,有人乘機制造事端,馮至開始講演后突然電燈熄滅,會場騷亂,無法進行下去,只好改期。
五月八日晚,紀念五四文藝晚會在新校舍圖書館前草坪重開,改由國文學會主辦,演講者除了原先請的幾位教授,又有增加,依次發言:羅常培致詞,接著講“五四前后文體的辯爭”,馮至講“新文藝中詩歌的收獲”,朱自清講“新文藝中散文的收獲”,孫毓棠“談現代戲劇”,沈從文講“從五四以來小說的發展及其與社會的關系”,卞之琳講“新文藝與西洋文學的關系”,聞家駟講“中國之新詩與法國文學”,李廣田講“新文藝中雜文的收獲”,聞一多講“新文藝與文學遺產”,楊振聲講“新文藝的前途”。
此次紀念會,校內外參加者達三千人,被視為昆明民主運動發展的一個標志。這樣大規模的五四集會,在大后方也是第一次。講演者中聞一多最為激動,他說:“要記住我們這個五四文藝晚會是這樣被人陰謀破壞的;但是我們不用害怕,破壞了,我們還要來!五四的任務沒有完成,我們還要干!我們還要科學,要民主,要打倒孔家店和封建勢力!”“我們要把文學和政治打成一片,要出塔。”會議臨近結束,聞一多第二次上臺,提高嗓子道:“我號召大家第二次打倒孔家店!五四時候做得不徹底。”他還提議:“利用楊振聲先生渡美之便,讓我們用今天晚會的名義,向于碩果僅存的新文藝引導者胡適先生轉致敬意,并報道今晚的盛況。”{16}
聞一多要“出塔”——出象牙塔,當然是一個劇烈變化。聯大入滇初期,文法兩院暫設蒙自,十幾位教師住歌臚士洋行樓上,聞一多埋頭用功,除上課外足不出戶,鄭天挺戲贈一個雅號——“何妨一下樓主人”,傳為美談。幾年之間,從不“下樓”,到要“出塔”,聞一多的轉變,自有復雜的內外原因和深刻的思想歷程;不過,熟人同事,不很容易一下子就完全理解。當晚朱自清在日記里寫:“一多講文學遺產,語調激昂,但聽眾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熱烈。他的有些話似太過分。”{17}
“把文學和政治打成一片”,想必沈從文很難同意。這固然出于他一貫的思想,反對文學與政治的混合綁縛;更重要的是,他也始終清醒,在眼下現實的不安與迫切中,寄希望于政治——政黨爭奪的政治——雖然有極大的吸引力,卻也不過是政治幻想。他十一月給董作賓的信談及昆明情形,“最顯著變化,則為同事中有于一夜間忽然左傾者。亦有從不對于政治有所活動,忽成為活動中心者。亦有平時老談政治,在此時轉趨緘默者。在日常見面同事中,各為種種幻想所興奮,對平時所學所信已有支撐不住趨勢……弟因住鄉下已六七年,每星期只有機會留城中一二天,便當真已成為一鄉巴佬,因一入城時只聞熱鬧,已分不清楚某某熟人屬于某某黨派,且更摸不著彼等明日尚在轉變中也。……至于國內各部門分解與腐爛,恐仍在繼續,絕不會因為此等微弱呼喊即可望轉機獲得。凡已在分解與腐爛事事物物,勢必到潰決后方慢慢可望新生。”{18}
六月底七月初,剛放暑假,沈從文一家遷至跑馬山下的桃源新村,租草房居住。搬家的主要原因,是張兆和到那里新辦的建國中學任教。桃源新村村長、建國中學董事李沛階回憶:由于護國中學無人照料,師生流離失所,云南大學教授李吟秋接手改辦為建國中學,“(聞一多)先生慨然應聘教授文學,潘光旦亦任優生學、沈從文任現代文學、吳晗任歷史、沈從文夫人張兆和任英文。幾位大學教授肯于在鄉村中學任教,令諸教師學生感動。”{19} 沈從文義務教高中作文課,歷時一年半。
李沛階眼見沈從文一家清苦,主動提出請他在自己的酒廠掛名當股東,送他一些干股,讓生活得到一點改善。這番好意,沈從文婉言謝絕了。
他給董作賓的信里說:“弟在此住處名‘桃源,虛有其名而已,茅屋三間,小園一弓,全院中種不結子桃樹三株,日常工作為挖土、挑水、磨刀、燒火,凡事做來溜刷在行處,竟若比寫文章還高明一著。”{20}
桃源比呈貢離昆明近一點,因為在滇越鐵路線邊上,沈從文去城里上課,直接在桃源站上火車,不用騎馬了。一九四四——一九四五學年他在聯大文學院中文系,與馬芳若合上“國文壹B(讀本)”,一年級必修課;兩門文學專業三年級選修課,“中國小說”和“現代中國文學”。
九月十六日,沈從文給七年不見的胡適寫了一封信:“七年戰爭影響到國內各部門問題,真是無從說起。至于新文學方面,便是做官的對于這個運動控制力的加強,政府要用它作點綴,因此學術獎金文學部門有個位置,可是得獎的卻多是些不相干的作品。控制力雖加強,運用方法可并不進步,因之國家出錢編的書,辦的刊物,還是不大有銷路,內容也不見好。在野左翼依然要運用文學作宣傳,也并無何等好作品出現。自由主義作家,已到無單獨刊物可供發表情形,又因作家與商業關系不正常,不容易靠版稅生活,因此多擱筆。”他要跟胡適說的具體事情是,“最近聯大一個英籍教授白英先生,與同學金隄先生,同譯了我廿個短篇作英文,內中計有《習作選》中一部分短篇,加上那個《邊城》,預備在英美分別出版,今年或者即可付印。”
這本書幸而能譯成英文,內中多涉及中國農村與兵士平凡哀樂,給英美讀者印象,很可能與其他現代中國小說(如林語堂、熊式一及其他人寫的)內容不大相同,要國外讀者相信這也是中國的事情,最好的一個介紹者、說明者,也只有先生。所以希望先生能高興為寫個短短英文序言,放在書上,讓這本書因您的序文,給英美讀者一個較新也較正確的印象。
他天真地設想這本書或有銷路,甚至因此重提多年前曾經產生過的到國外去看看的念頭——我們或許還記得,他年輕時候跟王際真通信,說過“我是一面知道我無資格到美國,但也并不把這夢放下的”這樣的“癡話”;如今同樣“妄想”,卻無可避免地增添了揮之不去的現實沉重感:
這本翻譯的出版若成功,大致還可望繼續譯一個短篇選集,和一個與戰事有關的長篇新作。在國內,到目前為止,我還無法靠合法版稅支持最低生活,將來也恐怕無多希望。譯本在國外若有相當銷路,對于我此后廿年工作,實大有關系。我希望因此有機會到美國看看,住二三年,或自費,或在需要教“現代中國文學”的什么學校,擔任這個部門的課。因為在國內大學談這個問題已近十年,解釋它的過程得失及作品得失時,還有條理,美國人真需要對這個問題的過去與將來有所認識,我作這件事情,一定尚能稱職。兆和又還充滿讀書求學興趣,她若可用我在美國應得的版稅讀兩年書,將來或許也可在翻譯上有點成績。endprint
我們期望生活有個轉機,不是活得比當前更舒服些,只是活得比當前更有用些。在國內也許真如什么人說的,業已落后,追趕不上時代,成為無用的人了,但在另一方面,精力可見出價值和意義處,說不定正多!用我平時態度寫戰爭,寫我極熟習的湖南人對戰爭的種種,在國內很顯然即不大容易得到付印機會,然而若翻成英文,似乎又很可能讓國外讀者對東方在應付戰爭的中國人生活與心情能脫離宣傳味有所理解,這理解不僅有益于外國人,也有益于中國的!……
我們在這里過的日子是挖土種菜,磨刀生火,生活雖瑣碎,并不痛苦,但想起與生活離得相當遠的國家社會種種,卻不免難過!(18;432-434)
王際真翻譯了一本《當代中國短篇小說選》,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Contemporary Chinese Short Stori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44),里面有一篇沈從文的《夜》。
這一年沈從文沒有新書出版;尤為遺憾的是,在特殊狀態下,他燒掉不少文字。《燭虛》留樣本正文前,記了這么一句:“三十三年因心臟病,計焚毀日記本七冊,另稿十五件,多未發表故事。”(14;448)自此,他沒有一本成冊的日記留存于世。
四、禮物
一九四五年一月,昆明文聚社終于出版了土紙本《長河》,因之前屢遭刪節,此時只剩十一萬字。第六章《大幫船攏碼頭》的中間,赫然印了一行:“(被中央宣傳部刪去一大段)”(10;102)。頭年十二月間,沈從文校讀全書,罕見地加批了大量注釋。這份自注初版校樣保存了下來。一月四日,沈從文在這個校注本后寫道:“十二月十五日校畢,去《邊城》完成剛滿十年。時陽光滿室。長榮、子和、老三等戰死已二年。陳敬摔車死去已一年。得余離開軍職已三年,季韜、君健兩師部隊在湘中被擊潰亦已四個月。重讀本文序言,‘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高尚的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敬態度,是應當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后來者以極大鼓勵的!這熱忱與虔敬態度,唯一希望除了我用這支筆來寫它,誰相信,誰明白?然而我這支筆到當前環境中,能寫些什么?縱寫出來又有什么意義?逝者如斯,人生可憫。”(10;182)
三月十二日,聞一多等三百四十二人聯名發表《昆明文化界關于挽救當前危局的主張》,文稿由吳晗起草,聞一多潤色,羅隆基補充而成。為征集簽名,聞一多跑到沈從文鄉下住處,簽名后,沈從文留老友吃了頓飯。
三月二十日,昆明《觀察報·生活風》發表了沈從文的《赤魘》,這是篇名帶“魘”字作品中的第一個短篇小說。
五月八日,德國無條件投降,歐戰結束;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抗日戰爭結束。
九月,西南聯大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學年第一學期開學。沈從文在本學年上的課有:文學院中文系,與李松筠合開“國文壹五(讀本)”,一年級必修課;“各體文習作(二)乙(語體文)”,文學專業三年級選修課;“現代中國文學”,文學專業三、四年級選修課;“中國小說史”,文學和語言專業三、四年級選修課。師范學院國文系,“中國小說史”和“現代中國文學”兩門,與中文系合并上課。
九月八日晚,沈從文徹夜未眠,寫小說《主婦》,送給張兆和作紀念禮物。“我們住處在滇池邊五里遠近。”“村中百十所新式茅草房,各成行列分散于兩個山腳邊,雨季來臨時,大多數房頂失修,每家都有一二間漏雨。”現在,“戰事已結束,雨季也快結束了。我們還住在這個小小村子中,照樣過著極端簡單的日子,等待過年,等待復員。”“對日戰爭結束后,八年中前后兩個印象還明明朗朗嵌在我記憶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轟炸,敵人二十七架飛機,在微雨清晨飛過城市上空光景,一是勝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園的六十歲老洋人比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村子里各處報信光景。至于兩個印象間的空隙,可得填上千萬人民的死亡流離,無數名都大城的毀滅,以及萬千人民理想與夢的蹂躪摧殘,萬千種哀樂得失交替。即以個人而言說起來也就一言難盡!……我雖竭力避開思索溫習過去生活的全部,卻想起一篇文章,題名‘主婦,寫成恰好十年。”“今天又到了九月八號,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約了三個朋友趕明天早車下鄉,并托帶了些酒菜糖果,來慶祝勝利,并慶祝小主婦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讓她知道。我自己還得預備一點禮物。要稍稍別致,可不一定是值錢的。”(10;312,313,314,317)
他想到“和自己弱點而戰,我戰爭了十年”;即便在“情感泛濫流注亦即如云如水”的“忘我情境中”,“總還有個謙退沉默黑臉長眉的影子。”(10;316,317)
他想寫出主婦素樸的心,她的寬容和透明理解,可是不知從何措手。他把從九月八號下午以來的家庭生活情景寫下來,把自己寫作時的思緒寫下來,就成了這篇作品敘述的內容。接下來,他又寫道,天亮了,他出門到田埂間散步,從路旁摘了一大把帶露水的藍花,送給主婦。
九月九日上午八點多,程應镠與王遜等幾個年輕朋友來時,沈從文剛從外面散步回家。
冬季的某天,聞一多邀吳晗,專程同訪桃源新村,勸說沈從文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由于對黨派政治的一貫反感,沈從文不肯參加,讓多年的老朋友和過去的學生失望了。以前聞一多、沈從文等在馮至家討論翻譯現代作品時,也曾涉及這個話題,“提起年青同學需要領導,那時民盟還不露面,我就說過我的性格恐不宜于人事周旋,如集團中應付人,他作來可能有作用得多。”(27;91)
這一年十一月,日本開成館出版了岡本隆三翻譯的《沈從文短篇集》。中文書,有一個綠楊書屋的盜印本《沈從文選集》。
年初文聚社版《長河》(一九四八年上海開明書店出過改訂本),實際上是沈從文到一九五七年之前出版的最后一本新書。
五、復員前后
一九四六年寒假,沈從文一家搬到昆明城內西南聯大昆中北院宿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