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誠
任教于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東方藝術與美學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一九六六年出土于江蘇省蘇州市虎丘鄉(xiāng)新莊,現(xiàn)藏國家博物館。這是一幅長六百九十厘米、寬三十六點七厘米,設色艷麗的宮廷畫,反映了成化二十一年(一四八五年)明憲宗朱見深元宵節(jié)當天在內(nèi)廷觀燈、看戲、放爆竹行樂的熱鬧場面,是一幅有名的反映宮廷生活的風俗畫。以往大家就這幅畫卷談明代中期宮廷生活、戲曲雜技、元宵娛樂寫過不少文章,比如沈從文先生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里關于《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寫道:「畫的是宮廷過年,仿效民間習慣,張燈結彩,搭鰲山燈棚,放煙火花炮,舞獅子,扮種種戲文,并舉行雜技百戲。又有不少宋式貨郎擔,手推車出售小玩具燈彩物事。在宮中稱孤道寡的皇帝,卻真正是孤孤獨獨,十分無聊,穿一件淡赭黃袍,坐在黃油綢幄帳下寶座上,或依石欄邊,和一群遠遠侍立的嬪妃子女在宮中舉行故事行樂。」而我們今天就仔細看看這幅畫卷里諸般人等的各色衣裳。






明人繪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 絹本設色 橫六九〇厘米 縱三六·七厘米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明人繪 明宣宗宮中行樂圖絹本設色故宮博物院藏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明憲宗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畫面分為三段,第一段憲宗坐在殿前黃色圍帳下,頭戴黑色氈笠,身穿淺青色繡金龍袍,觀看太監(jiān)、童子諸人燃放煙火爆竹。第二段憲宗立于殿前廊下,頭戴黑色便帽,身穿金龍黃袍,遠遠注視童子小兒圍繞貨郎車嬉鬧。第三段憲宗端坐于龍椅上,頭戴黑色氈笠,身穿淺黃色龍袍欣賞各種雜耍、戲文。這里憲宗所穿淺青色繡金龍袍、金龍黃袍、淺黃色龍袍都是也作一撒、曳撒或一散,在明代早期朝鮮漢語官話課本《老乞大》、《樸通事》中則寫為「衣撒」,乃明代男性常見的一種衣服款式,在宮中是皇帝、內(nèi)侍等人日常所穿的便服之一。劉若愚《酌中志》里說:「其制后襟不斷,而兩傍有擺,前襟兩截,而下有馬面褶,往兩旁起。」所謂「后襟不斷」就是后襟為通裁,上下不斷開。與此相對,正面前身的前襟則上下分裁,腰身以上為長袖、大襟、交領、右衽,腰身以下作馬面裙,正中作光面兩側(cè)起褶子加裙擺,一般長過膝蓋直至小腿,后來也有長及腳面的款式。劉若愚《酌中志》中所言的款式在故宮博物院所藏《朱瞻基斗鵪鶉圖》(舊稱《吳三桂斗鶉圖》,其中正立者面白、須少,面貌不似宣宗朱瞻基,或為憲宗朱見深)中也可見到。明代王世貞《觚不觚錄》記載:「袴褶戎服也,其短袖或無袖,而衣中斷,其下有橫褶,而下復豎褶之,若袖長則為曳撒。」曾官至翰林學士、太子太保的尹直在《謇齋瑣綴錄》中寫道:「昔叨侍憲宗皇帝,觀解于后苑,伏睹所御青花纻絲窄檐大帽、大紅織金龍紗曳撒、寶裝鉤絳。又侍孝宗皇帝講讀于青宮,早則翼善冠、袞繡圓領,食后則服曳撒、玉鉤絳。而予家賜衣內(nèi),亦有曳撒一件,此時王之制,所宜遵也。」將尹直《謇齋瑣綴錄》中所寫這段文字與《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所繪御容兩相比對則不難看出明代中期皇帝宮中所用便服的情況。這里再說說憲宗的帽子,《謇齋瑣綴錄》所寫「青花纻絲窄檐大帽」,圖中所見很直觀,這種直檐帽帽檐上翻,帽檐前高而后低,帽身為圓弧狀尖頂,頂尖有金钑花鑲寶石,帽檐綴有小珠。沈從文先生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把憲宗戴的這款大檐帽叫作「寶石頂大簷笠子盔帽」。除了《明憲宗元宵行樂圖》,皇帝頭戴黑色便帽、身穿的便服形象亦見于《明憲宗調(diào)禽圖》、《明宣宗宮中行樂圖》(此圖雖曰《明宣宗宮中行樂圖》,但根據(jù)畫面中人物面容,亦應為憲宗),尤其《明宣宗宮中行樂圖》設色艷麗、幅面巨大,與《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可一同比照。《明宣宗宮中行樂圖》為明代宮廷畫家所作,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是一幅長六百八十九厘米,寬三十六點八厘米的風俗畫名作。圖中反映了明代皇帝悠游逸樂的場面,用六段畫面分別表現(xiàn)了御園射箭、觀看蹴鞠、馬上抨丸、執(zhí)杖捶丸、擲箭投壺、乘輦回宮等活動。比如捶丸場面這一段,皇帝頭戴黑色便帽,身穿金黃色龍袍,右手執(zhí)杖瞄準前方地面徒步擊球,身邊太監(jiān)隨侍陪同注目,這里所說的捶丸也就是當下的打高爾夫球運動一般。《明宣宗宮中行樂圖》中宣宗冠黑帽,衣的形象與《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憲宗的衣冠姿態(tài)如出一轍,一方面說明了明代早中期皇帝在內(nèi)廷的便服穿戴情形,另一方面也可看出明代早中期宮廷畫家繪制反映皇帝娛樂、燕居等一類繪畫的圖像傳統(tǒng),是一窺明代早中期社會風俗的珍貴資料。

明人繪 朱瞻基斗鵪鶉圖(局部)絹本設色故宮博物院藏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明人繪《明憲宗調(diào)禽圖》中的明憲宗及兩側(cè)內(nèi)侍局部


《明宣宗宮中行樂圖》中的“明宣宗”像

《朱瞻基斗鵪鶉圖》中的“朱瞻基(明宣宗)”像

明憲宗像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明憲宗坐像》軸

明宣宗像取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明宣宗坐像》軸

明過肩 龍柿 蒂形 妝花水 紋暗 花緞 織成 袍() 故宮 博物 院藏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還繪有服飾鮮麗的后宮妃嬪與皇子皇女形象,這里面最有特點的裝束便是妃嬪們的襖裙和頭面。孫機先生曾撰寫過專文講述明代女子的冠飾問題。據(jù)孫機先生的觀察,《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皇帝身邊嬪妃貴人戴的冠子都是特髻,其形制在圖中可以辨識出來,為頭頂黑紗帽,用皂羅包頭,并于額上打結,黑紗帽上穿插頭面,正面戴梵文金分心,髻頂插挑心。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妃嬪女子都穿著襖裙,上襖下裙。上衣是交領右衽的絲綿襖或夾衣,衣領處加白色護領,以金扣子系緊。長袖窄口,袖口處又有白色袖緣。上衣正身在兩側(cè)腋下開衩,胸背肩袖處繡有織金云肩通袖襕紋樣。劉若愚《酌中志》記載:「正月初一日正旦節(jié)。自年前臘月廿四祭灶之后,宮眷內(nèi)臣,即穿葫蘆景補子及蟒衣……十五日曰﹃上元﹄,亦曰﹃元宵﹄,內(nèi)臣宮眷皆穿燈景補子蟒衣。」這里提到宮眷人等隨著四時節(jié)氣的變換選擇穿戴相應補子蟒衣,元日正旦大家穿的是葫蘆景補子蟒衣,十五元宵大家穿的是燈景補子蟒衣。所謂「葫蘆景補子蟒衣」就是補子上織有或繡有葫蘆紋樣,葫蘆景也稱大吉葫蘆,取葫蘆多子之意祈福增瑞,又葫蘆與「護祿」、「福祿」諧音,寓意吉祥。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明代灑線繡葫蘆景鐘馗打鬼經(jīng)面,其上繡有一條升龍,龍首口銜一個通體碩大的寶葫蘆,葫蘆里是身穿進士藍袍,足踏小鬼,右手出擊的鐘馗像,紋樣豐富,色彩艷麗。所謂「燈景補子」就是補子上織有花燈紋樣,在上元元宵節(jié)這日穿戴,是正月十五鬧花燈的應景服飾,所以也叫燈服,一般取二龍戲燈、繞燈龍等紋樣,配以江牙海水、吉祥八寶等圖案,《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嬪妃女子的襖裙上細看即有此類吉祥補子圖樣,極盡人間繁華艷麗。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嬪妃宮女服飾


圖中還繪有諸多娃娃童子形象,當為宮中皇子公主。有的年齡尚幼被抱在宮妃懷中,有的圍著貨郎車嬉戲喧鬧,還有的手提各式花燈。他們有的手提象燈寓意太平有象,有的手提蟾蜍燈寓意蟾宮折桂,有的手提馬燈寓意馬到成功,有的手持魚燈寓意年年有余,還有的手持螃蟹燈、兔子燈、仙鶴燈、官人燈,極為可愛,歡樂非常。明代內(nèi)廷小皇子、小公主誕生滿月時剃去胎發(fā),百日賜名后即按時剃發(fā)謂之「請發(fā)」,宮中設篦頭房專司皇子皇女請發(fā)、留發(fā)、入囊、美容之職。與民間孩子剃頭一樣,小皇子剃發(fā)是將頭發(fā)全部剃光,剃成「如佛子焉」的樣子。小皇女則是將頭上頭發(fā)大部分剃光,只在頭頂兩側(cè)各留一綹頭發(fā),用紅絲絳扎成兩個小發(fā)鬏。《明憲宗元宵行樂圖》里便可以看到手提燈籠的光頭小皇子形象,也可以看到頭上兩側(cè)扎有紅繩發(fā)鬏的小公主形象。由于憲宗和萬貴妃的姐弟戀使得萬氏在內(nèi)廷一手遮天,年紀已過生育時期的萬貴妃最為忌憚的便是宮中女子誕育胎兒,宮中多有強令嬪妃宮女墮胎的事情發(fā)生,所以憲宗年近而立仍然膝下孤單。直到皇三子即后來的孝宗被宮人內(nèi)官隱匿撫養(yǎng)坎坷長成,萬氏才放棄了對嬪妃生養(yǎng)兒女的監(jiān)視控制,導致成化后期宮中頻頻誕生皇子皇女。《明憲宗元宵行樂圖》畫的是成化二十一年宮中元宵佳節(jié),兩年之后萬貴妃、成化帝相繼辭世,圖中所見憲宗后宮皇子皇女人數(shù)眾多的情況與宮中事實暗合。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皇子公主服飾
內(nèi)侍中官在明朝是不可小覷的一股勢力,明朝出了很多有名的太監(jiān),憲宗
朝增設西廠,寵信汪直、梁芳等人,太監(jiān)權勢一時無兩。《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亦繪有諸多內(nèi)侍中官。太監(jiān)的冠帽俗稱剛叉帽,也稱內(nèi)使帽,圓頂,以竹絲作胎,用真青縐紗蒙在竹胎上,帽后有山,圖中內(nèi)侍所戴冠帽便是這種剛叉帽。太監(jiān)身上還要佩戴用象牙制造的牙牌,重六、七兩不等,牙牌上一邊鐫刻號碼,一邊鐫刻所屬衙門及職銜。又用象牙和牛骨做管,用青綠線結寶蓋三層,下垂紅色絲線,總長八寸有余,稱為牌穗。太監(jiān)平時在宮里行走時要懸掛牙牌和牌穗,此外另有青絳、茄袋、刀兒等飾物懸掛腰帶上。這里還要說說太監(jiān)所穿貼里的情況,貼里與形制上都屬斷腰袍,都是上下分為兩截衣,但是《繡片沒大里酌云無有褶卻中肩擺馬子是后志、,面之前襟》通貼,上后通寫袖里衣又襟裁道襕之身起都,:、上兩細分只「膝也側(cè)密斷是二襕可不小,將色等以開褶腰前衣紋綴衩子部襟,樣補,,以分近。子側(cè)下下裁御劉或面身起,之若者不正褶而人愚織加身子貼,所穿之衣。自外第一層謂之蓋面,貼里、圓領之類;第二層謂之襯道袍,第三層曰裰領道袍。其白領以漿布為之,如玉環(huán)在項,而缺其前,稍油垢即換之,非入過皇城者不敢綴也。自此三層之內(nèi),或褂或襖,俱不許露白色袖口,凡脖領亦不許外露,亦不得綴鈕扣,只宮人脖領則綴鈕扣,是以切避忌之。凡外廷講幄召對之臣,不可不曉二色衣之妙處者。如夏則以葛布為上身,以深藍或玉色紗作下褶,并接兩袖各數(shù)寸,又緣子領寸許。一則露白色,一則省費惜福(幅),以便拆浣。此從古制也。自逆賢專政,凡近御之人,概得穿白色生紗、生羅、葛布,及白綾、絲綢,領袖襟縫公然顯露,不忌憚也。」可見供奉御前的太監(jiān)是不允許將內(nèi)衣的白色袖口和脖領外露出來的,也不能系扣子,若仔細觀察《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內(nèi)侍不難辨識出這些細節(jié),另與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明宣宗宮中行樂圖》相比照,圍侍在皇帝身邊的眾多內(nèi)侍中官所穿服飾信息豐富,《酌中志》中所述內(nèi)侍服飾的特點一目了然。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內(nèi)侍服飾
這幅圖卷中還出現(xiàn)了叫賣貨郎、雜耍百戲、方士道人、外國使臣等各類形象。比如圖中第二段便繪有四個賣貨郎,沈從文先生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稱之為「宋式貨郎擔和手推車」,這四個貨郎的裝束很有意思,可將之與由宋迄明蘇漢臣、李嵩、呂文英、計盛等人所繪貨郎圖做番比對。當然《明憲宗元宵行樂圖》是內(nèi)廷為增添元宵熱鬧氣氛令人假扮貨郎叫賣,又由宮廷畫家記錄繪成,與真正行走民間的貨郎相較或并不真實。
這幅卷子里還繪有敲鑼打鼓行進的化妝隊列,有的扮作光頭大肚子的彌勒佛,有的扮作持劍的道士。另有四人身騎假馬,類似我們今日元宵節(jié)所見踩旱船表演一般,身穿戲裝手持刀槍劍戟對打。實際上演的是《三英戰(zhàn)呂布》的情節(jié),圖中紅臉關公身著綠袍手提青龍偃月刀,黑臉張飛手持丈八蛇矛騎著烏騅馬,劉備手舞雌雄雙劍騎白馬,與身著紅錦百花袍,手舉方天畫戟騎著赤兔馬的呂布混戰(zhàn)在一起。《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這一段畫面給我們留下了極為珍貴的明中期宮廷演劇的圖像史料。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第三段還繪有一隊由內(nèi)侍裝扮成的來朝貢獻寶的外國使臣隊列,起首一個胡人穿長袍、裹頭巾、大胡子,手牽瑞獸走在最前面。后面緊跟二人頭發(fā)卷曲、袒胸露腹,一人穿黃衫戴金項圈手持珊瑚,一人穿紅衫戴金項圈頭頂盛有珊瑚、象牙的寶盆行進于后。后面另有穿綠袍一人,披著紅色云肩,頭裹白頭巾,手舉碩大銅錢,其面目亦是赤面虬髯。其后另有一人身穿青袍,披著白色云肩,頭裹白色頭巾,手捧盛有珊瑚、象牙諸寶的寶盆走在最后。整個隊列中,除了袒腹的兩人外,其他三人都可見臉上帶有模仿胡人的連鬢胡須、大鼻子、深色皮膚的面具。可見當時胡人獻寶是烘托宮中年節(jié)氣氛的重要內(nèi)容,若無真人獻寶,此項亦能由內(nèi)侍假扮、裝點太平。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化妝隊列”及“外國使臣隊列”
看過《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后很多人對畫中人物服飾或許都有一種似曾相識、和我們印象中朝鮮半島的古典服飾極其相似的感覺,從根本上說這是因為明朝與朝鮮王朝在服飾上都受到宋元服飾影響,明朝又長期與朝鮮王朝處于宗藩關系中,期間服飾相互借鑒影響,兩者的確多有相似之處(亦有明顯不同);而直接原因則是因為我們?nèi)粘I钪袑φ嬲脑鲿r期的服飾比較陌生而對朝鮮半島的古典服飾比較熟悉(韓國歷史劇在這其中功不可沒)。然而就本幅畫來說,畫卷中人物所穿的膨大的裙子和朝鮮確有一段淵源。根據(jù)明代陸容《菽園雜記》記載:「馬尾裙始于朝鮮國,流入京師,京師人買服之,未有能織者。初服者惟富商、貴公子、歌妓而已。以后武臣多服之,京師始有織賣者,于是無貴無賤,服者日盛。至成化末年,朝臣多服之者矣。大抵服者下體虛奢,取觀美耳。閣老萬公安冬夏不脫;宗伯周公洪謨重服二腰;年幼侯伯、駙馬至有以弓弦貫其齊者。大臣不服者惟黎吏侍淳一人而已。」陸容是成化年間進士,他將宣德年間至成化年間的野史稗聞寫成《菽園雜記》,從以上這段史料不難看出馬尾裙自朝鮮傳入之后在京師朝野的人氣之盛,而始作俑者就是憲宗朝的弄臣閣老萬安。馬尾裙又稱發(fā)裙,明人王锜在《寓圃筆記》中說:「發(fā)裙之制,以馬尾編成,系于襯衣之內(nèi)。體肥者一裙,瘦削者或二三,使外衣之張,儼若一傘。」這種下體蓬松寬大的衣裙以馬尾或毛麻織物制成,裙式作下折,蓬松張大,穿在馬面裙、、貼里內(nèi)令外裙寬松美觀,像一把撐起的大傘。在《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不獨宮人女子,便是皇帝、太監(jiān)內(nèi)使等男子的裙子也都是蓬松寬大的。明代文學家沈德符在他的《萬歷野獲編·外補遺》中記載了以下一則逸聞:「馬尾裙者,不知所起,獨盛行于成化年間,云來自朝鮮國。其始閣臣萬安服之,既而六卿張悅輩俱效之,獨禮部尚書周洪謨至重服二腰,尤為怪事。萬眉州亦何足責,如洪謨素以理學自命,哆口談天下大事,服之不衷,下僚且不可,況司風化重寄,何以示四方?雖遭彈射,直至弘治初元始去位,亦靦顏甚矣。似此服妖,與雉頭裘,集翠裘何異?今中國已絕無之。向在都見高麗陪臣出館,袍帶之下摺四張,蓬然可笑,意其尚服此裙耶?」沈德符將成化年間帝都風靡馬尾裙一事視作「與雉頭裘,集翠裘一般」穿戴奇裝異服的「服妖」之舉不能認可。朝鮮人李睟光在《芝峰類說》里對馬尾裙的始末經(jīng)緯作過一個說明,「稗史曰﹃馬尾裙始于朝鮮,流入京師,無貴賤,服者日盛。成化年間朝官皆服之,此服妖也。弘治初始有禁例﹄云。此即我國所謂駿裙也,祖宗朝爭尚此服,而今則絕無,亦出于一時好尚矣」。李睟光博聞多識,崇尚實學,他曾作為燕行使三次出使中國,將其見聞和學識編寫為《芝峰類說》凡三千四百三十五個條目。這段話對成化時期馬尾裙的流行一事說得很清楚,馬尾裙流行于憲宗成化年間,孝宗弘治年間遭禁。從《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人們下裳蓬松若傘的情況來看,這種喜歡穿戴馬尾裙的好尚也傳到了宮內(nèi),成為成化年間大江南北、宮內(nèi)宮外的一道風景。
不獨看到朝鮮國的影子,在《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中還能看到不少蒙元時期服飾風俗的遺存,令人產(chǎn)生些許與蒙古服飾相類似的感覺。比如前面說過的其實是蒙元時期的質(zhì)孫服衍化而來。質(zhì)孫服本是蒙元皇帝大宴群臣舉行質(zhì)孫宴時君臣所穿的一種服裝,蒙元退走漠北,這種質(zhì)孫服本應退出人們的視野。即使明朝立國之初明太祖已經(jīng)明令下詔「不得服兩截胡衣」,但是質(zhì)孫這一蒙元服飾最終還是被明朝統(tǒng)治者認可接納下來,還對這種斷腰袍進行了繼承和改進,并賦予其一個新名字叫。《明史》卷六七里說正德十三年(一五一八年),武宗「車駕還京, 傳旨,俾迎候者用曳撒大帽、鸞帶。尋賜群臣大紅纻絲羅紗各一。其服色,一品斗牛,二品飛魚,三品蟒, 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翰林科道不限品級皆與焉;惟部曹五品下不與。時文臣服色亦以走獸,而麒麟之服逮于四品,尤異事也」。武宗甚至下詔傳旨遍賞群臣「曳撒大帽」,雖然對此舉也有官員書生非議,但這種服飾已經(jīng)成為明代君臣經(jīng)常穿戴的一種便服甚至是常服、禮服。從一蒙元時期服飾風俗的傳承以及馬尾裙這一朝鮮服飾的引入來看,成化時期的服飾是非常豐富多彩的,它反映了憲宗時期社會風氣、風俗習慣的微妙變化,而這一點在《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得到了非常明顯的顯現(xiàn)。本就屬于胡俗服飾,再加上馬尾裙的異域風情,使得《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熱鬧的元宵歡慶畫面帶有一絲新奇時尚味道。
《明史》里說:「仁、宣之際,國勢初張,綱紀修立,淳樸未漓,至成化以來,號為太平無事,而晏安則耽怠玩,富盛則漸啟驕奢。」明人歸有光在《歸震川集》卷二八里寫道:「明有天下,至成化、弘治之間,休養(yǎng)生息,殆百余年,號稱極盛……」所謂承平日久,天下富裕,憲宗治下的成化時期社會驕奢享樂之風日熾,這一點在《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可窺見一二。《明通鑒》卷三五里記載:「二十一年春,正月,甲申朔,申刻,有光自中天墜,化白氣,曲折上騰。逾時,復有赤星如碗,自中天西行,轟然如雷震。」憲宗見此災厄天象惶恐不安,于是下詔說:「不意歲首星變有聲,朕愈兢惕載,敕廷臣備陳時政得失,采納而行,方春時和,袛承資始之仁,誕敷寬恤之典。」一時之間朝臣競相上書要求憲宗疏遠太監(jiān)方士等親近之人,憲宗無奈,一方面減免征調(diào)寬恤地方,一方面繼續(xù)寵信枉佞囂小之輩。成化二十一年(一四八五年)正是《明憲宗元宵行樂圖》的繪成之年,該年正月天象有變,元宵觀禮端坐內(nèi)廷宮中的成化皇帝不知內(nèi)心如何波瀾,畫卷上內(nèi)廷一片歡樂喧鬧,背后卻也掩映著外朝的政局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