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民朋友

每當十月國慶節后，我都會想起我的第一個農民朋友棗娃。

那是40多年前的事兒，國慶節假后我就到千陽縣城東黃里鎮北山陳家村蹲點，一直到第二年夏。陳家山是黃土高原上常見的那種大山包，黃土層覆蓋很厚，山坡平緩，可以種莊稼，靠天吃飯。每家每戶在自家門口挖地窖，引流和收集雨水解決人畜飲水。那一年，高中畢業的棗娃只有二十來歲，帶領村民把滿山坡耐旱的野生酸棗嫁接成大棗，創造了在山村種植大棗的奇跡；帶領村民從遠山引水進村，又創造了村辦水利工程的奇跡。棗娃成為第一代帶領山區農民脫貧致富的帶頭人。

馮家山水庫蓄水后，自古隴西南下鳳州必經之地，繁華的黃里鎮成為一片汪洋。黃里鎮的建制也隨之撤銷，陳家山村歸屬了城關鄉，從縣城徑直修了一條上山的路，站在陳家山村頭，可俯瞰水庫全貌。也就在我離開陳家山村后的第十個年頭，十月仲秋的一天再次去了陳家山。我沒有乘汽車走旱路，而是坐水庫快艇尋找上山的路。水庫人說，水下二十米是黃里川的淹沒區，原有的那條上山的路還在，就在半山的一個豁口處。下船攀巖而上，山坡郁郁蔥蔥，山道兩旁常青灌木林被修剪得整整齊齊，黃花綠樹叢中，有一棟又一棟別致的房子，領路人說，那是當地村民蓋的度假村，每當夏、秋兩季，從水旱兩路來此度假的游客很多。他們是來看水景、吃大棗的。當我興致勃勃地爬到村頭時，終于看到了結滿大棗的樹林，村頭上我熟悉的那顆紫棗樹怎么變成并列的兩棵了，伸展著磨棍般枝條，各自頂著大大樹冠，特別顯眼。

眼前的一切，勾起了我清晰地回憶……

村頭那一塊小洼地上，原本就有一顆棗樹，每年接的棗，果大肉厚，味道鮮美可口，懂行人說，那是一個紫棗樹。但有一年的夏天，連續兩個月沒下雨，那顆紫棗樹枯死了，滿山嫁接過的棗林雖然耐旱，也一棵棵低下了頭。

棗娃意識到，不解決山村的引水問題，村民永無出頭之日。他帶領幾名青年農民翻山越嶺探水源，終于在遠隔幾架山的地方找到了泉水。但是要把那股泉水引到陳家山上來，絕非易事。棗娃就自己勘探地形，畫了一幅引水圖，名曰“金線吊葫蘆”。當時，我正在那里住隊，看了他的圖，完全明白上面標明的意思：“過山不鑿洞、渡壑不架橋，引著泉水轉山繞”。在山腰和山與山交匯的山梁處修長渠引水，實在是省錢、省力的好辦法。為了防止泉水在長渠中蒸發和滲漏，除了用水泥預制板鋪設水渠以外，沿線還要修大小不等的若干蓄水塘，遠看就像金線吊著葫蘆。我為棗娃的設計興奮不已，找來水利專業人員論證，并且繪制了正式的施工圖。棗娃帶領全體村民用了一個冬天和第二年的春、夏兩季把水引到了村口。全村人的吃水問題解決了，并且還用一部分水澆灌了棗樹苗。沒想到洼地里的紫棗樹根遇到充足水的滲透，竟然冒出了一叢新苗。我和棗娃精心培土澆灌，把最壯的一棵留下，等我住隊期滿離開時，那棵紫棗樹已長兩人多高了。

到了村委會，沒有見到棗娃，他到省城開會去了。其他村干部說，棗娃后來當了村支書，一干就是二十年，后來又兼任鄉黨委副書記。我問起紫棗樹和棗業發展情況，村長介紹說，那棵紫棗樹保持了二十年的盛果期，大概產了三千斤大棗。為了截住老樹的青春，棗娃又想出了好主意：先是把樹根刨開，截掉老根，促使新的根須生長，又將枯枝砍斷，讓他冒出新的樹杈，每年春天到來時，再把外層的老皮扒去，催生新皮，又結了十年盛果。村長補充說，我和棗娃培育的那顆紫棗樹已經不存在了，十年前一場大風把樹連腰折斷，棗娃將樹樁鋸出平面，嫁接了新棗芽，現在看到的是兩棵“雙胞胎”，品種已經更新，一顆是玲棗，一棵是婆棗。我知道，紫棗個大皮厚，肉多，適宜干儲，不宜鮮吃；玲棗脆、爽、甜，落在地上會摔碎，咬到嘴里汁液滿口，甜得像蜜；婆棗稍脆、微爽、酸甜，既可鮮吃又可做酒棗。我明白，這是棗娃為了適應現代人的口味兒，又一次進行的成功嫁接。。

村干部帶我又去參觀新培育的棗樹林。在山頭的陽面，每一層臺地上都有大片的棗樹，每一株樹下都有聚水坑，平時可以保墑，旱時可引渠水澆灌。水庫修成后，棗娃用移民款修建了三級抽水站，把水庫里的水也抽上山了，建成了人均一畝旱澇保收農田和棗樹林、蘋果園，剩余的地種草栽樹。

“八月十五到，遍地紅瑪瑙”。大棗從九月開始成熟，一直到十月都是收獲的季節。棗農們正忙著打棗收棗，村上的婦女們人人拿著一根長竿子，穿行于棗林中，綠葉間，滿山坡是她們的歡聲笑語。那一串串紅棗色澤鮮艷，真像一顆顆“紅瑪瑙”，玲瓏瑰麗；又如一樹樹掛滿點亮的小紅燈籠，照亮了喜笑顏開的棗農們的心。太陽已經偏西，西邊天上的朵朵云彩，忽然變得紅彤彤的，似大紅棗的深紅。柳條藍、背簍、大布袋都已經裝得滿滿的了。家家場院里、房頂上、窗臺上都鋪著厚厚的一層紅棗，有的是前幾天晾曬的，整個小山村子也就紅彤彤一片，恰似有人把晚霞采下來放在那里一般。拿起一只已經接受過好幾天陽光滋潤的大紅棗，已經變酥、變軟，變得更加香甜了。攥在手心里，可以感覺到它的體溫，它的溫潤，它的光滑。輕輕掰開來，深紅綿軟的棗肉就呈現在面前，一股濃濃的甜香彌漫在秋的收獲中。

收獲的季節總是令人喜悅的。回想起當年與棗娃一起度過的苦樂并行的那段日子，我的心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我感悟了許多：感悟到真情在這世間的可貴；感悟到人生價值體現的所在。這里有厚愛著我的村民們，有我愛的這里的土，這里的水。在這濃濃的棗鄉，傾注了我對這里的棗鄉人殷殷無期的愛。

我為棗娃高興。棗娃從省城給我打來電話，邀請我在明年收棗時再來。我會去的，因為那次我沒有見到棗娃。

作者簡介：陳同鋼，原寶雞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寶雞炎帝與周秦文化研究會名譽會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