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在從大都到上都的旅途中,他追尋歷史、觸摸當下、找尋自我。
“我要從大都走到上都。”2016年6月,在北京藍旗營的一家咖啡廳里,53歲的羅新鄭重地向好友、考古學者羅豐說了他的決定。那時天色已晚,正是擁堵時候,車流不息又行駛緩慢,寧謐的咖啡館也遮擋不住那些鳴笛和馬達的喧囂,任由它們擠進門窗。
羅新是北大研究魏晉史和北方民族史的知名教授,他本已和羅豐約好一起參加在中亞舉辦的一個學術會議。聽到這話,羅豐卻并不吃驚,大概是因為羅新總提起那些長距離的行走計劃。他盯了羅新一會兒,說:“嗯,你的身體可能受不了。”
“是的,可能受不了。”羅新回答。
“可能會受傷。”
“是的,可能會受傷。”
“你還是要走?”
“是的,我還是要走。”
“那么我支持你。”
出發、歸來,轉眼一年多過去。2017年圣誕節當天,當羅新在五道口一家咖啡廳接受《環球人物》記者專訪時,那次的旅程已沉淀成一本書,剛剛出版,書的名字就叫《從大都到上都》。
“我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國嗎”
從大都走到上都的念頭,在羅新心中縈繞已久。2000年前后,他買到明代人朱有燉(音同敦)的一本《元宮詞百章》,讀到第十三首:“侍從常向北方游,龍虎臺前正麥秋。信是上京無暑氣,行裝五月載貂裘。”
朱有燉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第五子的嫡長子,后來襲封為周王。他喜好文學,其《元宮詞百章》模仿宮女的口吻,描寫元代的宮廷舊事。至于這首詩,描繪的則是元代暑熱時,宮侍從大都北去上都時的情景。羅新對從大都到上都的那些沿途地名很好奇。
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上都,則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正藍旗的一片草原中。700多年前,忽必烈正是在元上都稱汗。在他之后,元朝先后有6位皇帝在上都即位。大都、上都,一個是冬都,一個是夏都,相當于游牧民族傳統的冬營盤、夏營盤。一代代的元帝都會分季節在這兩都之間巡行,處理中原和草原的朝政。“一座元上都,半部元朝史。”
歷史上,大都到上都的道路有4條,其中兩條是驛路,相當于國道。但元帝不走驛路,走的是“專線”,叫輦路。像“龍虎臺”這種輦路上的地名,究竟指的是哪兒呢?羅新在當時學術圈里很有名的往復BBS上,向元史專家張帆請教。張帆向他介紹了一些研究情況。羅新發現,描寫元帝巡行盛況的詩歌很多,可關于這么重要的輦路,卻研究很少。他萌生了一個念頭:“為什么不自己走一趟呢?”但當時只是想法,沒有真走。
羅新天性喜歡行走。1981年,他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從大一就開始旅行。后來他轉學歷史,又留校任教,讀書治學之余,在別人的游記里“旅行”,也成了一大樂趣。2015年,一家英文網站“舊書聯盟網”推薦了最好的50本旅行書籍,都是英文原版,其中有9本羅新都讀過,剩下的打算找齊了以后慢慢讀,“有時讀好的旅行書比實際旅行收獲還大”。
在羅新很喜歡的一本書《同查理一起旅行——尋找美國》里,作者斯坦貝克寫了這么一段話:“多年來我在世界許多地方旅行。在美國我生活在紐約,有時待在芝加哥和舊金山。可是正如巴黎之于法國、倫敦之于英國,紐約早已不能代表美國。因而,我發現我對自己的國家不再了解。”羅新看到后深受觸動,尤其是在年歲漸長,往日的激情、夢想被“雨打風吹去”,剩下的都是難以言說的無奈、迷茫后,他一再問自己:“我,作為一個以研究中國歷史為職業的人,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國嗎?我所研究的那個遙遠迷蒙的中國,和眼下這個中國,究竟有什么樣的關聯呢?”
帶著這些問題,羅新收拾行李,背包出發。
一邊是歷史,一邊是現實
美國作家梭羅說過:“只有我邁開雙腿時,我的思想才開始流動。”羅新對這句話感同身受。走路時所進入的那種狀態,似乎比深度睡眠更使他頭腦清醒,比聽古典音樂更讓他心情平靜。就在采訪前一天,羅新還完成了一次長走。12月25日是他導師田余慶先生的3周年忌日,可因為學校在當天安排了考試,他只好提前去先生墓前致奠,“如同去朝圣,當然要走路”,從早上9點走到下午5點半,他的嘴唇被冷風吹裂了,第二天還隱隱作痛。
1989年,羅新拜入史學大家田余慶先生門下。史學圈里有個段子是這樣的:“在魏晉史上,陳寅恪先生說了幾句話,田先生記下來,回去寫了篇文章;閻步克先生看到了文章,回去寫了本大部頭專著。”羅新受教田門,在魏晉史研究的山頭上也有一席之地,作品《黑氈上的北魏皇帝》既有史學家的嚴謹,又兼文學家的生動,流傳甚廣。由北魏鮮卑轉而研究北方各游牧民族,羅新寫出了代表作《中古北族名號研究》。
光看代表作,羅新似乎是艱深冷僻的“考據派”,其實不然。他似乎一直不滿足于單純地關起門來做學問,總是試圖沖出大門,從古代研究中 跳脫出來,向這個紛繁雜蕪的現實世界敞開胸懷。
天涯社區鼎盛的時候,羅新網名“老冷”,是關天茶舍的知名版主,以史會友,以文會友,以心關天。后來他還創建了往復BBS,是當時少數話題有意思、內容高質量的網上論壇。
在學生眼里,羅新課講得好又個性十足。許知遠2016年6月在北大進行的一次對談中提到自己讀書時的舊事:“有一位歷史系老師叫羅新。他講魏晉南北朝,我印象特別深。在公共課上講中國歷史,講百家爭鳴的時代,講到魏晉、竹林七賢、嵇康被殺的時候,說中國通史我只講到這個地方,從下節課開始換一個老師來講,因為中國歷史到此就變得非常無趣,我只關心有趣的部分。”
時光荏苒,微博、微信早已替代了天涯、往復的風光,羅新卻依然有個性。這次從大都到上都,他堅持以徒步的方式走完這段長達450公里的河山。剛開始準備行程時,有朋友問他:“人家元朝君臣不是坐車就是騎馬,哪有你這樣靠兩只腳的?”羅新也曾考慮路上雇驢馬拉行李,為此還專門找人咨詢,得到的答復是:現在的牲口哪能走那么遠吶。只好盡量少帶點行李。
至于堅持徒步的理由,他在書中已經交代,“說到底,這是另一個價值體系里的規則,不可以用效率或安全度來衡量。”另一套價值體系并不是指古代——后來在旅途中的賓館里,他寫下這樣的話:“在后工業時代,當時間和空間被壓縮得幾乎不值得測量時,徒步是對主流的抵抗。”
羅新的學生、學者蒙曼讀了《從大都到上都》后有個評價:“跟著羅老師旅行,山川都是帶字幕的。”這條路的一邊是歷史,一邊是現實。羅新會介紹古代萬朵花開的金蓮川草原,會寫元代皇帝如何乘著大象過居庸關……時間浸潤于空間,一幕幕古代場景躍然紙上。同時,他的所看所感也在當下。蟻族、林場里的村民、草原上的見聞,雜燴在一起,都付于紙上。“歸根結底我是在現實中走路和生活的人,不能忘記現實。”
2016年6月24日從北京的健德門出發,一步一步,整整15天后,羅新終于抵達上都 。
把眼光投向歷史的夾縫中
在羅新看來,行走絕非旅游可比,游客是去獵奇的,高高在上;行者則會觀察并融入當地。在北京,有一次羅新在擁擠的地鐵上和一個打工者挨在一起。有那么一瞬,他們彼此注視。羅新忽然意識到:對于那個打工者,自己就是一個游客,現實世界的游客。
其實,無論是現實中的旅途,還是以學者的身份探索歷史之旅,羅新都希望自己能做一位行者。他向《環球人物》記者感慨:“我們學者大多只是在圖書館里研究中國,尤其是以前,沒錢沒時間,也沒機會和條件。”如今,行走不只是身體的放松,也是做學問的方式。
羅新正在準備下一次遠行。他打算在明年夏天去英國,研究古羅馬人在不列顛島上修建的哈德良長城。為了與日耳曼人抗衡,古羅馬也像古代中國人那樣,修建了很多長城,只不過遠不及萬里長城那么工程浩大。羅新希望像比較文學的方式那樣,將中外的長城對比起來研究。“外國人記載了許多修筑長城的方法、工程學資料等,但我的研究重點在于人,長城兩邊的人互相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研究了多年北方游牧民族史,羅新眼中的歷史是灰色的,如同歷史上長城兩邊的灰色地帶,“兩邊的政體你死我活,彼此防備。生活在兩邊的人卻很難有分明的界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甚至跑去對方的地盤生活。”羅新喜歡把眼光投向這些歷史夾縫里,哪怕沒有標準答案。
也許珍貴的答案往往不能輕易獲得,就像完成從大都到上都的旅程之后這一年,無論是身邊的朋友還是好奇的記者,見了羅新總是會問:你了解中國了嗎?你有什么新的發現。羅新的回答是:“我仍然沒有,中國豈是走一走就可以了解的。不過總比走之前知道得多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