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業亮
2017年8月12日,美國白人種族主義者和極右翼團體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舉行集會,與反對集會的少數族裔、移民團體和反種族主義人士組成的反示威者發生暴力沖突,一名白人男子駕駛汽車沖向反對集會的人群,造成1人死亡、19人受傷的悲劇。這一事件除了反映當今美國社會在種族問題上仍存在嚴重的分裂外,還是美國社會正在進行的一場“新的文化戰爭”的縮影和具體體現。
新老“文化戰爭”及其轉向
“文化戰爭”一詞是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詹姆斯·戴維森·亨特(James Davison Hunter)在其1991年出版《文化戰爭:界定美國的一場斗爭》一書后進入公眾視野的,亨特在這本書中對“文化戰爭”做了經典的闡述,分析了它是如何在美國社會和政治的眾多領域發揮作用的。1992年大選,美國著名保守派人士、共和黨總統競選人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在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做了題為“文化戰爭”的著名演說后,該詞得以流行,用以描述當代美國人圍繞墮胎、同性戀和同性婚姻、胚胎干細胞研究、槍支管制等社會問題而產生的分歧。
“文化戰爭論”把美國人特別是精英階層分成保守派和進步主義者這兩大對立的陣營:前者信奉傳統的宗教和道德價值觀,堅持傳統的家庭和婚姻,反對墮胎和同性婚姻;后者則強調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多樣化和選擇權的重要性,支持墮胎、同性戀和同性婚姻?!拔幕瘧馉幷摗毙Q,這是一場決定美國人未來生活方式的戰爭,當代美國人在文化和宗教道德價值觀上已分為兩大極化的團體,并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分裂趨勢將日趨嚴重。事實也是如此。在過去的一二十年里,美國社會圍繞文化和道德價值觀的沖突一直沒有停息。同性戀的日益泛濫和社會對之日益寬容的態度引起圍繞同性戀和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激烈爭議;在墮胎問題上的“生命權”和“選擇權”及其所包含的婦女權益和隱私權問題之爭愈演愈烈,使該問題上升為最重要的全國性政治議題之一;美國社會獨特而悠久的槍支文化和強大的槍權利益集團的游說活動,加上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對公民持槍權的保護,使得控槍立法步履艱難,美國社會槍支泛濫,槍擊案頻發。上述道德和價值觀問題成為美國社會陷入分裂的主要因素:美國人依其種族族裔、社會經濟地位、文化程度、性別、年齡、宗教信仰等的不同,在墮胎、同性婚姻等問題上采取截然對立的態度,分成兩大對立的團體;民主、共和兩大黨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由其在這些問題上的主張所界定;兩黨總統候選人也必須表明自己在這些問題上的態度;道德價值觀成為美國社會分裂的因素還使聯邦法官,特別是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成為兩黨在國會斗爭的一個焦點。因此,亨特“文化戰爭”定義為“根植于不同道德理解系統的政治和文化仇恨”,也有美國學者將之定義為“美國社會基于沖突的文化價值觀而產生的分裂”。
近年來,一方面,美國社會對墮胎和同性戀權利的態度發生變化,多數美國人支持墮胎權和同性婚姻,美國最高法院也于2015年和2016年相繼做出同性婚姻合法化和否決得克薩斯州墮胎法的歷史性裁決;另一方面,隨著移民的大量涌入和美國人口結構的變化,美國的“文化戰爭”開始轉向,逐漸被關于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的“新的文化戰爭”所取代。在“新的文化戰爭”中,“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而不是文化和道德價值觀問題成為美國社會分歧的焦點。換言之,“它關注的是美國將正式允許哪個團體居住和給予公民權”,以及美國人“如何從種族、族裔和語言上界定自己”。
是什么因素促使“文化戰爭”發生上述轉向?
首先,移民的大量涌入帶來美國人口結構的變化導致白人的“身份焦慮”和“民族認同焦慮”是一個主要的原因。美國是一個由移民建立的國家,但與其他民族國家不同,美國社會不是建立在一個共同的祖先、宗教、歷史、語言、習俗、傳統和領土上的,而是建立在一系列觀點至上的,用哈貝馬斯的話來說,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換言之,文化認同和價值觀在美國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中起著重大的作用。在整個19世紀上半葉,美國主要是新教的社會。之后,隨著移民的不斷涌入,在給美國人口結構帶來深刻變化的同時,還推動了美國社會宗教和文化多元化的發展,對美國傳統價值觀及其與之相連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帶來巨大的沖擊。到上世紀初,美國已完成由一個同質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社會向種族多元化的轉變。近數十年來,隨著美國社會非白人移民的增加,一度主導美國的“瓦斯普文化”,即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文化(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WASP)的影響力在下降。并且,隨著移民的持續大量涌入,白人人口占美國總人口的比例加速下降,目前在美國一些城市,白人人口已經不占多數。美國人口普查局預計,到本世紀中葉,少數族裔將全面超過白人人口數量。這造成美國非拉美裔白人身份危機感上升,帶來了“做一個美國人意味著什么”的自我認同、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問題,以及什么價值觀代表美國,它們如何轉變為公共政策等問題。帕特·布坎南是美國首批認識到移民問題對美國國家認同重要性的人之一。早在2002年,他在其暢銷書《西方的死亡》中就危言聳聽地發出警告說:“不受控制的移民將對我們成長于斯的國家造成解構的危險,把美國變為沒有共同點(歷史、英雄、語言、文化、信仰、祖先)的一群人的集合體?!?/p>
其次,最近十多年來,全球化和技術進步、產業的梯度轉移造成的美國制造業就業崗位流失和藍領工人就業競爭加劇,中低收入工人階層工資停滯,工會成員及其傳統的福利在下降,收入不平等和貧富差距不斷擴大,也導致美國藍領白人對移民的不滿,成為“新的文化戰爭”展開的經濟原因。盡管美國黑人在收入上仍遠低于同階層白人,在執法、選舉權、教育和用工方面受到的種族歧視仍沒有太大的改觀,但白人普遍認為,少數族裔,特別是非洲裔美國人的收入增長比他們快;“肯定性政策”(affirmative action)的實施使少數族裔和非洲裔享受入學、就業和職業培訓等方面優待,是對白人的“逆向歧視”,使白人實際上在入學、就業等方面處于與少數族裔的不平等地位。上述因素使得藍領白人工人階層在“身份焦慮”的同時,也處于“經濟焦慮”之中,從而加劇了美國社會在種族和移民問題上的分裂,導致白人至上主義抬頭,針對黑人、少數族裔、穆斯林的仇恨言論和仇恨犯罪上升,從而引發“新的文化戰爭”。endprint
最后,特朗普在總統競選中和就任后所提出的“美國優先”、反移民、反精英、反建制的立場和政策以及他的“西方文明正受到非西方文化圍攻”的思想也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新的文化戰爭”。
“新的文化戰爭”的集中體現
近年來,美國社會關于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的“新的文化戰爭”主要是圍繞是否拆除公共場地上豎立的美國內戰時期南部邦聯將士的塑像和紀念碑而展開的。
美國目前有718座南部邦聯紀念碑,其中多數分布在南部各州。這些紀念碑和雕像中的大部分修建于1895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這段時期,即南部各州實施種族隔離法的時期。2015年,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市黑人教堂發生槍擊案。在事后公布的錄像中,21歲的美國白人槍手迪倫·魯夫(Dylann Roof)焚燒美國國旗,揮舞南部邦聯的旗幟以示對現狀的不滿,于是當時的南卡羅來納州州長尼基·黑莉(Nikki Haley)(現任美國駐聯合國大使)下令從州辦公大樓場地移除南部邦聯的旗幟,從而在全美特別是在南部諸州引發是否保留南部邦聯紀念碑的激烈爭議。今年4月,新奧爾良市市長下令拆除該市多個南部邦聯雕塑,遭到強烈反對,最后被迫在大批警察警戒下在夜間進行拆除。
主張拆除這些南部邦聯塑像和紀念碑的人認為,它們是在南部種族主義盛行的年代修建的,“是殘酷的種族隔離時期的遺產”,美化了南部的蓄奴制度,含有種族主義的內容,象征仇恨和偏執,是白人至上的象征,應該被拆除;而反對拆除的人則認為,這些紀念碑和雕像代表南部的歷史和文化遺產,它們并不是為了紀念奴隸制,將之拆除是試圖否認這部分美國歷史和南部文化,從而分成了截然對立的兩大陣營。一般來說,黑人、少數族裔、婦女、自由派和民權人士主張拆除這些紀念碑,而包括白人至上論者在內的右翼則強烈反對。這充分說明,除了傳統的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對立外,“新的文化戰爭”也基本上是依照種族族裔劃線的。
弗吉尼亞州種族騷亂的導火索就是圍繞拆除該市解放公園的一尊美國內戰時期南部邦聯將領羅伯特·李(Robert Lee)的銅像而引發。夏洛茨維爾是弗吉尼亞大學所在地,是美國開國元勛托馬斯·杰弗遜的家鄉,居民大部分在種族問題和其他社會問題上持自由派觀點。2017年5月,夏洛茨維爾市政委員會投票決定拆除該塑像。當晚,數十名示威者在著名白人至上主義者理查德·斯賓塞(Richard Spencer)的帶領下,手持火炬,在李的銅像前集會,反對市政當局的這一決定。7月,三K黨成員在該市正義公園舉行集會,遭到支持移除該銅像的1000多名反示威者的阻撓。8月11日晚和12日,白人至上論者、新納粹分子、種族主義者再次舉行集會,與由少數族裔、移民團體和反種族主義人士組成的“反示威者”發生暴力沖突,導致慘劇發生。
因此,這一事件雖然是圍繞是否拆除南部邦聯將軍銅像而引發,但它在實質上是以“白人至上論”和白人民族主義者、另類右翼團體為一方,以少數族裔、移民、自由派和民權人士為另一方圍繞美國文化、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而進行的一場“文化戰爭”,反映了美國白人在非白人移民不斷增多和白人在美國總人口中所占比例不斷下降所產生的“身份焦慮”或“認同焦慮”。弗吉尼亞州暴力沖突事件充分說明,老的“文化戰爭”尚未退潮,新的“文化戰爭”已經打響。
“新的文化戰爭”對美國社會和政治的影響
弗吉尼亞暴力沖突事件也充分顯示,這場“新的文化戰爭”正對美國社會和政治產生深刻的影響。
首先,它將加劇美國社會在種族族裔、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問題上的分裂。目前這場圍繞是否拆除南部邦聯雕塑和紀念碑的“新的文化戰爭”正迅速向全國蔓延。在夏洛次威爾事件發生后的短短數日內,已有數十座南部邦聯塑像和紀念碑被拆除,由此導致的美國白人至上主義者為反對移除南部邦聯紀念碑而舉行的集會游行與反示威者之間的對立沖突也頻頻發生。圍繞是否拆除這些雕像和紀念碑的立法斗爭也在不少州展開,一些城市相繼通過搬遷這些塑像的決議,但也有不少州立法保護這些雕像。南部邦聯紀念碑問題還出乎意料地成為正在進行并受到密切關注的弗吉尼亞州州長選舉以及競爭激烈的地方選舉的最重要的議題。
與民主、共和兩黨在墮胎、同性婚姻、槍支管控等“舊文化戰爭”問題上的立場截然對立一樣,兩黨的主要領導人對南部邦聯雕像的態度也相反。特朗普反對拆除這些紀念碑和雕塑,他在推特中寫道:“看到我們偉大國家的歷史和文化隨著搬遷這些美麗的雕塑和紀念碑而被抹去令人悲哀”,“人們不能改變歷史,但可以從歷史中學習”,認為拆除這些南部雕塑是“改變歷史和文化”。美國副總統彭斯把這種行為稱為“試圖以當代某種政治原因的名義抹去美國一部分歷史”。民主黨領導人則為各地拆除南部邦聯雕塑辯護。他們認為,“夏洛茨威爾事件”表明,這些雕塑已經成為白人至上主義者的集會地點而不是關于美國歷史的教育工具,明確表示支持拆除這些雕塑。眾議院民主黨領袖南?!づ迓逦骱推渌裰鼽h議員還要求遷移國會大廳展出的南部邦聯雕像,從而使這場辯論由各州擴大到國會山。但民主黨議員的這些議案在共和黨控制的國會很難通過。
民調顯示,盡管美國人在總體上拒絕種族主義,但在是否拆除南部邦聯雕像問題上存在分歧:62%的美國民眾認為南部邦聯塑像作為歷史性的象征應該保留,27%的民眾認為應該拆除。這充分說明,美國社會在是否拆除南部邦聯雕像和紀念碑問題上存在嚴重的分歧。
其次,弗吉尼亞暴力沖突事件還推動了左右翼極端思潮和運動的發展。種族主義分子以反對拆除南部邦聯雕塑和紀念碑為由頻頻舉行集會,打著“白人的命也是命”、“把美國重新奪回來”等口號,公開宣揚“白人至上”,導致美國社會針對黑人、少數族裔、穆斯林的仇恨言論和仇恨犯罪上升。一些極端左翼組織也應運而生,采用暴力方式反對白人至上主義的集會和游行,從而導致暴力沖突不斷發生,對美國社會和政治造成巨大的沖擊。
最后,“新的文化戰爭”所涉及的領域正在不斷擴大?!靶碌奈幕瘧馉帯弊钤缡菄@英語是否作為美國的官方語言而展開的。白人種族主義團體舉行宣傳白人至上主義的集會游行遭到反示威者的阻撓,一些學校和地方當局取締類似集會引發了美國關于言論自由的大辯論,進而擴大到美國公民言論自由權的領域。近期美國舉行的全國足球聯賽中,一些球隊的非洲裔球員因對美國的種族歧視表示不滿,在演奏國歌時以單膝跪地的方式以示抗議,引發巨大的爭議,使“新的文化戰爭”又擴大到作為國家和民族象征的國家和國旗領域。
上述現象說明,由弗吉尼亞暴力沖突引發的美國社會圍繞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的“新的文化戰爭”正在撕裂美國。
(作者系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教授)
責任編輯:彭安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