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進

摘 要:被譽為“中國梵高”的徐渭一生歷經磨難,但一直用生命對待藝術,用藝術寄予苦難、安頓靈魂,同時又將生命跡化為書畫藝術。正是這種在藝術中的自我生命的觀照鑄就了其獨具個性的書畫藝術。
關鍵詞:徐渭;書畫;生命觀照
對自我生命的觀照是藝術創作的誘因之一,也是藝術存在的價值所在。徐渭書畫藝術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其書畫藝術中的自我生命觀照,也正是這種自我生命的藝術觀照鑄就了其大寫意花鳥畫風格及狂草面貌,使他的書畫藝術在晚明藝壇獨樹一幟,以“革新者”的地位在中國美術史上留下輝煌的一筆,而被譽為“中國梵高”。朱良志在《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中論及中國畫創作重視生命精神時,認為中國畫對于生命的價值在于“通過創作來體驗生命、以繪畫形式來呈現生命、在藝術中安頓生命”。[1]這也深深體現在徐渭身上,徐渭在其書畫藝術中體驗生命、安頓生命、寄予苦難,并跡化生命,這深刻體現了中國藝術的生命價值和生命精神。
一、藝術即生命,用藝術寄予苦難
藝術之于人生的價值是多方面的,不僅僅是審美的。尼采認為:擺脫人生根本煩惱和痛苦有兩條路,一條是逃往認識之鄉,這樣世界于你是一間最合適的實驗室;另一條是逃往藝術之鄉,即把這奇異的世界成為美學現象。尼采無疑肯定了藝術之于人生的救贖價值。[2]同樣,宗白華也認為:藝術的境界介乎于“學術境界”和“宗教境界”之間,即有前者的超功利性,又有后者的“返璞歸真”。[3]再一次肯定了藝術給予人生苦難的宗教救贖價值。
徐渭的一生苦難而坎坷,幼年喪父,屢試不第,婚姻多變,牢獄之災,罷官之痛,疾病纏身,晚年貧困潦倒,顛沛流離。一生命運多舛和郁郁不得志使其精神極度痛苦。他郁憤的情感需要抒發,其困頓、痛苦的靈魂需要安頓。此時的書畫藝術之于徐渭已然不是文人的“怡情娛性”手段,而是寄予和救贖人生苦難的工具。于是藝術成為其人生的一種寄予、一種信仰,成為其陳放和安頓靈魂的地方。因此,藝術即是他寄予苦難的載體,藝術即為其生命。藝術之于他而言,無疑具有人生救贖的價值,他將顛沛的生活和縱情山水的體悟、滿腹的郁憤、一腔的冤屈完全寄托于筆墨之中,以此忘掉身體的痛苦,而求精神的超越。加之其書畫藝術的深厚功底,和對前人技法進行了多年研摩,對書畫藝術的各種表現方法了然于心。從而使得其書畫作品既不同于宮廷書畫的嚴謹程式和居高臨下的“高貴”,又有別于文人書畫自我陶醉的玩弄筆法和形式的“高雅”。其作品運筆縱恣,揮灑自如,直抒胸臆。墨色變化多端,酣暢淋漓,初看是墨線纏繞,亂石飛瀑,細看則墨線牽連巧妙,生活和生命軌跡清晰,“無法”中有法,“有度”中超度。筆下形象“不重形似求生韻,不重再現重性靈”“天機自出”,使其作品一反前人圖式,而成為其身世、遭遇同構的美學圖式。他的創作狀態也不同于一般文人畫的“聊以自娛”,而是一種激情的抒發和狂態的宣泄。正如李贄所言:“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又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可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4]因此,徐渭的繪畫作品正是他狂態情感的物化和結晶,是個性人格在藝術中的凸現,藝術即為其生命。
二、生命即藝術,將生命跡化為藝術
錢鐘書在《談藝錄》中論及到藝術可能出現的三個層次或階段,即:“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5]“人事之法天”是藝術對自然人生的遵從和模仿階段;“人定之勝天”是藝術超越自然人生之上,對自然人生的美化表達;“人心之通天”則為藝術之最高階段和境界,即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主客體的圓融統一。徐渭的藝術無疑達到了“人心之通天”的境界。在他的書畫藝術中,往往借以恣肆縱橫的筆墨把自然物象和自我精神圓融化一,將生命跡化為藝術。
這首先體現在徐渭書畫作品中隨意揮灑,直抒胸臆的狂放筆墨上。他稱自己的畫是“杜撰之畫”。作畫隨意涂抹,起筆,運行,轉折,收筆,都沒有固定法式,處處無法,從表現自己主觀情感出發,以“開拓萬古之心胸”把其狂態情感物化結晶于作品之中。這種筆墨風格外在表現為“狂”,用筆狂放,恣肆縱橫,筆墨淋漓,不拘于形似,內在卻飽含激情和個性。他以熾熱的情感,振筆橫掃,不受拘束,毫無雕鑿,一改元明面貌?!肮P隨心動,墨由情發”,他充分利用“生紙”的滲水暈墨特點,通過運筆的輕重緩急,蘸墨的干濕濃淡,營造出震撼人心的水墨交響。他的筆墨形象也天機自出,成為其人格生命的寫照。
其次,體現在其筆下塑造的物象形象上。其筆下物象多能折射其多舛的命運和郁郁不得志的心性。他筆下的梅竹形象不是前人平淡幽雅的形象,而是其寄托沉痛身世遭遇的載體,如其《雜花圖卷》中的梅花枝干下垂,中間有一節浸在溪水之中,其畫雪竹題詩為:“畫成雪竹太蕭騷,掩節埋清折好梢,獨有一般差似我,積高千丈恨難消?!逼洹赌咸褕D》《石榴》中的形象一改豐收、多子的傳統象征意義而成為其斑斑悲情的抒發。正如其題畫詩所言“深山少人收,顆顆明珠態”,正所謂“墨點無多淚點多”,凄楚落寂感油然而生。其《墨葡萄圖》中的藝術形象更是其生命自我的再現,畫面中一干橫亙全幅中部,濕筆飽墨,順著枝藤淋漓而下,藤條離披紛雜,果實晶瑩欲滴,如飛欲動,置陣布勢不求均衡,整個畫面以其旋轉飛舞的幻覺效果和強烈而激蕩的感受表達了作者血淚斑斑的憤激之情。他在《黃甲圖》中畫了傘蓋般的荷葉和一只肥大的螃蟹,上部題詩為:“兀然有物氣粗豪,莫問年來珠有無。養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獨傳臚?!?[6]“黃甲”二字語意雙關,既指螃蟹,又借指科舉及第者,諷刺這些人徒有外表風標,實則腹中無珠,空無才學,對他們進行辛辣的諷刺又表現出自己孤傲和倔強不馴的個性。徐渭曾經反復地以水墨畫牡丹,他在題畫詩中闡明,“牡丹為富貴之王,光彩奪目,故昔人多以鉤染烘托見長。今以潑墨為之,雖有生意,終不是此花真面目” [7]。畫家一反前人,并不表現牡丹的富貴華美,而是“不然豈少胭脂在,富貴花將墨寫神”,以酣暢淋漓的筆墨掃盡鉛華粉黛。這時徐渭筆下的牡丹雖然已“不是此花真面目”,卻使人感到出神入化。他表達的是畫家激憤沉痛之情。在其綽約的風姿中包孕著一種對抗黑暗風雨而不低首的獨有風韻,這種形式的牡丹完全是作者個人人格品性的表達和跡化。endprint
再次,徐渭的書法更是其生命之跡化的藝術境界的更加直觀的體現。最能體現書法成就的草書正是其苦難人生際遇下的狂態人格和滿腹郁憤之情的跡化與升華,那滿紙如狼煙的線條和筆墨,看不出前人之法和時人之法,說他如米芾,用筆大膽奇崛,但那些線條仿佛未經提煉,隨性揮灑,全不見“晉人法度”;說他如黃山谷,長戟短劍,任意揮舞,卻無山谷之張弛有度。但正是他這種“隨意”筆墨,將書法的“態”舞動起來,進而在形態的舞動中看出其意之灑脫,這一點是宋人想做而又做不到的,又是明代文人正在做而沒有達到的。徐渭曾經說道:“筆態入凈媚,天下無書矣?!盵8]“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必非高書?!?[9]這是一種具有大膽學術批判精神的藝術主張,書法自王羲之以后,追求“凈媚”成為時尚,唐、宋、元的許多卓有成就的書法家,均以“尊王”自居,以“二王”法度為皈依,而徐渭反其道行之,以散亂筆墨作書,將精神世界的自由最大限度地揮灑出來,表現的是真性情。當然,徐渭的草書并不是無法度的自由散漫,而是如同其繪畫一樣,形散神聚,墨散筆不散,情散魂不散,他在盡遣情懷的同時,并未放棄傳統技法和功力。他曾在《玄元類摘》中說:“近世書者閼絕筆性,詭其道以為獨出乎己,用盜世名,其于點畫漫不省為何物,求其仿跡古先以幾所謂由乎人者,已絕不得,況望其天成者哉!”[10]徐渭的草書是在前人傳統基礎上的“出乎己”,是他洞悉“世事之弊”后,以放縱而不失控之筆,書寫心性,書寫真情的痕跡。
藝術再現生活容易,而融化生活則難矣,藝術家以生命對待藝術也容易,而在作品中能看出其生命之魂者難矣。這兩點徐渭都做到了。他的人生是苦難的,精神是痛苦的,但在藝術中他卻是灑脫的,他將苦難融化為筆墨語言,將靈魂自我寫照在墨線之中。這種自我的生命觀照成就了徐渭的書畫藝術,也是其書畫藝術的精神價值所在。
注釋:
[1]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38.
[2]叔本華.人生的智慧[M].韋其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130.
[3]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142.
[4]邁克爾列維.西方藝術史[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87:5.
[5]李贄.焚書(卷三)·雜說[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徐渭.徐渭書畫全集·繪畫卷·題黃甲圖軸[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
[7]徐渭.徐渭書畫全集·繪畫卷·題畫花卉[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
[8]邵捷.書藝珍品賞析(第7輯)·書法名家·明代·徐渭[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8:2.
[9]紫都.徐渭生平與作品鑒賞(上)[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5:52.
[10]何炳武主編.中國書法思想史[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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