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
[摘要]改革開放以來,粵西年例習俗的恢復和發展,帶動了當地粵劇演出市場的繁榮。其對現階段粵劇保護工作的主要啟示在于要在充分尊重民間信仰和節令習俗的基礎上努力培育和營造適合粵劇生存的文化生態環境,讓民間的粵劇在適應周圍生態環境的過程中獲得自我發展和完善的內在驅動力。
[關鍵詞]年例;粵劇;民間信仰;文化生態
近些年來,學界對粵劇發展現狀表現出一致的擔憂,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城市演出市場萎縮,觀眾逐步減少。但是在筆者生活的粵西地區,年例養活了許多粵劇團體,其中吳川更是粵劇演出的重鎮。筆者以吳川地區為例,分析年例發展與粵劇演出市場繁榮的內在關系,以期對現階段粵劇的保護和傳承工作有所裨益。
一、年例習俗及其歷史發展
在粵西地區的湛江、茂名等地,流傳著做年例的習俗。當地素有“年例大過年”的說法,意即年例比春節還重要。清代的地方志對這一民俗活動頗多記載,有以下幾個例子:
清乾隆二十四年《高州府志·卷四·風俗》記載:二月祭社,分肉入社,后田功畢作,自十二月至于是月,鄉人儺,沿門逐鬼,唱土歌,謂之年例。
清嘉慶《茂名縣志·卷十七·風俗》記載:
自是至二、三月,里祠設醮,遂奉神沿門逐鬼,謂之做年例。列炬張燈,鳴鉦擊鼓,喧沸若狂,信夫!古禮而近于戲矣。
清光緒《高州府志·卷六·風俗》記載:
二月祭社,分肉入社,后田功畢作。自十二月至於是月,民間多建平安醮,設蔗酒於門,巫者擁神疾趨,以次禱祝,擲玟懸朱符而去,神號康王,不知所出。鄉人儺,沿門逐鬼,唱土歌,謂之年例。或官紳禮服迎神,選壯者赤幟,朱藍其面,衣偏袈之衣,執戈揚盾,索厲鬼而大驅之,於古禮為近。
以上材料至少說明三個問題:一是在清代(乾隆年間),年例已廣泛流行于粵西地區;二是年例與“儺”密切相關,多是“逐鬼”,驅瘟逐疫,因而祭祀儀式必不可少;三是年例總伴隨著唱土歌、演戲等民間藝術的展演以娛神、娛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年例和游神等活動一度被視為封建迷信而屢遭禁止;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國家相關政策的松弛特別是發展地方經濟的需要,民間開始逐步恢復年例習俗;到80年代中期,吳川絕大部分地方恢復了年例活動。
自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開展以來,年例得到了社會更多的關注。2012年,茂名年例人選廣東省第四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3年吳川年例也被公布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
二、年例習俗恢復、發展的主要原因
改革開放以來,年例習俗以星火燎原之勢迅速恢復和發展,是諸多因素綜合起作用的結果,筆者認為以下兩個方面的因素值得特別探討。
一是民間信仰的繁盛,這是吳川年例和春游活動能夠傳承延續至今的根本原因。
吳川地處鑒江人海口,河流四通八達,且又面臨南海,經常受臺風、海潮、江水泛濫的影響,加上海盜的出沒無常等諸多原因,都是舊時吳川人信天命、拜鬼神的重要原因,歷代地方志書對于吳川的記載多強調“喜訟而韜神”。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宣傳無神論,提出了“破四舊”等口號,尤其在“文革”期間,各種廟宇、神龕均被拆毀,但是這并沒有完全取締當地的所謂“封建迷信活動”。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政府意識形態的強制策略有所緩和,給了民間信仰復興的空間,吳川經歷了民間信仰的復興過程,在廟宇重修的同時,年例也迅速得以恢復和發展。
二是傳統力量的厚重和強大,這是吳川年例和春游活動蓬勃發展的主要原因。
據筆者對吳川年例和春游活動的田野調查,目前大部分村莊都做年例,雖然不同村莊的年例內容略有不同,但大致來說都遵循傳統,包括四部分內容:一是游神;二是擺盅;三是春游(民間藝術巡游以及詩畫展覽、醒獅、做大戲等民間娛樂節目);四是吃年例(宴請親朋好友)。其中游神及民間藝術巡游等各項活動都是全民自發、自覺參與,活動的組織由春游理事會或壇廟的理事會負責,經費則全部來自民間集資和捐贈。
三、年例的發展對當下粵劇保護工作的啟示
近年來,粵西地區的農村演出市場養活了大批民營和私人粵劇團,省、市的專業院團也在努力鞏固城市演出陣地的基礎上,著力拓展粵西地區的演出市場。在筆者調查的過程中,有從業人員建議,城市劇場指向小眾藝術,要培養高素質消費群體;農村市場結合民俗,貼近民間,要守住戲曲的根源,筆者深表贊同。對于粵西地區而言,到底要如何守住戲曲的根源,鞏固市場,吸引中青年觀眾?筆者以為可從年例習俗的恢復和發展過程中得到以下兩點啟示:
一是要充分尊重民間信仰和歲時節令習俗。
年例習俗恢復和發展的最根本原因是當地民間信仰的繁盛,年例上豐富多彩的民間藝術展演,包括粵劇在內,最初的和最主要的目的都是為了“娛神”,其次才是“娛人”,這都是民間信仰的強烈的精神需求推動的結果。
倪彩霞在《從南派藝術看粵劇的地方性傳統》認為,在這(指年例)一民俗文化空間里,演劇承載著敬神娛神的古老任務,也很好地維系宗族內部、村落社區間的情感交流,演劇還為人們娛樂、宣泄、補償自己提供了很好的途徑。可以說,演劇在建構一個神人共樂的文化空間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筆者深表贊同。
王馗在《粵劇的生態環境與藝術遺產》一文中指出:粵西地區的祭祀粵劇以其華麗的排場、吉祥的例戲和精湛的正本戲演出,緊密地鑲嵌在年例的民俗活動中,成為這一地區影響最大的大戲形態。
與民間祭祀和“娛神”緊密相關的粵劇演出,還有各個不同的“神誕日”,這方面的市場需求更大,粵西地區的粵劇演出,正是因為有效地融入當地民眾的民間信仰和節令生活,才呈現出繁榮的景象。所以筆者認為,只有充分尊重當地的民間信仰和節令習俗,因勢利導,順勢而為,才能從根本上鞏固和發展粵西地區的粵劇演出市場。二是要營造和培育適合粵劇生存、發展的文化生態。
探究粵劇發展的歷史,我們會發現,在發展的早期階段,粵劇曾廣泛活躍于城鎮鄉村,但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于不同的流傳地域形成了不同的風格。吳川所在的粵西地區歷史上屬于下四府,在各種游神賽會在活躍的下四府班所傳承的南派粵劇藝術與省港班形成后的現代粵劇也有著顯著的區別。
粵劇藝術風格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化生態土壤的不同。就目前而言,粵西地區如火如荼的年例、春游以及各種神誕慶祝活動的廣泛開展,是粵劇尤其是祭祀粵劇賴以存在的文化生態土壤,這是粵劇的根基和源泉,培育適宜粵劇生存的文化生態是艱難漫長但又迫在眉睫的任務和使命。
傅謹在《香港粵劇的啟示》一文中指出香港粵劇生態較好的主要原因在于:粵劇在香港的演出有其傳統,更可貴的是這一傳統從未中斷,因此香港戲劇市場比內地更容易經營。香港還一直保留著民間的“神功戲”傳統,政府部門并沒有以“現代化”或反對封建迷信等理由禁止它存在,所以這里的粵劇演出,始終是民眾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相對完好地保存在本地的文化母體之中……
在吳川乃至整個粵西地區,與年例的發展一樣,粵劇演出始終是民眾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也相對完好地保存在本地的文化母體之中。只要粵西地區民眾的民間信仰和文化認同還在,祭祀粵劇作為維護粵劇發展的根本力量就還會繼續發揮重要的作用。換言之,粵劇的根源還在,粵劇演出市場就不會被蠶食。從這個意義上說,對年例、春游及種種神誕活動的默認正是從根本上維護粵劇文化生態的重要方式。
但正如許多論者所指出的,在年例及神誕戲等的粵劇演出市場繁榮的背后,也存在著隱憂。一方面,粵西地區的演出市場基本上是靠當地政府和鄉村的經濟精英支持,中青年觀眾流失現象同樣存在;另一方面,與市場繁榮相伴生的魚龍混雜乃至魚目混珠的亂象更讓人憂心不已。
雖然粵西的年例給粵劇演出帶來了相當大的市場空間和經濟利益,但一些非專業演出人員和劇團也試圖混進這一行,企圖分享這塊蛋糕。粵劇的演出市場顯得魚龍混雜、魚目混珠,一些相對落后、偏遠的村莊和文化水平不高的村民對此也真假難辨。
粵西地區粵劇演出市場的魚龍混雜與當地民間信仰諸神雜糅的文化生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而這種文化生態正是粵劇發展過程中形成的所謂“散人民間的俚俗傳統”的生動體現。當地民眾認可省、市的專業院團,但也不排斥民營劇團和業余社團,所以才會有民營劇團和業余社團存在的空間,并能獲得較大的發展。
通過對部分民營劇團的追蹤調查,筆者發現,雖然近年來粵劇的民營劇團總體市場較為樂觀,演藝水平也迅速提高,為傳承發展粵劇做出了不少的貢獻,特別是在嚴峻的市場競爭中還培養出一批“老倌”和粉絲,演員收入和社會地位不斷提高,但不可否認其生存條件還是非常艱苦的。他們缺乏固定的排練和演出場所,服裝、道具、音響設備、交通運輸等硬件設施較差,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民營劇團演出質量的提高;同時由于長期疲于演出,他們難有藝術提高的空間,唱念做打也不規范;更為重要的是民營劇團收入極不穩定,收入和福利得不到保障,人才流失嚴重,留在演出隊伍中的人員,大多也缺乏鉆研藝術的熱情,藝術水平無法提高,又影響到劇團的市場和收入。諸多民營劇團市場活動能力有余但創新能力不足,長此以往,將很難避免被淘汰的命運。
因而,多角度、全方位扶持粵劇劇團(專業、民營、業余)下鄉演出,逐步規范演出市場,通過各種方式提高現有民營、業余劇團的演出能力和水平,讓所有劇團能夠在有序的市場環境中良性競爭,是培育粵劇良好生態環境的必經之路。在此過程中,不宜以“精品化”的眼光衡量演出場次和效果,要讓民間的粵劇其在原有的文化母體之中順其自然地演變,不斷地適應市場、適應觀眾,以更好地激發其內在潛力,這才是真正的可持續發展和活態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