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沙俄對外興安嶺以南地域的節節入侵,哥薩克武裝對黑龍江上下游的流動劫掠,尤其那些釘子一樣楔入邊疆的敵堡,使大清皇帝如骨鯁在喉。而經歷了長期艱苦的三藩與臺廈之戰,玄燁更加堅毅沉靜,思慮謀劃也更為周密。這一仗必然要打,但如何打法?怎樣才能做到攻而必克?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是《孫子兵法·謀攻篇》的警句。己方的不利條件,康熙帝應說是較為清楚:邊鎮生計蕭條,統兵大員不嫻水戰,兵丁困乏,武器落后,終年苦于各種徭役,加上作戰地點遙遠,糧餉輜重轉輸艱難……他是一位明爽清醒的英主,20余年的帝王生涯,已將他磨煉得更為洞察與務實。平定三藩后滿朝稱頌,但他知道勝利的取得是多么不易,且不無僥幸。群臣(其中有不少人當初是反對撤藩的)請求為他上封號,被他一口拒絕。
彼,即沙俄,具體說是那些囂然而來的哥薩克武裝,以及越建越多的羅剎堡壘。康熙帝知道其背后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從東北到西北與中國接壤,民風彪悍,火器精良。玄燁并不愿意立即與強鄰兵戎相見,但白山黑水素稱滿洲根本,豈能容他人橫行!他在烏喇多次召見巴海、薩布素等邊將,詢問羅剎堡寨的詳情,征求恢復大計,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這幾位將軍都統雖也曾領兵與哥薩克接仗,互有勝負,內心實不無懼意,巡邏進剿時常遠遠就開炮,以嚇跑轟走為目的。至于遠在2000余里外的雅克薩,對其現狀也不甚了了。
雖已有了明愛的奏報,康熙帝決定再次派員去實地查看,探明水陸進軍路線與雅克薩堡實情,選中的是郎談與朋春。郎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是滿洲大臣中一位難得的將才,內大臣吳拜之子,14歲為三等侍衛,再升二等侍衛,屢建奇功。他年約50歲,曾多次深入虎穴,強悍精明,被任為此行領隊。朋春雖無參戰經歷,但家世顯赫,乃滿洲開國功臣何和禮之后,世襲一等公,現任正紅旗副都統。康熙二十一年(1682)的中秋節這天,玄燁少不得陪兩級太后看戲賞月,仍召見即將帶隊出發的郎談、朋春,激勵加賞賜,并曉以沙俄犯邊的嚴重后果。他說:羅剎進犯黑龍江已歷多年,侵擾漁民和獵戶,戕害村屯居民,以前曾發兵進討,未能徹底翦除。近來其勢焰更為囂張,已經蔓延到下游,越過牛滿江、恒滾河口,殺害我赫哲與費雅喀部眾,搶掠不已。這些匪幫的巢穴就是雅克薩,非拔除蕩平不可。玄燁命二人在京師選帶參領、侍衛和護軍前往,并命蒙古科爾沁部畢力克圖等五臺吉率騎兵百人、寧古塔副都統薩布素率兵80人,趕往索倫會合,并面授機宜,要點為四條:
一、迷惑敵人。抵達索倫后,即派人前往俄人盤踞的尼布楚城,告知該城頭目,清朝官軍此行的目的是捕鹿。
二、偵察軍情。去時要詳細查看陸路狀況,至黑龍江后假作圍獵,直接開進到雅克薩城下,勘明敵人城堡與布防設置。
三、不打無把握之仗。推測羅剎不敢出戰,若贈以食物,就接受并適當回贈物品,萬一對方出戰,暫不與交鋒,率眾引還即可。
四、查清航道。由水路返還時,須詳細勘察和記錄自黑龍江至額蘇里、璦琿的航行情況;抵達額蘇里后,再選派隨行人員同薩布素一起,查明直通寧古塔的水路交通。
這是一次武裝偵察,也可視為進兵演練。郎談等人當會不折不扣地執行皇上的諭令,遺憾的是沒有留下詳細記述,官方文獻中僅能見到其返京后的奏報。作為武人,郎談與朋春也沒有詩文與日記。倒是俄涅爾琴斯克(即尼布楚)督軍沃耶伊科夫在向上司的緊急報告中,描述了中國軍隊到達雅克薩城外的情形。《歷史文獻補編——十七世紀中俄關系文件選譯》第64件:
今年,191年(公元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11月26日,中國博格達汗(指康熙帝)的王公和將軍8人,率中國軍隊的佐領、五十人長和各種軍士約1000人及大批馬隊駐扎于阿爾巴津堡下,槍矛林立,旌旗招展,他們還攜帶小型火器。中國王公和將軍的名字是阿姆馬賈寧、凡塔、納卡曼、卡拉姆古、麥塔馬、阿列漢巴、希爾薩拉馬、葉加馬梅林,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腦溫江總管孟額德。中國王公們帶少數隨從駐于哥薩克村哥薩克加夫里爾卡·弗羅洛夫家中。
清廷派員去偵查,對方也在反偵察,并且信息源很多。參與此行的清朝王公大臣的確是八人,但名字被譯成這般模樣,也是醉了。與大清官員的奏報頗相像,這些俄國督軍也個個是假話簍子,常故意夸大對方的軍力,郎談等所帶人馬應不會超過500人,被多說了至少一半。文中還寫到清軍對雅克薩的偵察:
中國人在阿爾巴津逗留時,少數人離堡到阿穆爾河,從河上觀察阿爾巴津堡;另一些人則騎馬到河對岸,或到該堡各處進行觀察,了解城防情況。顯然,他們到該堡不是為了追緝逃民,而是為了觀察阿爾巴津堡,了解城防情況和阿爾巴津堡內俄國人的人數多寡。
這樣的觀察是認真仔細的,也是公開透明的。郎談等人力圖探明雅克薩的底牌,同時也將自己的牌亮給敵方,那就是要發兵來攻打了。
郎談與雅克薩總管謝苗諾夫有過一次對話,是在堡外某村舍,有翻譯在場,會面的具體情形不詳,核心話題卻是關于逃人的。據俄人記載,郎談提出扈從皇帝在庫馬拉河口圍獵時,有一名達斡爾頭人訴說家中奴婢兩男兩女逃跑,皇帝派人追趕,一路追蹤至此,要求歸還逃人。郎談顯然腦子靈活,康熙帝行前交代的是假作打獵,他卻能由圍獵引申到追捕逃奴,聽起來理由更為合理。雅克薩堡的確剛收留了兩對逃亡來的奴隸,而皇帝在庫馬拉河口圍獵云云,則純屬編造,若郎談真的這樣說了,也是為了威嚇敵人。謝苗諾夫應是非常緊張的,不過交談中依然嘴硬,說堡內的確有此四人,但沒有沙皇的諭令,不能交還中方;還說自己沒接到與中方談判的任何指示,如有要事,請去涅爾琴斯克商談。
談到這里,應說是談崩了,堡內大概也做好了開打的準備,郎談卻鎮靜沉穩,不能談就不談,但也不打。他與朋春自帶一批京營精銳,薩布素的寧古塔兵與孟額德的索倫兵也都是優中選優,諸將心里應會有一股子動手的沖動,但遵照皇上的既定方針,暫不與計較。他告知對方已派人去涅爾琴斯克,然后就率軍沿水路離開。河道已進入冰凍期,但騎馬和乘雪橇的行進速度都很快。謝苗諾夫派出十名哥薩克跟蹤,沿黑龍江一路跟了十天,郎談等豈能不覺察,卻也沒讓手下設計擒拿。這伙羅剎跟得無趣,也就返回雅克薩交差。
郎談此行,完全遵照皇上的諭令,去時走陸路,一路披荊斬棘,翻山越澗,回程時沿黑龍江而下。十二月二十七日,就在元旦之前四天,郎談等回到京師。他們的奏報應該是詳明的,應附有多幅地圖,《清圣祖實錄》卻只有簡簡一句:“攻取羅剎甚易、發兵三千足矣。”這是郎談等人奏報偵查所得的要點,是皇上聽取面奏后得出的結論,也是實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