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碧瑩
(杭州師范大學,浙江 杭州 311121)
柳永作為北宋著名詞人,其特有的作詞章法被稱為“屯田家法”。關于“屯田家法”,目前學界約定俗成的一種定義即指其鋪敘的章法結構。筆者認為,這個定義過于狹隘,“屯田家法”還包括很多方面,本文將對“屯田家法”的領字部分作重點探討,以期補充對“屯田家法”理解之不足。
柳永是第一位對宋詞進行全面革新的詞人,同時也是兩宋詞壇上創用詞調最多的詞人。柳永大力創作慢詞,因此在他的詞中慢詞居多。王易在《詞曲史》中談道:“《樂章集》九卷中,則慢詞尤指不勝樓,而令引反居少數。”*王易:《詞曲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00頁。他的慢詞對后世詞的創作影響深遠、意義重大。清人宋翔鳳的《樂府余論》載南宋吳曾的《能改齋漫錄》云:
詞自南唐以來,但有小令。慢曲當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榭,競賭新聲。奢卿失意無理,流連坊曲,遂盡收理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后東坡、少游、山谷等相繼有作,慢詞遂盛。*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98頁。
這一觀點直接將柳永作為慢詞的開創者,認為柳永最先開始慢詞的創作。劉毓盤在《詞史》中也指出:“慢詞當始于柳氏矣”*劉毓盤:《詞史》,上海書店影印出版1985年版,第69頁。。其實,慢詞早在柳永之前已出現,現存《云謠集》中的《內家嬌》兩首、《洞仙歌》兩首、《傾杯樂》和《鳳歸云》等已經呈現慢詞的基本形式。另外,杜牧的《八六子》、鐘福的《卜算子》等慢詞作品形式則相對完善,是比較成熟的慢詞作品。雖然柳永并不是慢詞的創造者,但是柳永在慢詞的創作和發展中起著關鍵作用,薛礪若在《宋詞通論》中說:“慢詞真正肇始的人物,則為一個不齒及于緒紳階級的‘多游狹邪’的舉子柳永。”*薛礪若:《宋詞通論》,上海書店影印出版1985年版,第104-105頁。柳永作為慢詞范式真正意義上的開山鼻祖,第一個突破花間小令的傳統格局,在題材內容、體制結構和意境風格等諸多方面都有一定的開拓和發展。從題材內容來看,他的慢詞內容豐富,既寫“偎紅倚翠”的柔情,也有“羈旅行役”的愁思,同時涵蓋“百年無事”的北宋承平氣象;從藝術結構來說,他在慢詞中創制了一種鋪敘展衍的章法,其慢詞善于鋪敘形容,李之儀稱其“耆卿詞鋪敘展衍,備足無余”*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王灼稱其“敘事閑暇,有首有尾”*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周濟稱其“鋪敘委婉,言近意遠”*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劉熙載更是稱其“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敘事,有過前人”*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
柳永在慢詞發展史中居于很高的地位,其成就主要歸功于獨特的作詞章法,前人稱為“屯田蹊徑”“柳氏家法”和“屯田家法”。清人張思巖輯有《詞林紀事》,其中引楊湜《古今詞話》 曰:
真州柳永,少讀書時以無名氏《眉峰碧》詞題壁,后悟作詞章法。 一妓向人道之,永曰:“某于此亦頗變化多方也。”然遂成“屯田蹊徑”。*張思巖:《詞林紀事(卷十八)》,成都古籍書店1982年版,第483頁。
宋人王灼則有“柳氏家法”之謂,其云:
東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或曰,長短句中詩也。為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若從柳氏家法,正自不分異耳。⑥
又如近人蔡嵩云亦曰:
周(邦彥)詞淵源,全自柳出。其寫情用賦筆,純是屯田家法,特清真有時意較含蓄,辭較精工耳。*蔡嵩云:《柯亭詞論》,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9頁。
這里的“蹊徑”“家法”即指柳詞自身在藝術方面呈現的特色,是其詞特有的藝術風格。綜觀目前學界對于“屯田家法”的研究,更多關注的是柳詞章法結構的形式及分類,對于“領字”運用的研究則很少,也沒有系統地進行分析和歸納。然而,“領字”作為章法結構的主要特點之一,可以引領下面一段詞的賦寫,對于慢詞的“賦體”結構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柳永的慢詞結構層次分明、脈絡清晰,表達之意委婉曲折,一定程度上歸功于“領字”的運用。在研究柳永“屯田家法”時,“領字”是無法回避的一部分。
領字,最初被稱為“虛字”“襯字”。沈義父《樂府指迷》云:
腔子多有句上合用虛字,如磋字、奈字、況字、更字、又字、料字、想字、正字、甚字,用之不妨。如一詞中兩三次用之,便不好,謂之空頭字。*沈義父:《樂府指迷》,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3頁。
這里所列舉的虛字,顯然都為領字。宋人張炎在《詞源》卷下也專論了“虛字”:
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疊實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合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甚、任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此等虛字,卻要用之得其所。若使盡用虛字,句語又俗,雖不質實,恐不無掩卷之消。*張炎:《詞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8頁。
這段話主要指出“虛字”的類別和功能,與“領字”特征相合,可見宋人所謂“虛字”即指“領字”,不同于現代語法概念上的虛詞。明代以后,由于受南北曲的影響,也有人開始把詞中領字叫作“襯字”。《古今詞論》引沈雄語:
調即有數名,詞則有定格,其字數多寡、句讀平仄,韻腳葉否較然,少有參差,委之襯字,緣文義偶不聯綴,或不諧暢,始用一二字襯之。究其音節之虛實間,尋其正文自在,如沈天羽所引南北劇中,這字、那字、正字、個字、卻字,不得認為別宮別調。*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
這里所指的“襯字”,含義很廣,包括領字的作用在內。到清初,有人直接把“襯字”與“領字”等同,如杜文瀾《憩園詞話》云:“襯字即虛字,乃初度此調時用之。今依譜填詞,自不容再有增益。”*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然而無論是“虛字”還是“襯字”,都不能確切表達“領字”的含義,因此“領字”的概念開始出現。清人周濟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說到:“領句單字,一調數用,宜令變化渾成,勿相犯。”*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又說:“一領四五六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句、上三下四、上四下三句、四字平句、五七字渾成句,要合調無痕。”*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82頁;第84頁;第1631頁;第3689頁;第83頁;第841頁;第2862頁;第1645頁;第1645頁。之后杜文瀾進一步說:“玉田所云虛字,今謂之領調,所列皆去聲。”*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62頁;第4052頁。可見,當時“領字”的稱呼已經常見,其作用也大致可見。
總之,“領字”指用在詞句開頭的一個或兩三個在語氣上起停頓作用、又不點斷句子的字,因其在語句結構和語意上起著轉接過渡、領起下文的作用,故稱“領字”*王景琳、徐匋:《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頁。。其作用如沈祥龍在《論詞隨筆》中所說:“詞中虛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后應,仰承俯注,全賴虛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62頁;第4052頁。可以起承轉合,使詞得以前呼后應且不呆板。領字主要出現在詞中,小令是不用領字的,引、近也罕用領字,只有慢詞長調才廣泛使用。領字的發展有一個過程,在唐五代間,詞人多作小令,很少作慢詞,即使作慢詞也很少用領字。領字的大量使用是在北宋中葉之際柳永大制慢詞之時,從現存的《樂章集》中可見,柳永大量嘗試領字的諸種形態,即單字領、雙字領及三字領,并且用得非常好,給后世留下了很好的借鑒。據陶然、姚逸超的《樂章集校注》,在柳永的206首詞(不包括輯佚詞在內)中,用到領字的詞共有152首。據統計,柳永《樂章集》中共用了550處單字領、367處雙字領及106處三字領。同時,這些領字中有614處虛詞領、412處實詞領。可見,柳永的領字運用十分廣泛且得心應手。柳永對領字的運用與其慢詞的形式是分不開的,領字在慢詞的章法結構中發揮著很大的作用,研究領字可以更全面地了解柳永的“屯田家法”,這也是研究領字的重要意義。
領字作為章法結構的重要特點之一,對慢詞賦體的運用和章法的抒發都起到很大的作用。柳詞領字在“屯田家法”中發揮的功能及意義主要體現在句法和章法功能上,既能領起、提摯下面的語句,也能夠承接上句、起到過渡樞紐的作用,使詞的過渡更為自然。可以說,柳詞中時間與空間以及景、事、情三者的自由轉換都與柳詞中領字的運用分不開,這也是領字過渡、轉折作用的具體體現。在其寫景、敘事和抒情三種敘述方式中,領字都發揮了具體的作用,并且在這一過程中也成功將詞中時間與空間進行了自由轉換。
古人評論詩詞中的虛實:有者為實,無者為虛;有據為實,假托為虛;客觀為實,主觀為虛;具體為實,抽象為虛;顯者為實,隱者為虛;有行為實,徒言為虛;當前為實,未來為虛;已知為實,未知為虛。所謂實景主要指眼前發生的景,虛景則指已經看到過、回憶的景以及從未發生的、憑空想象的景。柳永的詞中實景與虛景轉換較頻繁,在這一過程中領字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柳永詞《雙聲子》:
晚天蕭索,斷蓬蹤跡,乘興蘭棹東游。三吳風景,姑蘇臺榭,牢落暮靄初收。夫差舊國,香徑沒、徒有荒丘。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
想當年、空運籌決戰,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驗前經舊史,嗟漫載、當日風流。斜陽暮草茫茫,盡成萬古遺愁。
這是柳永的一首懷古詞,于蒼涼悲慨中融入詞人自身的切實感受,是實景轉換為虛景的代表作之一。詞中領字不多,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詞的上片主要描寫詞人游覽時眼前所見的三吳風景,“晚天蕭索”“暮靄初收”“荒丘麋鹿”,給人一種凄涼蒼遠之感。而詞的下片則由眼前看到的景物轉換到想象中的景物,在這一轉變中,下片起句“想”這一領字將時間由現在轉換為過去,“想”字也直接點明了接下來描寫的是想象之景,“江山如畫”“云濤煙浪”都是詞人想象過去發生的景,景物的轉換十分自然。到詞片末尾,詞人再次將景物進行轉變,用“嗟”“盡”兩個領字句,既引領也承接了“斜陽暮草茫茫”這一當下之景,有一種無窮的歷史蒼涼之感。在這種實景與虛景的轉換模式中,領字發揮引領和承接的作用,使轉換順理成章、不顯突兀。
清代學者王夫之曰:“有大景,有小景。”*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54頁。一般來說,大景指從大處著手寫景物,小景則指從小處著手寫景物。柳永詞在大小景轉換過程中,領字發揮了相應的功效。如柳永詞《輪臺子》:
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怱怱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前驅風觸鳴珂,過霜林、漸覺驚棲鳥。冒征塵遠況,自古凄涼長安道。行行又歷孤村,楚天闊、望中未曉。
念勞生,惜芳年壯歲,離多歡少。嘆斷梗難停,暮云漸杳。但黯黯魂消,寸腸憑誰表。恁驅驅、何時是了。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
這是柳永慢詞中大小景轉換的典型之作,其中領字的作用不可忽略。上片寫主人公在凄清蕭索的環境下破曉行路。“淡煙衰草”“風觸鳴珂”從大處著手來寫景物,給人一種蕭敗之感;接下來的“霜林”“棲鳥”則從小處著手所寫之景。“過”字承接轉折,將上下處的景色緊密銜接在一起。在描寫完小景之后,詞人緊接著又用“冒”等領字將景物重新由小景轉回大景,“楚天闊、望中未曉”,有一種浩渺凄涼之感。下片以“念”字領起,“嘆”字繼起,承接上片對景物的描寫,“斷梗難停,暮云漸杳”,是詞人對登途天色變化的細節描寫,表現天氣由暗到明的變化,與上片相呼應,表達羈旅的艱辛。詞中大小景物的轉變很細膩地展現了詞人眼中景物與其心境的變化,而在這一轉換過程中,領字的承接、過渡作用自是顯而易見的。
在柳詞寫景的敘述方式中,還有遠景與近景的轉換。如柳永《留客住》:
偶登眺。憑小闌、艷陽時節,乍晴天氣,是處閑花芳草。遙山萬疊云散,漲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煙村院落,是誰家綠樹,數聲啼鳥。
旅情悄。遠信沈沈,離魂杳杳。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惆悵舊歡何處,后約難憑,看看春又老。盈盈淚眼,望仙鄉,隱隱斷霞殘照。
詞中遠景、近景的轉換與領字的運用關系密切。上片以“偶”字領起,又以“憑”字繼起,兩個領字句將畫面展開,為景物的展現作了鋪墊。緊接著,“是處”句便領出景物。詞中先是寫對遠景的觀望,幾處“閑花芳草”“遙山萬疊云散”及“千里海漲”,有一種閑散遼闊之感;接著由遠景轉換為近景,“是”字句既承接以上“煙村院落”的畫面,也引入其后“綠樹”“啼鳥”等景物,給人一種寂寥的孤獨感。景物的抒寫由遠景及近景,體現一種層次感,也讓詞中營造的蒼涼寂寥的感覺更為突顯,領字在這一轉變中發揮了特有的作用。
在敘事方式中,領字也發揮了一定的功能,主要是推動正在發生的事與已經發生的事或想象中的事之間的轉換。如其詞作《陽臺路》:
楚天晚。墜冷楓敗葉,疏紅零亂。冒征塵、匹馬驅驅,愁見水遙山遠。追念少年時,正恁鳳幃,倚香偎暖。嬉游慣。又豈知、前歡云雨分散。
此際空勞回首,望帝里、難收淚眼。暮煙衰草,算暗鎖、路歧無限。今宵又、依前寄宿,甚處葦村山館。寒燈畔。夜厭厭、憑何消遣。
詞的上片“墜”字句引出冷楓敗葉凄涼的景色,又以“冒”與“愁見”兩個領字繼起,展現詞人旅途奔波的場景,寫的是詞人正在經歷的事情。“追念”“正恁”兩句則一轉,將時間轉回過去時,事情也由正在發生的事轉為過去發生的事,由征途奔波轉換為閨閣嬉鬧。從愁到喜,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又豈知”一句又一轉,再次將事件拉回現實。下片以“此際”領起,直接承接上文,緊接著,“望”“算”“今宵又”等領字引領的都是對凄苦現狀的描寫,續寫愁思,表現詞人正在經受的羈旅之苦。綜觀全詞,時間由“楚天晚”轉為“少年時”再轉為“今宵”,事件則由詞人奔途蕭索轉為閨閣暖香、嬉笑打鬧的回憶,最后又轉為詞人在只有寒燈相伴的山館中孤獨夜宿。在這一過程中,領字的運用起到轉折和過渡的作用,使事件的轉換更為自然,也推動了詞的發展。像這種在敘事方式中的轉換,領字的參與往往能使敘事更為真切,也使詞人情感隨著事件自然而發,不用刻意為之。
領字不僅能夠在句法方面領起句子,在章法上也能承接上部分內容,在寫景與敘事這兩種敘述方式中發揮很大的作用。同時,這兩種敘述方式中的轉換也伴隨著時空的轉換與變化,領字在這一過程中起到過渡、轉折的作用。當然,無論是寫景還是敘事,最后都需要更進一層,深入到情感層面。清人陳廷焯在《白玉齋詞話》中曰:“情有所感,不能無所寄。意有所郁,不能無所泄。古之為詞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悅己也。”*②④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968頁;第3977頁;第474頁。詞人寫詞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寄托情感。在抒情方面,領字往往能協助詞人抒發情感。慢詞的情感流程往往復雜多變、委婉曲折,這直接推動領字的產生。領字迎合這種情感流程的變化,為詞順利實現情感流變作出貢獻。如《長相思》:
畫鼓喧街,蘭燈滿市,皎月初照嚴城。清都絳闕夜景,風傳銀箭,露叆金莖。巷陌縱橫。過平康款轡,緩聽歌聲。鳳燭熒熒。那人家、未掩香屏。
向羅綺叢中,認得依稀舊日,雅態輕盈。嬌波艷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墻頭馬上,漫遲留、難寫深誠。又豈知、名宦拘檢,年來減盡風情。
詞的上片寫京城的景象,以“過”字承接街市的熱鬧繁華,并將場景延伸到巷陌人家。緊接著,“那”字繼起,將場景轉移到羅綺叢中。此時詞人的心情是輕松自在的,字里行間透露著一種身處其中的欣喜之情。到下片,“向”“認得”兩句承接上片羅綺叢中的場景,尋得舊時相識,詞人的心情自是興奮愉悅的。然而“漫”字句一轉,抒發詞人興奮中又夾雜“難寫深誠”的復雜情緒。至詞尾“又豈知”三字則直接引出詞人“難寫深誠”的原因,即受到名宦的拘束,到這里,詞人的心情也跌至低谷,產生一種奔波于名宦生活的厭倦之情。詞人的情感由輕松欣喜轉為復雜糾結最后又轉為低沉和無奈,在這一過程中,領字的運用為其作好結構上的鋪墊,使詞人情感的轉折、過渡和起伏變化,更加貼切詞情的走向和發展。
領字對情感的抒發也能發揮一定的作用。領字中存在很多實字領和虛字領,使詞人的情感得到直接和間接的表露。如其詞作《曲玉管》:
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立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這首詞主要抒寫羈旅途中懷舊傷離的情緒,上片寫眼前所見,下片主寫所思之人。詞中運用多個實義領字,如“立望”“忍”“暗想”“惹起”等,對詞人抒發情感都起到一定的作用。“立望”是詞人眺望遠方的行為,進而引出眼前所見之景即蕭索千里清秋,呈現出一派蕭索的景象,非常具有畫面感,間接表達詞人孤寂與凄涼之情。接下來“忍”這一領字句則更為直觀,主人公盡力忍住哭泣,直接抒發哀傷之情。下片的“暗想”領起的是當初相愛幽會之事,然而當初有多快樂,如今的痛苦和思念便會有多深刻,“暗想”兩字正好表達詞人對美好往事的思念,委婉地流露如今孤寂與憂傷之情。尾句的“惹起”兩字則比較顯露,領起的是“平生心事”,一場消黯,直接抒發詞人的傷離情緒。
從更深層面看,詞中領字的運用也能推動意境的創造。“詞有詞境”②,對于一首詞來說,詞境的創造很有意義,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曰:“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⑤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頁;第2頁。柳永的一些詞頗有境界,這與領字的運用是分不開的。如其詞作《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這首詞意境的創造主要放在上片,以“對”字領起,又以“漸”字繼起,兩個領字句將場景拉開,清秋滿天的暮雨、凄慘的霜風、冷落的關河,夕陽殘照,氣象恢宏,為詞人情感活動的展現擴大詞境。遼闊的詞境頗具唐人風采,如明人楊慎在《詞品六卷拾遺一卷》載:“東坡云:‘人皆言柳耆卿詞俗,如‘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④至“是處”兩句一轉,由景及物,“惟有”兩句又一轉,由物又轉換為景,景物結合,營造出一派衰敗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⑤,詞人的心境直接影響詞境,上片意境的創造為下片凄楚情感的抒發作好鋪墊,而意境的創造則要歸功于領字的運用。
柳永詞中領字的大量運用,不僅能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在寫景與敘事方式中發揮一定作用,而且也推進情感的抒發和詞境的創造,對慢詞的形式和內容有很重要的意義。龍榆生在《宋詞發展的幾個階段》中說:“我覺得柳永的特殊貢獻,還在他所寫的慢詞長調,體會了唱曲換氣的精神,在許多轉折地方,安排一些強有力的單字(按:即直接傾訴式的領字),用來承上轉下,作成許多關紐,把整個作品像珠子一般連貫起來,使人感覺它在潛氣內轉(按:即直接傾訴之氣),搖曳生姿。”*出自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239頁。柳永詞中領字的運用很有價值,其作用于章法結構推動詞體制的建設,是“屯田家法”的重要組成部分,為后世提供很好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