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濤

憑借雙有理幾何的“絕世武功”走天下,最向往數學帶給內心的絕對自由
個人簡介
1981年生于重慶,1999年到2004年期間,在北京大學數學科學學院先后獲得學士、碩士學位,2008年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學位,2012年回北大任教。曾獲中國青年科技獎、拉馬努金獎等獎項。
從未名湖向北走不遠,有一處紅窗灰瓦的小四合院。院門上方掛著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上書: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為我們引路的北京大學某文科學院博士生在院門前停下腳步,笑著說:“就是這里了,你們進去吧。我不懂數學,但眼紅這個院子很久了,典雅、安靜,是做研究的好去處。”
這個院子很適合“80后”數學家許晨陽。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我有時白天在家里睡覺,晚上才去辦公室工作。這樣我一天都見不到幾個人,就能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數學的世界里。”即便在成名以后,多少也習慣了社會活動,許晨陽還是覺得“和數學在一起待著更自在”。
他叫“大師兄”
許晨陽的微信名叫“大師兄”,因為他喜歡《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金庸先生筆下華山派的大弟子。令狐沖生性灑脫、不拘小節、向往自由,許晨陽與之頗有幾分相似:在他的辦公桌上,略有凌亂地堆著些書本和手稿,只有電腦屏幕前的方寸之地被清理出來;辦公室的黑板上常有他為了理清思路寫下的數學公式,筆跡龍飛鳳舞;記者來訪時,他會把忘了收起來的拖鞋一腳推進桌子底下,臉上掛著若無其事的表情……
大約從上個世紀中期開始,代數幾何就是整個數學領域的主流研究方向,雙有理幾何又是代數幾何的核心方向。這也是許晨陽的研究方向。即便是受過大學理工科教育的來訪者,也需要許晨陽至少講一個小時,才能對他的研究有一個大致的概念。然而這樣一門外人看來艱澀、枯燥的學問,在許晨陽的眼中充滿了美感。“我覺得宇宙很大,人類想要掌握它的規律就需要一定的語言和描述方式。數學就是描述宇宙的一種基本語言。我們沒有創造數學,它本身就在那里,我們發現了它而已。”他說,“數學是一種藝術,一種很有結構性、很美的東西。它承載著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就像大海一樣,讓人興奮、激動。”生性灑脫的許晨陽,鐘情于暢游在這片數學的汪洋之中。
除了美,數學帶給許晨陽更大的享受是自由。“我喜歡經典的音樂,不管是從事數學研究還是音樂創作,其實都是人類在精神上對自由的追求。數學是一種自由的藝術。當我沉浸其中時,內心是絕對自由的,沒有人可以限制我,也沒有什么等級之分,完全處在自由的精神王國里。”他說。
許晨陽有太多沉浸在自由王國中的美好回憶。比如某個傍晚,他像往常一樣繞著未名湖散步,突然有了靈感,一個困擾他很久的數學問題似乎不再無解。為了抓住稍縱即逝的靈感,他急忙讓自己的思維進入封閉空間進行驗算,希望用嚴格的代數語言將其描述出來。“外人可能看不出來我當時有任何的變化,但我內心早已洶涌澎湃,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為我歌唱。”追求自由和寧靜是很多數學家的共同特點。許晨陽的桌子上擺著德國數學家格羅滕迪克的照片。他是現代代數幾何的奠基者,也是許晨陽最喜歡的數學家,其后半生放下一切,隱居在比利牛斯山。
在數學江湖中,已達“悟道”境界的許晨陽算是位大俠了。身處江湖之外的我們,只好用世俗的眼光來評價江湖中人。若如此,許晨陽就更像令狐沖了:年紀輕輕便名震天下。2013年,許晨陽獲得了求是基金會杰出青年科學家獎和中國青年科技獎,2014年被聘為北京大學長江特聘教授,2016年獲得了拉馬努金獎,如今他又成了未來科學大獎的得主……憑著雙有理幾何這門“絕世武功”,許晨陽摘下了數學江湖中太多的榮譽。他在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的同事傅翔說:“叫他‘大師兄是恰如其分的。我們這個歲數的年輕數學工作者里,他確實是翹楚,是領頭的大師兄。”
“我不信科學家在實驗室不玩手機”
受文學和影視作品的影響,人們說起數學家,腦海中常出現的形象是:癡迷數學,不諳世事,甚至不食人間煙火。許晨陽卻“并非如此”。
在今年10月的未來科學大獎頒獎典禮上,許晨陽發表了一段“特殊”的獲獎感言:“我的講話可能和前面兩位教授(施一公、潘建偉)不太一樣,我想感謝的對象主要是我的職業……能夠成為一個數學家是令我心存感激的事情。我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投身于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業,并以此作為謀生的手段。”由于通篇發言沒有提及感謝親友,主持人半開玩笑地問:“許先生現在是不是還單身?”他只是微笑著,往臺下自己太太的座位方向看了一眼。
在許晨陽看來,數學家在生活上與普通人沒什么區別,很少有人終生不婚,也很少有人只會坐在辦公室里悶頭研究。“我在辦公室放了一臺音響,經常一邊聽巴赫、肖邦的音樂一邊工作,因為旋律比較輕柔。有時候也聽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爵士樂。至于充滿激情的貝多芬,我會留在下班后再聽。”他說,“其實,我一直喜歡音樂。年少時喜歡搖滾樂,后來慢慢喜歡上了古典音樂。”說到這里,他還不忘調侃一句“我不信科學家在實驗室只做實驗,不玩手機”。
除了音樂,許晨陽的愛好還有很多,也與同齡人無異,比如電影、體育、美食。他曾經是一個愛運動的小伙子,不過前兩年運動時受了一次傷,運動量就減少了。對此,許晨陽是有點遺憾的。在他更新不算勤快的朋友圈里,有一條是關于自己體重的思考:“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對于電影,許晨陽自稱“一年能看50部,除了商業片都會涉獵”。他說:“看電影也是知識沉淀。可能看了一場電影,對我的人格產生影響,也就會對我的研究產生影響。數學研究不僅僅是一份職業,更和人性結合在一起。”
即便在媒體面前,許晨陽也表現得很有個性。有一次記者問他:“能分享一下你的愛情故事嗎?”許晨陽拒絕了,但說法很委婉:“盡管可能對她不是太尊重,但我真的覺得我最愛的還是數學。”記者說:“她聽了會不開心的。”許晨陽笑著說:“她可能也同意了。”
曾擔心在數學圈里混不下去
“我1999年上大學,到現在是18年。也就是說,在我的人生里,數學占了很大比例,正好一半。對我來說,做數學已經跟人生分不開了。” 回憶往事,許晨陽如是說。
1981年,許晨陽出生在重慶,中學時成績很好,但還算不上典型意義上刻苦用功、循規蹈矩的學霸。“我中學那會兒還算比較聰明吧,覺得自己也沒在讀書上花太多功夫,可能數學競賽上花了一些,也不算太多。” 他參加了中國奧數冬令營,但很快厭煩了過于技巧性的訓練,干脆把時間花在了英語學習上,還偶爾看看高等數學。即便如此,他還是獲得了冬令營金牌,入選了國家數學集訓隊,并因此被保送到北京大學。
選擇大學專業時,許晨陽只是覺得喜歡便選擇了數學系,當時還沒有想到要把數學研究作為一生的職業。在大學,他被高等數學深深吸引住了,只用了3年就提前本科畢業,此后在北大讀了兩年碩士。當時,代數幾何在中國的發展還比較落后,課程體系也不完善,許晨陽選擇前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在普林斯頓大學,除了學業本身的壓力,許晨陽還必須面臨一個重大的人生選擇:真的要把數學研究作為職業嗎?他坦陳,自己猶豫過。“數學研究不容易,經常會有付出了很多但研究毫無進展的情況。遇到這種情況,我難免有些失望。我常想,自己能不能在數學圈生存下來?要不要轉行做點別的?我當時的理解是,如果真的做不好,在某一個階段總要放棄。至于什么時候放棄,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
最終,對數學的熱愛戰勝了對前途未卜的恐懼,許晨陽選擇留在數學圈。博士畢業后,他在麻省理工學院謀得了進站做博士后的機會。博士后幾年里,他解決了不少數學難題,出站時收到了許多美國大學的正式教職邀請。不過,許晨陽選擇回國。2012年,作為“青年千人計劃”的一員,他回到北大全職工作。說到其中原因,他淡淡地說:“我更習慣北大,也更喜歡北大。”
如今,許晨陽還常想起大學畢業10周年的那次同學聚會。很多數學系的同學早已從事金融行業,“起碼有三分之一吧”。而選擇基礎數學作為職業的北大學生,從他們那一屆到今天,比例始終沒有太大起伏,許晨陽心想:如果能有更多的人從事代數幾何的話,是一件挺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