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B·懷特以散文名世,“其文風冷峻清麗,辛辣幽默,自成一格”。作為《紐約客》主要撰稿人的懷特一手奠定了影響深遠的“《紐約客》文風”。懷特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滿關愛,除了他終生摯愛的隨筆之外,他為孩子們寫的三本童話同樣成為兒童與成人共同喜愛的文學經典。懷特自幼喜歡小動物。40歲那年,懷特搬到自己的農場居住。他喜歡和動物、孩子相處。在緬因的農場里,除了豬,還有30只羊、150只母雞、12只鵝、一條狗……
E·B·懷特是美國著名的散文家、評論家,也是綜合性雜志《紐約客》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他不僅在散文界有極高的建樹,同時在兒童文學領域也具有一定的成就。
E·B·懷特的一生中為孩子們寫了三部童話作品,分別是:《精靈鼠小弟》(又譯《斯圖爾特鼠小弟》)、《夏洛的網》《吹小號的天鵝》。從中,筆者發現了E·B·懷特童話里一個重要的共通點,即將文字作為主要的交流方式。該特點與語言交流不同,表現在其書中的主人公都依賴文字交流,通過蜘蛛網、書信、日記、石板、字條等豐富多樣的工具來進行文字書寫,其目的主要是為了愛。通過文字書寫,有利于塑造特殊的角色形象、推動情節發展、轉換敘事視角。深入作者的背景經歷、性格特征與所處的文化環境,可以了解作者文字書寫背后的心理,揭示E·B·懷特童話中“文字”書寫的由來,從而展現出E·B·懷特實際上是一位具有濃厚“文字”情懷的作家。
一.文字書寫的表現
縱覽E·B·懷特的作品,隨處可見那些豐富多彩的文字樣式。它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出現在這三部童話作品中,走進E·B·懷特童話就猶如走進了關于文字的絢麗世界。筆者結合原著內容,就三部童話作品中出現的文字主體對象、工具載體進行統計、分析,現列表如下:

根據上述表格中的內容數據,可以看出三部作品中主人公都進行文字書寫,并且書寫的工具類型豐富多樣。
在寫字的主體對象一欄中,可以看出每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動物,而它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文字與人類進行交流。而根據表格中的工具載體一欄,筆者統計出三部童話作品中總共出現了11種工具載體,其中書信、字條分別出現在兩部作品中,其余工具載體均只出現在一部作品中。每種載體都有其各自的用處,通過日記本寫字可以記錄下記敘者的心情與所見所聞;通過字條、電報、書信可以傳遞自己的心聲與想法;通過黑板可以教授知識;通過獎章上的贊詞可以弘揚優秀的行為,傳遞好的社會能量;通過新聞報道可以昭示社會共享最新資訊等,這些都是工具載體共同的作用特點。當然,E·B·懷特童話中不同的工具載體也有其特殊的作用,例如《夏洛的網》中蜘蛛夏洛通過網寫下對小豬的評價,是為了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吹小號的天鵝》中天鵝路易斯用石板寫字可以代替自己不會發聲的先天缺陷等等。
二.文字書寫的目的
E·B·懷特善于運用文字來表明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每部童話作品中的主題思想其實早已通過人物進行文字交流融入其中,升華而出。在三部童話中,動物與人類都進行文字交流,他們的初衷可能不一致,但其目的主要都是為了愛,為了闡明生命的價值。
譬如,《精靈鼠小弟》中的主人公斯圖爾特,它在外冒險流浪的過程中遇到了心愛的姑娘,因為害羞而不敢直接表白,從而轉換成書信,記錄下自己想表達的話;《夏洛的網》中的主人公夏洛為了小豬免于一死,絞盡腦汁想出各種詞語來吸引人類的注意,讓他們相信威爾伯是一只特別的豬。這體現了夏洛與小豬威爾伯之間了不起的友情;《吹小號的天鵝》中的主人公路易斯為了心愛的天鵝姑娘,決心要成為一只能發聲說話的天鵝,從而踏上了求知的道路,通過在石板上寫字來與人交流。
由此可見,三部童話中的主人公之所以拿起手中的筆、線進行文字書寫,其目的都是為了愛。
相比起動物,人類書寫文字的目的卻有些不同。《夏洛的網》中的農場場主朱克曼在看到夏洛的網上的字后,毫不猶豫地相信那只看起來平凡無奇的小豬實際上是一只非比尋常的豬,而后他開始大張旗鼓地在板條箱上寫下“朱克曼的名豬”,驕傲地彰顯自己家的豬的與眾不同。而對于織出文字的創造者夏洛,朱克曼卻認為“它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色蜘蛛”。對于創造者的無視,反倒更相信表面的文字,正如同夏洛所說的那樣:“看到印出來的東西,發表的東西,人們都會相信的。”

對于文字的盲目崇拜,體現了人類的愚昧與無知,書寫的文字的目的也就浮于表面,即為了自己的虛榮與莫須有的驕傲。
同樣,在《吹小號的天鵝》中,當薩姆將天鵝帶到教室讓老師教授文字時,老師在黑板上寫字一開始也只是出于好奇——好奇一只天鵝是否懂得學習寫字。而當路易斯正確地寫下“A”,“yes”字母和單詞時,老師開始在黑板上寫下了“catastrophe(災難)”,她的目的是為了考驗天鵝,如果它真的正確寫下這個詞,她便想:“這將是甜草鄉一個大新聞。我的照片會登到《生活》雜志上去,我就出名了。”由此可見,人類書寫文字的目的有時候具有不單純性。人類通過寫字往往是為了謀求某種利益或其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E·B·懷特將動物與人類寫字的出發點與落腳點進行記敘,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讀者對此進行對比分析,從而體會作者寫作的本意,自覺領悟其作品所想要彰顯的主題思想,以及作者本人的價值取向。
三.文字書寫的成因
E·B·懷特童話中以文字作為重要的交流方式,表明其對文字具有特殊的情感。對此,筆者著重就E·B·懷特本人的經歷背景、內在的性格特征、所處的文化環境三個層面,聯系文本來進行分析,探究E·B·懷特童話中注重文字書寫的原因,揭示其深刻的心理文化內涵與意蘊。
1.作者的經歷背景
孩提時代是E·B·懷特開始鐘情文字的萌芽階段:當時的小懷特常常流連于谷倉、馬廄和農場。這些在別人眼中最普通的場所,在小懷特看來卻是他的避難圣地。比起和朋友出去游玩,小懷特更喜歡安靜地和動物們呆在一塊,兒時在緬因的一小段生活讓他萌生了一個愿望:“將美麗保存在散文之中……開始寫下自己對世界的回應,以此提煉記憶。”聯系文本,《吹小號的天鵝》中男孩薩姆就是小懷特本人的原型,他不擅與人交流,勤于思考想象,喜愛將大自然的一切事物寫進日記本里,以寫日記的形式記錄下他對整個世界的一種未知、好奇的看法,然后在末尾留下一個問題——“狐貍為什么叫?”或“‘黃昏出沒的’是什么意思呢?”通過書寫文字將記憶保存下來,以此給世界作出回應,這是E·B·懷特為文字書寫埋下種子、開始生根發芽的最初階段。至此之后,他開始表現出對文字的極大興趣,他習慣用紙片、信箋、申報、信件等方式與人交流,文字書寫讓他的心靈得到極大的滿足,既可書寫下自己的想法,又不用繁瑣地與人打交道。用文字代替語言進行交流,讓懷特找到了自己應答世界的最舒適方式。
撰稿時期是E·B·懷特開始正視自己“文字”主導權的非常時期:對于評論創作,他曾鄭重表示:“如果要寫評論,我采取的方式就是記下自己所相信的事情,讓其他的都見鬼去。”在給《紐約客》供稿時,E·B·懷特常常表現出內心的焦躁與迷茫,他厭煩每周的交稿期限與硬性要求的發表內容,他認為這種量月而出的生活并非一帆風順。他甚至在與責編哈羅德·羅斯的通信中寫道:“對此我思考了很久,也許有10年時間了……不久,它就成了一種居然會令人意志消沉的文字工作,因為根本說不清楚是誰在講話。寫作的時候,我喜歡簡單直接,要么作為個人,要么作為某個集體觀點的代言人。”他向哈羅德表示自己為何離開《紐約客》而為《哈潑》寫專欄:“因為在一個特約專欄里,就可以用‘我’而不是‘我們’。”用簡單直接的第一人稱進行文字書寫,這誠然是一直以來E·B·懷特所渴望得到的。他用10年時間思考了這場從“我們”到“我”的匿名之爭,他希望得到更廣闊的空間來發揮自己,讓所有人認可他的文字——不是集體性的文字,而是只屬于E·B·懷特的文字。
所以,在E·B·懷特的童話中,他選擇用蜘蛛網、石板、書信、字條等工具,以書寫者的第一角度進行文字書寫,實際上表明他希望通過作品對其現實中長達10年時間無法滿足的那個“我”來進行書寫性的心理補償。為了獲取這樣一種心理補償,他創造了《夏洛的網》中的夏洛、《吹小號天鵝》中的路易斯、《精靈鼠小弟》中的斯圖爾特,以主人公的第一角度、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來敘述所書寫的內容。由此可知,將現實中無法滿足的個人經歷折射進作品中,進而得到心理補償,這便是E·B·懷特童話中“文字”書寫的重要成因。

2.作者的性格特征
E·B·懷特從小到大都養成了羞澀敏感的性格。美國作家邁克爾·西姆斯曾這樣評論他:“一個非常害羞的人,無論是幼年還是暮年,他都怯于發表公眾講話或對著麥克風說話——然而在無人注視的情況下,他卻野心十足,躍躍欲試。”
一方面,他在公眾場合下,性格十分羞澀靦腆。他有人群恐懼癥,無法在公眾場合露面,他常常積聚著很多的不安與焦慮。“比如在乘坐地鐵和通勤火車的時候,即便身處熟悉的第六大道,一只手緊緊攥住抓帶,他也會擔心火車的勢頭無可阻擋……弗洛伊德曾使用‘移動恐懼癥’這一術語來說明廣場恐懼癥,但安迪將它重新定義為‘對火車司機死亡的憂懼,也就是說,任何時候你都可能在火車事故中喪生’”。E·B·懷特的恐懼是其對抗焦慮的一種防御反應,而焦慮的產生根源正是其無意識的本我沖動。“這些被壓抑和被忽略的體驗,與那些微弱得不足以達到意識之中的體驗一起,成為個人無意識的主要內容。”
由于害怕被這種無意識的本能沖動所支配,焦慮就會被恐懼所替代,由此令他感覺能更好地保護自己。為了戰勝這種焦慮與恐懼,他開始嘗試著去尋求可以帶給他安全感的事物,即在文字中追求汪洋肆意的“文字”書寫,實現自我的價值。正如懷特創造《夏洛的網》中的蜘蛛,其實就是將蜘蛛比喻成自己:“在一根纖細的自我創作的絲線上摸索前行,并希望最終——通過依靠織網這一特有的行動——他能找到回家的路,回到他開始的地方。”在摸索的人生道路中,唯有依靠文字書寫(“織網”),他才可以肆意地想象,開拓創意之路,從而讓他不再感到迷失和畏懼,找到人生的位置與方向。可以說,為了戰勝心理的恐懼,E·B·懷特將注意力轉移到文字書寫上,從而創造出獨樹一幟的童話作品。
另一方面,他在無人注視時,卻是野心十足的。這種野心可以在他的童話中找到答案。譬如《精靈鼠小弟》中斯圖爾特敢于離家出走,到外面闖蕩。這種揚帆起航、冒險激進的生活,實際上是懷特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夢想;而《吹小號的天鵝》中的路易斯與懷特本人也有相似之處。懷特性格內斂、不擅言辭,而他筆下的路易斯則是一只完全無法發聲的吹號天鵝。同樣作為言語環境下的失語者,面對這樣的窘迫處境,懷特本人在現實生活中選擇的是逃避人群,而他筆下的路易斯卻截然相反。它四處求學,積極與人交流,從而成為一只了不起的吹號天鵝。這是現實生活中的E·B·懷特所做不到的,但卻也是他野心滿滿所渴望做到的。在他的筆下,這些東西就像是潛藏在他神經末稍的一個個小精靈,它們活潑好動,叫囂著讓他去做一切只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所以,通過文字書寫,E·B·懷特達到了心理層面的滿足,將他的渴望釋放了出來。每當心中有這些難以名狀的情愫時,E·B·懷特往往會將這種情緒轉移到文字上,他在文字的浩瀚海洋里肆意暢游,對文字的依賴促使他萌生這樣一種“文字”書寫的濃厚情感。
3.作者所處的文化環境
作為世界經濟的峰端,美國在20世紀工業與科學技術不斷發展、農業機械迅速擴張。在這樣一種物質豐裕、經濟繁榮的背后,市場上逐漸出現了質量低劣、設計有缺陷的產品,社會拜金逐利的風氣盛行,物質欲望不斷高漲,人們往往對此樂此不疲。對此,E·B·懷特卻更青睞于自然而簡樸的生活,他提倡反技術主義,憧憬愜意的田園生活,在他的心目中,簡單的、非技術性的生活才是人類應該享有的生活方式。而前后兩次的世界大戰,更讓E·B·懷特深刻意識資本主義的弊端與西方文明的墮落,他希望用文字記錄下這一切,從而尋求精神出路。
E·B·懷特曾以訂書機風趣地比喻當時技術主義的弊端。他說:“我懷疑這個世上會有越來越多的東西被訂書機訂牢,而且機器會變得越來越大,效率越來越高。從今往后,做新聞報道會很困難,因為信件上的釘子難以拆除。我鮮血淋漓,這可不是嚇人的。別再用訂書釘了。”

E·B·懷特口中的訂書機比喻了當時的機械化生產,他用文字記錄下對訂書機的評價,實際上折射出他對當今社會現象的揭露與對人類文明的憂思。因為所處的文化環境不能如自己所愿,懷特在晚年定居緬因、歸隱田園,但盡管如此,他并未對現實社會絕望氣餒。正如他在比喻完訂書機后,又收到了來自好友的拆除器,對此他發出感慨道:“如果他們能發明一種東西來拆掉釘子,那么我們也能想見,他們最終一定會發明某樣東西來拆除火箭彈。”由此可見,在他的心中,對自然的理想社會的渴盼與追求依舊高漲存在。
1948年,《假日》雜志刊登了E·B·懷特的散文《這就是紐約》。其中的文段在“9·11事件”后被美國人重新翻閱,里面講到:“最微妙的變化,人人嘴上不講, 但人人心里明白。這座城市,在它漫長歷史上,第一次有了毀滅的可能。只須一小隊形同人字雁群的飛機, 旋即就能終結曼哈頓島的狂想, 讓它的塔樓燃起大火, 摧毀橋梁,將地下通道變成毒氣室,將數百萬人化為灰燼。死滅的暗示是當下紐約生活的一部分:頭頂噴氣式飛機呼嘯而過,報刊上的頭條新聞時時傳遞噩耗。”在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那震驚全球的“9·11事件”的身影。早在53年前,E·B·懷特就穿透重重的歲月將它分毫不差地描述出來,預示了美國這一天的到來。
E·B·懷特的遠見并不是由于他預示了未來事件的發生,而是他解析社會的超強洞察力,這種洞察力來源于當時文化環境對他的沖擊。大規模機械化生產的弊端、技術主義引導下人們的追名逐利、戰爭帶來的慘痛災難,激發了他對和平生活的向往。他曾親眼目睹一頭豬的死亡,這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觸動。“我發現, 一旦給豬灌腸, 就再無退路,沒有可能重新扮演生活中的某個常規角色。豬的命運與我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就像膠皮管與臍帶糾纏在一起。從這一刻開始直到它死, 我心中再也拋不開它……它的不幸很快成了世間一切苦難的象征”。懷特將豬的不幸比作世間一切苦難的象征,這種世間的苦難讓他痛苦不已,從而激發了他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所以在后來,他寫下了《夏洛的網》。一只豬無法擺脫自己被宰的命運,為了拯救豬,為了化解世間的苦難,他用文字創造出了夏洛——生命的捍衛者,來表達自己對這個現實世界的控訴。通過文字書寫,E·B·懷特在童話中表明其書寫語境,滿足了自己對于美好世界的憧憬與心理補償,即世間苦難可以由愛、和平、正義去化解。
走進E·B·懷特的童話世界里,可以感受其熱愛文字的獨特魅力,看出他在深暗的文字海洋里,靜靜地游弋,默默地對世界作出回應。在文字的世界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讓我們認識了一個有別于公眾視線中的懷特。E·B·懷特的童話有著一對金光閃閃的翅膀,它帶領孩子們在幻想的天空飛騰翱翔,而在它的上空,懷特用文字點綴成繁星,照亮了整個如墨般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