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其精微 以形達意

30年前我第一次走進李乃蔚的畫室時，那是揮汗如雨的武漢夏天，不足十平方米的畫室迎著西曬，電扇放在地上，吹向他身后的一面墻，從墻上反打回來陣陣熱風，讓人更感覺悶熱。

就在這悶罐般的環境中，李乃蔚神情專注，一筆又一筆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后來的成名作《黃帝戰蚩尤》上染色，那是在絹上渲染，有些局部的色彩渲染需要幾十遍之多。他不停地擦拭著手上臉上的汗水，身上的汗衫已經被汗水浸濕。我忽然莫名地感動：對于這世界的一些人來說，美其實是一種宗教，他們努力仰望美虔誠追尋美，把個體的人生投入對美的探尋中，一絲不茍到近乎極致。

李乃蔚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儒雅”二字，這不是表面光鮮，而是工筆畫的典雅細膩投射在他身上，給他古典式的沉穩練達。他幾十年如一日踏踏實實地在工筆人物畫上刻苦磨礪，并且把探索創新蘊含在畫筆的毫端，終于水到渠成，給中國傳統工筆畫帶來一片如早春般的嫩綠。

那么，他這樣費盡心力創作工筆人物畫，他所追求的、他要表現的究竟是怎樣一種心靈和境界呢？這個問題簡而言之，應該就是中國繪畫藝術的美學特質和審美范疇，即所謂“意境”。由此我想起19世紀的英國詩人威廉·華滋沃斯說：一朵嬌嫩的小花對于我的觸動，是可以喚起不僅僅是眼淚所能表達出的那樣深沉的思想。所以，如果沒有足夠的主觀心理方面的準備，我們很難發現李乃蔚工筆人物畫中深層的美，遑論深入的美感。

在世界繪畫史上，中國畫是一個成熟的有著完整規范的畫種，并且作為一種傳統長期保留，早在六朝時期，南齊人物畫家謝赫就在《古畫品錄》序中，提出了繪畫“六法”，即：一，氣韻生動；二，骨法用筆；三，應物象形；四，隨類賦彩；五，經營位置；六，轉移模寫。這“六法”也就成為中國畫的藝術思想和繪畫理論。中國的工筆畫歷史悠久，從戰國到兩宋，工筆畫的創作由稚嫩走向了成熟。以“盡其精微”的手段，通過“取神得形，以線立形，以形達意”獲取神態與形體的完美統一。

既然中國畫是一個成熟的有規范的畫種，那么，不論是初學者，還是成名的大師，就都得遵守這個規范，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從規范中走過來，否則，你畫的就不是中國畫。我們這樣說，并不是反對探索，反對創新，恰恰相反，我們相信，畫家對于中國繪畫的創新，不應該是對傳統審美簡單的破壞，而是賦予傳統以新的時代價值。當代工筆畫的重建不僅是一種技法上的重構，更是一個觀察乃至思維方式的修正。

李乃蔚的工筆人物畫的可貴之處，就是在中國畫規范中有所探索，有所創新。比如中國畫的傳統技法中有三礬九染之道，他則不論是在紙本上還是在絹本上，用到了幾十遍甚至上百遍渲染，將中國畫的傳統技法進行了拓展和延伸?？梢哉f，他對技法的表達能力，促成他對工筆人物畫的發展作出了難能可貴的貢獻。另一方面，李乃蔚也借鑒了西方繪畫的某些特點，更準確地說，是借鑒了西方古典繪畫寫實的技法，描繪出人物肌膚的透明感，增強了畫面的色彩視覺效果，拓展了中國畫的表達空間，讓他筆下的人物氣韻更為生動。

李乃蔚對工筆畫的不懈探索，引起了同行和評論界的廣泛關注，邵大箴曾說過：“李乃蔚是一位繪畫多面手，工筆、寫意、素描、白描俱能，尤以工筆人物見長，以極致寫實手法在畫壇獨樹一幟，并引起廣泛反響，且影響越來越大?！痹谖铱磥?，這是一個客觀而公允的評價，我們看看他的代表作《銀鎖》，美術界評其為“中國當代工筆人物畫的一個高峰”、“新時期中國畫的沉甸碩果之一”。這個“高峰”不是磅礴云天氣象萬千；這個“碩果”不是大開大闔跌宕起伏，它是清風徐來的田園風景，是溫情脈脈的純真少女，是樸素無華的親和力。它是“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超然物外，以一種遠致的力量，展示了工筆人物畫的極致追求和最高境界。

《銀鎖》有什么內涵能讓我們久久凝視？讓我們思緒綿綿，去追尋、去探究、去捕捉呢？那種美若有若無，若即若離。我們捕捉不到，卻又并非一無所獲。正是在這種追尋、探究和捕捉中，我們獲得極大的藝術享受和審美滿足。這就是“意境”，心靈與境界的完美融合。

我們知道，“線條”是中國畫的主要表現手法，《銀鎖》里的“氣”和“韻”，就是通過線條運行過程中的方圓粗細、濃淡燥濕、轉折頓挫、中鋒側鋒等等講究，把“氣韻”表現得淋漓盡致，讓讀者在享受視覺美的同時，產生審美聯想，讓美感無限延伸。

《銀鎖》的美是溫婉又鮮明，生動又朦朧。我們說它溫婉朦朧，那是人物的端莊、純潔、健康與自然；我們說它鮮明生動，那是溫情脈脈，是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從青春的臉上溢出。這幅畫帶給我們的，不是驚濤裂岸的撞擊，而是綿綿春雨滋潤著情感干涸的心田，是楊柳岸曉風殘月，是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1999年的第九屆全國美展，李乃蔚的工筆人物作品《銀鎖》獲銀獎。對此，《美術》雜志主編尚輝給予了極高評價：“上世紀 90年代后，最讓人刮目相看的還在工筆畫領域，這一領域在得到日本的某些啟示后，更加廣泛地吸納歐洲的色彩造型觀念和表現技巧，從李乃蔚的《銀鎖》來看，就幾乎是不留中國畫造型痕跡的三維空間色彩造型，皮膚的質感與人體的解剖關系都表現得精工到位。它標志著中國畫寫實技巧達到了這個領域從未達到的高度?！碑敃r第九屆美展優秀作品赴日本展出，日方選擇了《銀鎖》作為大展招貼，這也是日本美術界對李乃蔚藝術水準的高度肯定。

眾所周知，相較于其他中國畫種，工筆畫的創作時間相對漫長。在長時間的創作中，畫家要把握鮮活的藝術感覺是很不容易的，這取決于畫家執著的藝術追求和良好的創作心態，以及精到、細膩的技法水平。也許是為了支撐著他完成令常人倍感倦怠的長期制作過程，李乃蔚在作畫時，習慣播放古琴樂曲，在空靈的古琴聲中細細品味工筆人物畫中的純凈，細膩，邈遠。那時，音樂的智慧與繪畫的智慧高度融合在一起，簡約而美妙，意味雋永。

這就是藝術的力量，中國畫的“氣韻”之美，“韻”這個東西看起來很神秘，從哲學的終極層面上來探討尤其困難?？墒?，我們從主體的感受性上來看，意態、意趣、韻致，不過就是“思緒綿綿”、“有想象的空間”罷了。李乃蔚很好地把握住了這個“韻”，他首先在個人修養上下過一番苦功夫，然后筆墨緊追時代，意趣緊貼國畫主脈，折沖古今，融匯畫理，將規范與領悟結合在一起，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有所突破，有所創新，取得生動的效果與突出的成就。

從培育主體的氣韻開始，三十年來李乃蔚創作了《銀鎖》《山菊》《秋語》《生日》《歸云》《停云》《染秋》《清風》《清音》《聘》《驛》《流年》《百合》《紅蓮》和《藍花花》等等工筆人物畫，極大地豐富了工筆人物畫的創作。這其中許多幅作品得到過國內外美術專家的好評并獲獎。這里，我們挑選《紅蓮》這幅工筆人物畫，通過畫面的形、色、類，去感悟畫家的情感表現。

李乃蔚關心油畫肖像的寫實技巧，希望將西方繪畫精髓融于傳統工筆畫的“寫真”傳統中，使之更加豐富并具有新意。譬如他的代表作《紅蓮》，利用傳統技法營造的淡遠韻味揮散不去，但更加引人注目的是透視法營造的空間感，兩者的融合完美無缺，粗看起來，鮮艷欲滴的荷花和由近及遠的霧氣給人以夢幻的感覺；細看之下，每一筆的描繪卻又彰顯出作者老辣的筆法和深厚的寫實技巧，一個淡然悠遠、亦真亦幻的江南夢境油然而生?！敖犹焐徣~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薄都t蓮》這幅工筆人物畫借用蘇軾的這兩句詩意作為畫面背景，突出畫面的是一只采蓮船，兩位年青的女性，一搖槳，一采蓮，自然之美烘托人物之美，寫實之筆營造寫意之境。

如果說《銀鎖》對抗了淺薄之風與名利崇拜，那么，從《紅蓮》這幅工筆人物畫上，我們感受到了李乃蔚的悲憫情懷，他像宗教徒一樣虔誠地祈求著世界寧靜生活美好，祈求著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都充滿祥和、充滿愛。這就是李乃蔚的悲憫情懷，把他的善良，他的愛，傾注在他的作品中。那是他的心血，他的生命，也是他終身的負累。

李乃蔚的畫室名“雨荷堂”，看來，他對蓮荷情有獨鐘。人們一般都取蓮荷出淤泥而不染來頌其高潔，那是蓮的表象，而李乃蔚則更是看重蓮的內涵，蓮的“香遠益清，亭亭凈植”，猶如他不揣簡陋，風神瀟灑，以工筆人物畫這種最適宜表現他自由心靈的藝術，幾十年如一日辛勤創作，終于使自己的工筆人物畫享譽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