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尤其是古代中國,任何一種藝術門類,只有文人介入參與創作和品評,才能提升其品位,從工匠層面躍升為藝術的境界。其中,最明顯的例子是繪畫,從考古發現來看,早在彩陶時代就已經有了較為可觀的創作,而只有到了東晉前后,才開始有文人介入創作和品評。號稱“才絕、畫絕、癡絕”的顧愷之,不僅在繪畫創作上有杰出的成就,其所作畫論也在理論界有相當的地位。當時的山水畫剛剛興起,可以設想其創作水準無疑是相當稚拙的,但宗炳和王微作為南朝宋的書畫家和詩人,以文人的眼光去品味山水、品味山水畫,所著畫論至今被山水畫家列為楷模。書法也是在漢魏前后開始有文人參與,崔瑗、趙壹、索靖、衛恒等人,所著所論,足以沾溉千古,崔索二家在書法創作上的成就也是驚人的。我們可以說,正是因為文人的性靈、文人的思想、文人的品格、文人的修養參與書畫創作,這才使得文人書畫迥出于庸工畫作之上,抒寫性情、展示個性,悠然興起玄遠幽微之思,脫離世俗塵垢的羈絆,自能引人入勝,與哲學、文學一起成為中國傳統精神的基石。

所謂“文人書法”,即書法作品帶有文人的性質,含有文人的趣味,表現文人的性情,在書法之外看出許多文人的感想。所謂文人,以哲思、文思、情思三者兼備方足以當之。文人書法之成立,以才情第一,天資第二,悟性第三,取法第四,四者兼備,始可謂之“文人書法”。文人書法重神韻,神韻不離形質,而高出于形質之外。文人書法以“簡穆雍容”為極則,為書法的最高理想。文人書法的上品有十格:中正安和第一、古淡清雄第二、奇逸神駿第三、豐茂舒麗第四、平淡天真第五、孤寂冷峻第六、雄強奇崛第七、渾深古穆第八、清新雋逸第九、格平調正第十。
繪畫自北宋蘇東坡創士夫畫之論,明末董其昌有文人畫之論,民國年間又有陳師曾助波于后,于是,畫史上的文人畫蔚為大觀。既有文人畫之說,而文人書法之說則歷來語焉不詳,今試申其說于此。

一. 論文人書法之文人
何謂文人書法?
有人認為,文人書法即書法中帶有文人的性質,含有文人的趣味,表現文人的性情,在書法之外看出許多文人的感想。譬如詩文,有許多真義在字里行間之外,孔子著《春秋》,微言大義,暗寓褒貶,又豈是編年的歷史事件所能概括的。陶淵明著詩“采菊東籬下”,雖然關乎“草盛豆苗稀”,但要寫的卻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書法作品中,倘若點畫只是點畫,結字只是結字,章法只是章法,那只是實用性質的記錄和識讀,卻不得稱之為“書法”,更不能說是“文人書法”。
或謂,書法皆出自文人手筆,書法當然是文人的,不稱文人書法,另有他說歟?此論似是而非。繪畫自魏晉以來,豈不多出自文人乎?試看,閻立本官至右相,非文人乎?鄭虔號稱詩、書、畫三者皆精妙的“三絕”,非文人乎?王維之詩文冠絕古今,非文人乎?然則,蘇東坡、董其昌、陳師曾等何以又創立文人畫之說且申之再三,何也?以繪畫而論,在描形繪影之外,含有一種“別樣的趣味”更加引人注意,而世人習焉不察,或知之而不詳,或心知其是而口不能言,于是畫者在歧路用功,觀者考究于形色之間。這一種“別樣的趣味”,正是文人的趣味之所在。書法也如此,在格法之外,更有進一步追求的藝術思想,即常說的“功夫在詩外”、“功夫在書外”,這正是文人書法的宗旨之所在。這“別樣的神韻”,前人或稱神采、或稱風韻,或稱豐神骨氣,或稱氣韻,其實都是一樣的,即是文人書法孜孜追求的“神韻”。
歷史上的“經生體”、“臺閣體”都是文人所作,現存經生抄經的數量不能算少,視其格法,亦不可謂之稍遜,而論其神韻,較之二王風流,相差以千里計。雖可以作為學書的入門之資,而其神韻有虧,則不入文人品藻,不能歸之于文人書法,明矣。論臺閣書,并非一無是處,但與經生書一樣,格法有余而神韻全虧,此理歷來有評說,今只取周星蓮之說為證:“近來書生筆墨,臺閣文章,偏旁布置,窮工極巧,其實不過寫正體字,非真楷書也。”[1]連真正的楷書都不是,遑論書法為何物?既無文人的性質,也無文人的趣味,便不得稱之為文人書法,歷來的品評家也都鄙而棄之。類似的例子,典型的還有唐人“官楷”[2]及宋代“朝體”[3]等。雖僅舉經生體與臺閣體兩例,然而號為書家者,號為文人者,難道真的脫離經生、臺閣之工度了嗎?真的都能當得起文人書法之真義嗎?舉例雖微,可以推及其余。所以,我們說,文人之手筆,未必都能歸入文人書法。
何謂文人?
歷來論藝術之“文人”兩字,多語焉不詳,異解紛呈。以我們所見,文人至少應當符合這樣的三個特點:哲思、文思、情思,即所謂的三思。
思即思想、思維,是說文人與非文人的根本區別在于人文精神的層面。所謂哲思,就是脫離具象的一種抽象思辨,又以這種抽象的思辨去看待具體的物象。傳統的諸子哲學,以智慧為基礎展開,而中庸主張恰到好處,并不主張極端。陰陽并不單獨存在,而是在相生相克中體現出來,五行如此,八卦也是如此,老莊玄學禪學的思路在這里展示其魅力所在。哲思轉化為藝術美學,大到氣韻、格調、風度,小到筆法、墨色,莫不在相生相克中追求和諧中庸。本文稍后輯錄的李陽冰論書“吾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常”,平常文士見天地山川只是天地山川,而文思充沛如李陽冰者卻悟得方圓流峙之常,非哲思而謂其何?不識傳統哲學,終生不能入藝術殿堂的門檻,這是文人藝術的第一個前提,也是藝術范疇內對文人的要求之一。唐人劉知幾論史曰“史學家必須有三長:才、學、識”,“以識為先”,清人袁枚以為“詩亦如之”,則以此論書,當亦曰“以識為先”。
文思當然是針對藝術詩賦文章而言的。詩賦家的趣味、感想無非是目之所見、耳之所聞中引發開來,或比或興,感喟天人。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王安石見墻角數枝梅、蘇東坡夜游赤壁、朱熹謂天光云影共徘徊,均非奇異僻見,然非此諸子不能有興寄,非此諸子不能道其興味,這是詩賦文人的特質所在,而并非所有的讀書人都精擅于此。前人論書,或謂觀公孫大娘舞劍器,或謂見擔夫爭道,書藝由此大進,無他,皆由其人文思之盛也。上流的書家均擅詩,“山光物態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縱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或謂張旭作,或謂蔡襄作,雖不敢必定其一,然能作此詩者,其書法必不平庸,必非平庸之輩所能夢想,想必眾口不能有二辭。
文思主興寄,情思主韻味。有興寄無韻味者,縱能成就一首好詩,但不能成一唱三嘆、繞梁三日;有韻味無興寄者,終嫌空疏淺薄。柳三變詞“楊柳岸,曉風殘月”,有情思,韻味雋永,但無興寄,終是花間柳月;王摩詰詩“清泉石上流”,有文思,有情思,興寄韻味,水乳交融,終成上品篇章。文人論詩,主張抒寫性情,張問陶《論詩十二絕句》云:“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文人之情出于天然者多,得于詩書者少,故略仿《滄浪詩話》云:詩有才情,非關書也;詩有才情,非關理也。詩文辭賦如此,書法繪畫豈不也是如此?
文人三思,雖多從讀書而來,然實本于天資,以讀書純其天資,以讀書正其天資,以讀書化其天資,以讀書全其天資,故錢鐘書曰:“讀書以極其至,一事也;以讀書為其極致,又一事也。”二者差以毫厘,謬以千里。雖皆謂文人,但以讀書為其極致者斷不能成其為藝術家,可斷然而言也。
我們又以正史為例。《后漢書》有《儒林傳》,有《文苑傳》,有《獨行傳》。儒林者,是過去的經學家,相當于今天所說的專家學者;文苑者,文章詩賦家之謂也,即今天所說的文學家、詩人墨客;獨行者,特行獨立之士,不以世俗褒貶為懷,不以廟堂憂樂為意,友梅竹而餐煙雨,即今天所說的隱逸之士。

儒林學者以經天緯地為務,視藝術為細事,往往不屑一顧。程灝論張旭草書,為之惋惜不已,認為用這等的功夫才情去從事正經事務,所得必不尋常,作文已害道,何況壯夫不為的書法小道?即便為之,以“成教化,助人倫”為宗旨,政教的需求超過藝術的范疇。較之于文人書法,正統書法畢竟板著面孔的時候較多,可近而不可親,與文人書法抒寫性情、展示個性有著相當的距離。以顏真卿為例,顏真卿正色立朝,臨大節而不奪其志,凜凜然為天下砥柱。顏書格法森嚴,氣象闊大,一如其人。然文人書法家多不許可,李后主、米芾斥之叉手并腳的一介村夫而已!歐陽六一、蘇東坡雖尊之,而以為即使顏真卿不擅書也是值得珍貴的,其間亦隱有微辭。“歐蘇”近于仁儒,其言溫蘊,他們感興趣更多在于顏真卿的一腔天地正氣,以人品書,著眼于道德修養的標準;而“李米”近于文,其辭多放,直言指斥,駭人聽聞,著眼于藝術情味的標準。其實“歐蘇”與“李米”一樣,他們所具有的文人趣味,與正派儒家有著很大的區別。
文人書法與文人畫一樣,所謂“文人”兩字多近于詩文詞賦家,重才情,重天資、重靈悟,而不是近于儒林學者,斤斤于尋章摘句,索隱考據。學者字雖有寶貴之處,然既非藝林之上品,亦非文人書法和繪畫作品的趣味所在。
文人書法和文人畫之“文人”雖近于文學家,然以其多為經學出身,故多堂廟氣;文人進則安社稷,退則處江湖之遠,故多山林氣。文人書法家和文人畫家既不過于堂廟,否則必致鄙棄藝術,以為君子不為;又不過于山林,否則終日悠游,得天地之祥和,得大道之滋潤,又何必為藝林細事所累?文人書畫多走儒道之間而稍偏于道。堂廟氣于書法多得博大沉雄,山林氣于書法多得安和簡淡。博大者必以安和出之,否則與吶喊無異;安和者,必以博大為底蘊,否則以梅妻鶴子姜白石歌詞之清真逍遙,論者或以空洞無物以責之,遑論其余?是以文人論書以博大安和為極則。
何為文人之感想?
陳師曾說:“試問文人之事何事邪?無非文辭詩賦而已。文辭詩賦之材料,無非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及尋常目所接觸之物而已。其所感想,無非人情世故古往今來之變遷而已。試問畫家所畫之材料是否與文人同,若與之同,則文人以其材料,寄托其人情世故古往今來之感想,然畫也謂之文亦可,謂之畫亦可。而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尋常目所接觸之物,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譬如耳目鼻舌筆墨也,聲色臭味者,山川鳥獸蟲魚,尋常目所接觸之物也,而所以能視聽言動觸發者,乃人之精神所主司運用也。文人既有此精神,不過假外界之物質以運用之,豈不徹幽入微,無往而不可邪!”[4]所謂“假外界之物質以運用之”,書法即其之一。文人畫家的感想與文人書法家實無二致,是以善書者多善畫,善畫者多善書。文人畫和文人書法皆自娛而不娛人,自娛則真,娛人則近于偽。
何謂文人之性情?
“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也。”[5]劉熙載大意說書法之性情即書家之性情,書家之性情即書法之性情。書之性情源于文人之性情,兩者須臾不可分。今按,文人之性情,本諸天資,輔以力學,才情與功夫,缺一不可,大致言之,有游心造化、妙悟心源兩途。[6]
朱長文所著《墨池編》中有雷簡夫《江聲帖》一文,“近刺雅州,晝臥郡閣,因聞平羌江暴漲聲,想其波濤番番,迅駛掀搕,高下疊逐奔去之狀,無物可寄其情,遽起作書,則心中之想盡出筆下矣。”其人無文,則不能有興寄,想卑庸之徒面對江聲,能起興寄之心嗎?
再錄兩則,以概其余:
韓愈所著《送高閑上人序》曰:“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怢、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
沉作喆所著《論書》曰:“李陽冰論書曰:‘吾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沾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于耳目口鼻,得喜怒慘舒之態;于蟲魚鳥獸,得屈伸飛動之理。’陽冰之于書,可謂能遠取物情,所養富矣。”
如此等等,一言以蔽之,即《筆陣圖》所謂“感靈通物”,之所以“感靈通物”,以其人為文人也,其人既文,則能感靈通物,一寓于書,其書則不得不高。[7]
文人既游心造化,與天地感通,又必妙悟于心,以其與身化,始能有所得。妙悟之說,以元人郝經所論最詳。郝經以行萬里路為外游,以妙悟于心為內游,其言曰:“持心御氣,明正精一,游于內而不滯于內,應于外而不逐于外。”
“必觀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狀,鳥獸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煙云雨露之態,求制作之所以然,則知書法之自然……猶之于外,非自得之于內也。……必精窮天下之理,鍛煉天下之事,紛拂天下之變,客氣妄慮,撲滅消馳,淡然無欲,悠然無為,心手相忘,不知書之為我,我之為書,悠然而化,然從技入于道,凡有所書,神妙不測,盡為自然造化不復有筆墨,神在意存。”[8]
內游之說,論書者較少提及,以內游者必資于道德文章,稍有不足,即欲內游而不能。內游比外游更為重要。天地無情,視萬物如芻狗。嵇康創“樂無哀樂”論,以為哀樂全在人心而不在于樂。是以文人務先修其心,先正其性。心性既正,則天地祥和,自然生發喜樂之心,以喜樂之心臨之。[9]。
前引論書之語,雖本于感靈之物,而齊之于心,一之于性,全之于情,融鑄為文人之趣味而寓之于書,書法至此,方入高境,轉入文人書法的范疇。觀此論,可思文人論畫,觀文人論畫,則能感悟郝經論書。
書道之妙,緣自性情。性情有高下,品味有雅俗,故文以文飾之、正之、化之、成之、全之。人之初,性本善,或云性本惡,或善或惡,皆言先天性情出于天然,本無區別,欲有大成,必賴以文藻,故《周易》《十翼》有“人文化成”之說。文人格物有悟,化通物我,得其大意而略其形質,形諸文章,則無所不妙,無所不神,書法亦如是。
今重申此理,聞者往往竊笑,以為愚闊腐朽而不屑一顧。愚闊縱或有之,然不愿深思熟慮,即棄之如敝履,鄙竊以為不可取。書法之所以最能代表中國藝術精神,其本源即在于此。試觀張懷瓘《六體書論然》論張芝草書:“功鄰乎篆籀,探于萬象,取其元精,至于形似,最為近也。字勢生動,宛若天然,實得造化之姿,神變無極”,其中所蘊至理,實古今文人書法的無上妙門。一個人,若不通三才之品匯,不備萬物之情狀,豈能當得起文人之稱,文人之不文人,欲求書法之為文人,無異于緣木求魚,必知其不能有所得。文人書法之所以迥異常流者,非以格法取法,而是以其人多文之故也。昔鄧椿有云:“畫者,文之極也”,今則比附其說曰:“書者,文之極也。”識者以為然乎?
應之于物而得之于心,得之于心而發之為書,則其書必屬文人書法。點畫、結字、章法,俱為形似,神韻雖不可見,必賴形似以成全之,然神韻則在形似之外。以形似求其書,則神韻未必可得;以神韻求其書,則形似必在其中。是以文人書法重神韻而以形似為余事也。
二.論文人書法之趣味
陳師曾論文人畫,“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今準此論文人書法曰:文人書法有四要素,第一才情,第二天資,第三悟性,第四取法。這“四要素”既是文人之標準,也是文人書法之趣味所在。
才情第一
才情就文人而言,或曰士氣,或曰士人氣象。映之作品,才情則被稱之為書卷氣,或謂之卷軸氣,或謂之道德文章之氣。“腹有詩書氣自華”,是文人書法發之于心而應之于手,相映成書,人書莫有二致。然而,才情之說,并非尋章摘句,并非考據論辨,只在于感悟靈通這一層面上。東坡說“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臨池作書,池水盡墨,可得格法形質,然神采風韻則關乎才情,關乎靈通,并非力學所能致。唐僧懷素學書用功至勤,而東坡置之不論,云:“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10]“為人儻蕩”即是才情,因才情足沛,書不求工而自工。
書卷氣源自才情,才情發而為書卷氣。文人注重才情,文人書法刻意于書卷氣,實亦出于歷史沉積。東漢善史書者眾,其名見于漢史漢碑者也不是少數,然其時所重只在于尺牘而非碑版。《后漢書》記有宗室劉睦,“善史書,當世以為楷則”,又善草書,“及寢病,帝驛馬令作草書尺牘十首”,棄當世楷則之史書而珍玩草書尺牘,以其多寓才情之故也;漢末草書大家并起,趙壹《非草書》斥之,是趙壹論書在于事功而非才情也;及晉室南渡,庾翼舊有伯英章草十紙,過江亡失,常痛妙跡永絕,見右軍答乃兄庾亮書,以為“煥若神明,頓還舊觀”[11],江左風流所重者亦為尺牘,尺牘長于抒情寫性,言詞多為“吊哀候疾、敘暌離,通詢問,施于家人之間[12]”而已,并無碑版事功之念[13],才情因以油然而發,書卷氣因以油然而生。阮元《南北書派論》于此言之甚詳:“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尺牘,減筆至不可識。”“短箋長卷,意態揮灑,則帖擅其長。”今傳魏晉尺牘,二王之外,以《平復帖》最佳,魏晉殘紙如《李柏文書》等,亦有可取處。漢晉士流盛行草尺牘,用以顯示風流和才藝,率情運用,天姿特秀。北宋初年所刻《淳化閣帖》所收亦多尺牘,流風悠遠,書法遂有“帖學”一途,帖學一派重視書卷氣可謂由來久矣。尺牘為人所重者,以其出于文人士夫之手,不假胥吏也。今觀南北朝抄經,可知胥吏之書較之文人士大夫者,格法當不稍遜,或稍過之,而論及風姿情狀,則瞪目結舌,直不知風姿情狀為何物、翰墨之道為何物。經卷可為入門假步之姿,而必不入清流雅鑒,何以故?其人并非無文,但少才情,因少才情,故少書卷氣,無書卷氣,則與文人書法渺不相及。

不讀書未必無才情,而才情之升華,惟賴讀書一途,此文人書法非文人莫屬的根結所在。
天資第二
張懷瓘《書議》評書,以“先其天性,后其習學”為旨歸。天性,即天資;習學,后修煉。天資先之,修煉次之。自古有不學而能的,有學而不能的。不學而能的,非天資而為何?有皓首作書,終其一生而無所得的,是天資遠遜于學力;有苦學成道,人書俱老,終有所成的,是天資等于學力。藝術出自靈府,無所教習,即教習亦有所不能,是天資之于藝術極為重要。東坡云:“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書出機杼,源自肺府,隨心所欲,汩汩而出。東坡不惟才情過人,天資亦非凡庸拙劣者可以望其項背,故而落筆驚人,超凡脫俗,試使他人為之,能得如東坡之書歟?

說到天資,清代鄧石如值得一說。鄧石如“少以貧故,不能從學。逐村童、采樵,販餅餌,負之轉鬻,日以其贏給饘粥”。一生布衣,藤杖芒鞋,云游四方,以鬻書刻印自給,最終名動公卿,遍交在京名流,廣獲贊譽。惟翁方綱責其為書匠,破壞古法,斯文掃地,然識者或以為翁方綱未得完白山人(鄧石如的別號)拜見之故。按秦篆漢隸失傳已久,惟鄧石如一人振起,下筆勁爽,橫來直往,絕無修飾,獨得秦漢碑版寬博渾厚、古樸靜穆之氣。鄧石如幼從祖父學,繼研修于南京梅镠家,曾手書《說文》,朝夕研習,苦修力學。當時或以村莽鄙夫視之,以為在文人之外。然以今日視之,有功名的未必為真文人,文人未必皆有功名。以無功名則以非文人而鄙之者,又何其陋也!鄧石如固然并非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但天資極高,有“清三百年間一人而已”之譽。鄧完白自述:“余初以少溫為歸。久而審其利病,于是以國山石刻、天發神讖文、三公山碑作其氣,開母石闕致其樸,之罘二十八字端其神,石鼓文以暢其致,彝器款識以盡其變,漢人碑額以博其體。”[14]自唐李陽冰以來,不乏精研篆書者,不乏精研小學者,有完白之慧眼否?此非天資而為何?
天資如蒙埃之珠玉,塵埃不去,則不見珠玉之光華,去埃之法,惟外游內游一途,舍此另無他法。在書法能有大成者,才情之外,實藉天資。虞集《論書》:“書法甚難。有得力于天資,有得力于學力。天資高而學力到,未有不精奧而神化者也。”[15]梁巘曰:“工追摹而饒性靈,則趣生;持性靈而厭追摹,則法疏。天資既高,又得筆法,功或作或輟,亦無成就也。”此即陳獨秀所言主“寫字既要有點天分,也要有些功夫”。[16]
悟性第三
文人讀書,必增學問,但學問的高低不等于藝術的高低,古今大學問家不乏藝事拙劣的,不待舉例而知。文人書法以為讀書在于提升智能,促進悟性。“智能”一詞源于佛學,是得以解脫人生苦難的六般若之一,也是六般若的根本,這是一種領悟能力。領悟能力與學問、苦修的關系不大。六祖慧能據說目不識丁,而創頓悟之說;明末董香光以禪論藝,直欲一超直入如來地。各人悟性有高低,不必都是頓悟,即便是頓悟,亦非憑空而來,因而文人論書多重悟性。
操千曲而不識音韻者,師千書而不解其趣者,不得謂之不學,而直是無智能,無悟性。古賢論書,遣詞造句,皆玄遠而不著痕跡,有終身不解其味者,謂之無悟性。古賢名作,車載斗量,或有目迷五色,不辨好丑工拙一律視之者,謂之無悟性。道聽途說,不假思索,以人之好者為好,以人之惡者為惡,不知自我品藻者,謂之無悟性。好者皆好,妙者皆妙,丑者皆丑,惡者皆惡,不知好中亦有丑、妙中亦有俗、丑者亦有美、惡者亦有善者,謂之無悟性。學十則十,學三則三,不知“各有靈苗各自探”、“十分學七要拋三”者[17],謂之無悟性。
復贅嚴羽論妙悟之說,或可感通書法之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18]
取法第四
取法乎上,得乎中;取法乎中,得乎下。取法有三層意義,一是以古為正,以古勝今,古質今妍,以古雅為理想的藝術境界。妍美不入文人品鑒,故趙孟頫書作屢遭抨擊,論者以為美女簪花,非不可愛,而不得古意,既無古意,雖工無益。二是師古為書學正途。趙構《翰墨志》:“前人作字煥然可觀者,以師古而無俗韻。”沈道寬《八法筌蹄》云:“多臨古人佳翰,則體格神味自然古雅。”書不師古,如夜行無火,盲人騎瞎馬。三是師古人當得古人之心,石濤和尚謂古人作畫,未立法之前又有何法,此語大有妙理,文人論書與此契合無二。師古而不知變者,不知古人所以為古人,謂之書奴可也;視古法如敝履,我之為我,不知有古人者,謂之莽漢可也。文人書法之取法不外乎此三者,而并非僅僅文人書法如此。
當今書法界所資取者,約略有三:一是二王(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傳派及北宋以來的帖學,二是明末清初天崩地裂時代的狂逸浪漫的書派,三是形成于清的碑學一派。師二王帖學者,當得其風流雋逸之氣而增之博大陽剛;師明末張瑞圈(1570—1644)、黃道周(1585—1646)、王鐸(1593—1652)、倪元璐(1594—1644),當得其奇崛奔駟之氣而損以狂放直白;師道咸碑學者,當得其金石古氣而避其草率遲拙。資取當高古,亦須善取。

三.論文人書法之神韻
文人論書,重神韻,不貴格法,以神韻常在格法之外。歷觀前人論書,莫不如此。或者曰,前人以格法論書犖犖大端,絕非一二偶見,此何謂也?答曰:此僅僅為初涉門徑者道也。文人書法,抒情寫意,以文人之趣味、性情相尚相高。且文人書法之于格法,既精能之致,復歸無法,看似無法,實質至工,早已超越了格法的層次,又豈斤斤格法者可與論道者?
以勢為重,形則輕之
康有為曰:“古人論書,以勢為先”[19]。漢末魏晉之際,文人論書之風初起,當時多以勢論書,經典名著如崔瑗《草書勢》、索靖《草書狀》、衛恒《四體書勢》、楊泉《草書賦》等。衛恒評崔瑗“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是以知形與勢相對相立、相存相依。崔瑗著《草書勢》云:“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副規。抑左揚右,望之若欹;竦企鳥峙,志在飛移,狡獸暴駭,將馳未奔。或黜點染,狀似連珠,絕而不離,蓄怒怫郁,放逸生奇。或凌遽而惴栗,若據槁而臨危。傍點邪附,似螳螂而抱枝;絕筆收勢,余蜓虬結,若山峰施毒。看隙緣巇,騰蛇赴穴,頭沒尾垂。是故遠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即一畫不可移。”蔡邕著《九勢》[20]云:“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焉。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又《篆勢》論及篆書之勢曰:“揚波振激,鷹峙鳥震,延頸協翼,勢欲凌云。”何謂筆勢?筆勢是點畫、字法、章法之中隱隱然可感可觸的一種動勢、一種出于尋常之外的余味。書之動人,并不在于格法工拙,而在于格法之外。
不僅書論,畫論、文論、樂論也都重視勢,而以勢論書早于其它。以畫論而言,顧愷之《論畫》曰:“畫三馬,雋骨天奇,其騰踔如躡虛空,于馬勢盡善也。”合而觀之,勢寓于形,而高妙動人遠在形之上,相當于顧愷之論畫之所謂“神”,謝赫論畫之所謂“氣韻”。
以勢論書,可以被認為是文人品藻書法的先聲,其中的主張,正切合于文人的趣味和性情。
神采為上,形質次之
此語出于王僧虔《筆意贊》:“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張懷瓘謂:“深識于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
形質,點畫、字法、章法之謂也。形質關于功夫,在于功夫到與不到,在勤修苦煉而已。而神采則關于天資、才情,并非人人所得達到。天資才情之說,類似于謝赫以氣韻論畫,氣韻究為何物,謝赫沒有說,也無法說。于是,郭若虛等以為氣韻生而有之,非學所能。氣韻不可學,天資才情可學得否?董香光謂之也有可學之處,以為讀書破萬卷,行路萬里,或有所得,此智者之言也。不外游于物,不內游于心,其人必不文,欲求書法之神采,可得乎?譬如音樂,音樂之動人不在于形質;書法雖有形質,而動人者不在于形質。以神采論書,斯為上乘。
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
此論出自張懷瓘。《書議》[21]云:“先其天性,后其習學,縱異形奇體,輒以情理一貫,終不出于洪荒之外,必不離于工拙之間。然智則無涯,法固不定,且以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此論重天性,鄙功用,甚得翰墨之道。又次之以習學,以書道三昧出于天性者居多;又以妍美者次之,以黜抑右軍草書,以為有女郞氣,無丈夫氣,不足貴也,為韓愈“羲之俗書逞姿媚”張本。
書法惟風韻難及
蔡襄《論書》云:“書法惟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可以精神解領,不可以言語求也。”[22]黃山谷則有“觀韻”、“得韻”、“韻勝”之說[23],是宋人重韻,與論畫之理相同。
以氣韻得之
《宣和書譜》評李磎書法:“大抵飽學宗儒,下筆處無一點俗氣而暗合書法,茲胸次使之然也。至如世之學者,其字非不盡工,而氣韻病俗者,政坐胸次之罪,非乏規矩耳。如能破萬卷之書,則其字豈可以重規迭矩之末,當以氣韻得之也。”
凡書以精神為上
此論出于李之儀《姑溪居士論書》:“凡書,精神為上,結密次之,位置又次之。楊少師度越前古,而一主于精神;柳誠懸、徐季海纖毫皆本規矩,而不能自展拓,故精神有所不足。”[24]姜白石《續書譜》亦謂“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精神即氣韻,即風韻,遣詞有異,其理一也。
論書以風神為上
姜白石論書以風神為上,《續書譜》云:“風神者,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三須筆紙佳,四須險勁,五須高明,六須潤澤,七須向背得宜,八須時出新意。自然長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澤之癯,肥者如貴游之子,勁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攲斜如醉仙,端楷如賢士。”
前人之“勢”、之“神采”、之“風韻”、之“豐神骨氣”、之“氣韻”,今以“神韻”兩字整齊之。觀前賢之論,“神韻”之說自然可解,無須贅言。
然格法非不講,而是格法既成,全力注重于格法之外,故而于格法反少提及。東坡論畫有“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之語,其實并非不講形似,而是強調神韻較之形似更為重要,君不聞東坡論吳道子畫有“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乎?法度非不可講,而是說新意與妙理較法度更值得重視。文人論書當作如是觀。
四.文人書法之簡穆雍容及上品十格
文人論書畫,多以品格立說;今人論書畫,多以個人風格立說。個人風格有可貴乎?《蘭亭集序》之字必不能相同,一人之書必有一人之面目。古賢論書,多究精微,今時品藻,多著皮相,事雖微而關系實大,不能不先為之略辨。
文人論書以“簡穆雍容”為極則,以之為書道的最高理想。
中國地廣,地廣則國大,國大則氣度大,席卷六合,氣吞八荒,中國傳統精神首重博大。然博大必以安和出之,不急不躁,始能氣象雍容,精魄彌空。以之論書,則必以“簡穆雍容”為極例,必以“博大安和”為旨歸。雖古今未見成例,然此理不可不知,所追既高,所得必不低。
今僅就文人書法之上品,依仿前賢論書,創十格說,曰中正安和第一、曰古淡清雄第二、曰奇逸神駿第三、曰豐茂舒麗第四、曰平淡天真第五、曰孤寂冷峻第六、曰雄強奇崛第七、曰渾深古穆第八、曰清新雋逸第九、曰格平調正第十,中下二品暫不入議論焉。試為之說。
中正安和第一
明代項穆著《書法雅言》有《中和》一篇,“中也者,無過不及是也。和也者,無乖無戾是也。然中固不可廢和,和亦不可離中,如禮節樂和,本然之體也。”[25]其論本之儒家經典“允執其中”,立天地之中,真氣彌蕩,感天動地,主張不偏不倚,反對過分與不及。譬之謝赫論六法之氣韻,中正者,如陽剛之正氣;安和者,如悠遠之余韻。氣而不韻失之于猛,和而不中失之于媚。項穆又把書家分為中行、狂、狷三類,把書作分為中和、肥、瘦三類[26]。中和即不狂不狷,不肥不瘦。中庸即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即文人書法上品第一格。
此品之中,右軍(即王羲之)可以當之。項穆云:“豈有舍仲尼而可以言正道,異逸少而可以為法書者哉?”劉熙載云:“右軍書不言四時,而四時之氣亦備,所謂中和誠可經也。”項劉之說可為表里。在書法領域內,王右軍最為完美地體現了魏晉風度,又未流于疏狂,合乎儒家文質彬彬的中和之美。
李嗣真曰:“右軍正體,如陰陽四時,寒暑調暢,巖廊宏敞,簪裾肅穆。其聲鳴也,則鏗鏘金石;其芬郁也,則氤氳蘭麝;其難征也,則縹緲而已仙;其可覿也,則昭而在目。可謂書之圣也。”所論亦不僅僅計較于江左風流(“江左風流”是唐宋時期常用的典故,指的是謝安)。王廙贊右軍“將隆余堂構[27]”,又豈斤斤于風流而已!張懷瓘論書以為最為風流者屬于大令(王獻之)而非右軍[28]。雖然,較文人書法之博大安和,不免稍遜博大,前人論書謂晉人以韻勝,韻勝則骨氣稍遜,故論右軍者,時有姿媚之譏,偏激者甚至稱其為俗書。今日重審右軍書,以《蘭亭集序》最為姿媚,神氣不清,格調不高,確屬俗書之列。此或摹拓之過,而其它傳世諸作皆可當“中正安和”之評。
晉人士人,互相陶染。至于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咸亦挹其風味。晉人書法,不獨右軍為妙,江左風流,往往不拘于一時一地,以是書不入晉,徒成下品[29]。
古淡清雄第二
古淡清雄之風,以索靖《月儀帖》、陸機《平復帖》、王獻之的《舍內帖》和顏魯公三稿(《祭侄季明稿》《祭伯父稿》《爭座位稿》)等足以當之。魯公正楷往往見詬于文士,贊之者常以闊大、磅礴、雄偉稱之,王澍則別有慧眼,以清雄論之,《虛舟題跋》以《東方朔畫贊》“最為清雄”,《竹云題跋》則有“神明煥發而時出姿態,不失清遠”之評[30]。以余所見,“最為清雄”之評當移用于魯公三稿。此三稿皆無意于書而書,無意于佳而佳,尤以《祭侄稿》為最。想其書時,家悲國痛齊涌心頭,激昂之情盡瀉筆端,雄姿駿發,氣貫天成。書者起草無心,心手兩忘,眾妙畢呈,故為清;立朝正色,衣冠莊重,肅穆無私,故為雄。惟古淡稍遜,視《月儀》《舍內》二帖不言可知。而唐人“顛張醉素(張指唐朝書法家張旭,素指唐朝書法家懷素)”則不稍讓。董其昌論書以為張旭大草自有一種靜穆古淡之氣[31],初不甚之解,復觀古今名跡,稍有心悟,嘆服董宗伯名不虛得,試使他人作張公大草,必縱橫魯莽,滿紙江湖習氣,自不復入文人清鑒矣。即高尚如黃山谷(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黃庭堅,號山谷道人)者,文人論書亦不免有微詞。張公之后,一千五百年之中,惟林散之足當古淡清雄之評。故知此格亦為神鬼莫測矣。
奇逸神駿第三
此格合神采氣勢為一,以王獻之行草書最足稱之。張懷瓘《書斷》云:“至于行草,興合如孤峰四絕,迥出天外,其峻峭不可量也。爾其雄武神縱,靈姿秀出,臧武仲之智,卞莊子之勇,或大鵬搏風,長鯨噴浪,懸崖墜石,驚電遺光,察其所由,則意逸乎筆,未見其止,蓋欲奪龍蛇之飛動,掩鐘張之神氣。”《書估》又云:“如小王書所貴合作者,若稿行之間,有興合者,則逸氣蓋世,千古獨絕,家尊才可以其弟子爾。”張懷瓘論書慧眼十分,只有稍過,右軍(王羲之)草書是否確具女郎材,是否只可為大令(王獻之)弟子,皆存而不論可也。至謂興合之作,則為不刊之論[32]。大令行草惟興合之作稱奇逸神駿之評,其它則未必相稱。米芾書多取大令,有《中秋帖》曾入三希堂,又家藏大令《十二月帖》,為寶晉齋晉人法帖三絕品之一,神駿堪與大令并驅,而奇逸未免有稍,較之大令,猶隔一塵。
豐茂舒麗第四
筆墨相副曰豐,字外情多曰藏,意態雍容曰舒,體外有余曰麗。楊凝式、蘇東坡當居此格之首。東坡評楊書曰:“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余緒,此真可謂之豪杰,不為世所汩沒者也。”豪杰之評,固不敢深信,觀其《韮花帖》,可謂豐茂舒麗矣。黃山谷評東坡書“筆圓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蘇軾學識淵博,才華橫溢,為文汪洋恣肆,詩詞清新暢健,書畫自有一種意度,獨立于千古。
平淡天真第五
倪云林論畫要平淡天真,無縱橫家習氣。此論雖創自宋人而大成于明末董其昌。董其昌論書以平淡天真為極則,不帶一絲勉強,不著一點痕跡,如月光瀉地,如透網之鱗,得大自在,得大逍遙。平淡天真之格,更注重于一個“淡”字,香光云:“作書與詩文,同一關捩。大抵傳與不傳,在淡與不淡耳。”我特別欣賞松江畫家張弼“詩句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之語。又釋淡曰:“無門無徑,質任自然,是謂之淡。”[33]平淡出于天真,沒有任何的矯揉造作,完全是內在精神的自然流露,于簡淡中見真醇,不經意處見姿態。香光晚年作字例皆如此。平淡之說,孫過庭《書譜》云:“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知險絕,復歸平正。”東坡論文曰:“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漸老漸熟之平淡,其實不是白開水,實是絢爛之極。譬如江河,始則涓滴,繼而波瀾,復歸大海,終歸平淡。香光與之同一鼻孔出氣。再讀董其昌論張旭草書,居然從中看出一股平淡天真之氣,所謂別具慧眼,是以知平淡天真不當以形跡求之。平淡天真出于才情天資,可以力追,不可力求,沈周師云林終不能及,可以為證。云林、香光以及高僧弘一,可當平淡天真之格。
孤寂冷峻第六
遺民書類多如此。以明遺民八大山人為例,八大山人本為朱明貴胄之后,明亡之后,家國黍離之悲,一寓于畫,多畫殘山剩水,鳥獸魚蟲一例白眼朝天,哭之笑之,滿心愴涼。其書極簡,以篆筆入書,無起承,無轉合,綿里裹鐵,削盡繁華,刪除雕飾,孤寂冷峻之氣躍然紙上,讀者與之一齊悲涼。弘仁、梅清山水畫,氣象蕭疏,空寂孤冷,書家取以并觀,可以稍解此格。此格極難,既非常人所能得,亦非常人能愿得,然文人心印,或平或正,或清或簡,或奇偉或渾穆,冷峻其一也,不可不存,亦不可廢。
慷慨奇崛第七
明末書壇一變帖學之衰弊,徐文長、張瑞圖、倪元璐、黃道周、王覺斯諸人,皆一時之選,又都能畫。以畫法入法,佐以負性、使氣、任俠,抒情寫意,各呈其能。徐文長,天才超軼,詩文絕出倫輩,善大草書,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其書蓬頭垢服,狂放不羈,神采動人,氣質出俗。王覺斯草書線條連綿起伏,墨法多變,多巨幅長條。其書多臨《閣帖》,欲以溫穆閑和之氣消減雄放奔騰之勢,自謂“吾書獨宗羲獻”,又謂“書不宗晉,終入野道”,又謂高閑、張旭、懷素為“野道”,其中自有一股靜穆之氣,此俗人不易道也。時論多以野道少蘊藉指責之,又豈持平之論歟?明末盛行心學,盛行狂禪,李贄有童心說,湯顯祖有惟情說,公安派有性靈說,此數子極注重抒情寫意,獨出心源,雖高出時輩遠甚,終與詩文諸子同聲出氣,不越時代大勢。興合之作,誠可與古賢并肩,然時有露骨囂張之敗筆。謂之面目與古賢不同則可,謂之非文人書法則不可,惟不肖之徒師其跡不師其心,自溺于野狐禪,獨開江湖一脈而不自悟,誠為可悲。不學之過,可責之于明末數子歟?
渾深古穆第八
清人書學,子昂、香光之后,乾嘉道咸之際,金石學興起,一時蔚為大觀。其時書家多以秦篆、漢隸、北碑為法。秦篆乃頌秦之功業,漢隸多為門生之撰作,北碑多諛詞,皆古人事功之作,秦篆之外,碑版多出胥吏村夫之手,本非士夫清流所欲為。然風吹雨蝕,古氣斑斑,實非人力所能致,亦非古人之所愿,別有一種情趣寓其拓本之中。這種情趣最能勾逗起文士的好古之心,因前無承緒,姑且名之曰“金石氣”。金石氣,因文人而存在,實屬文人情趣之一,試問,有不學村夫酷好金石,愛其古氣否?書卷氣是神采妙韻,金石氣亦是神采妙韻。
篆隸之盛,導源于小學,以篆隸名家者,以鄧完白、趙之謙、伊秉綬、吳昌碩最得古穆渾深之氣。
師北碑者,承館閣生氣奄奄之余,阮元首但中原古法,“所望穎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歐、褚之舊規,尋魏、齊之墜業,庶幾漢魏古法不為俗書所掩,不亦祎歟?”包世臣著《藝舟雙輯》探究北碑之美,“落筆峻而結體莊和,行墨澀而取勢排宕。萬毫齊力,故能峻;五指齊力,故能澀。”“欲見古人面目,斷不可舍斷碑而求匯帖”,膺服王虛舟“江南足拓不如河北斷碑”之論。康有為尊碑極富熱情,以為無美不臻,無美不具,魏碑十美之論[34],至今膾炙人口。吾師王澄先生創《碑體行書說》《碑體草書說》,欲合碑帖之長于行草書,足以賡續古賢,可謂卓識。渾深古穆一格,亦可由畫道悟入,觀黃賓虹之山水,庶幾能悟。資取北碑諸家,以趙之謙、何紹基、康有為等尤有心得,格調尤高。近人于右任善大草,純由北碑筑基,古意盎然,清雄簡斂,由渾厚而漸趨古淡,則為碑派諸子所不及。
清新雋逸第九
東晉高僧支道林愛馬,人問其故,曰:老僧愛其神駿。歷代畫家很喜歡這個故事,常常用來作畫材,著名的有相傳韓干所作的一卷古畫。東坡論畫,“觀士夫畫,取其駿拔”。王國維論詞,以馮延巳、李璟、李煜等盡脫俳優之度數,清新俊逸,而一超直入士大夫境界。古賢名跡,足當此品者不勝枚舉,今僅以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為例,筆姿挺俊,筆勢靈動,體態自然俊逸,絕不入唐人楷書格調,從遒整的楷式中呈現出散逸自然的風姿性態來,非才情天資皆妙者不能也。董逌評:“字法端勁,是書家之難。偏旁自見,不相映帶,分有主客,趣向嚴整,非善書者不能也。”余則曰:“非高韻之晉人不能也。若唐人為之,不免有算子之譏。宋元以來不論焉。”
格平調正第十
于文人書法之上品,此格斯為之下矣。所謂格調,誠不易解,然亦有可說之處,簡而言之,曰避俗就雅。雅者,人所共知,今略申俗病之害。何謂俗?格調卑庸,村氣滿紙,習氣縱橫,不入文人清賞之謂也。使人昏睡,謂之格調不高;士夫側目,小人得意,謂之惡俗。俗與形質無關,有真書之清正,亦有真書之惡俗;有草書之清正,亦有草書之惡俗。君子百事可為,惟獨不能俗,百病可醫,惟俗不可醫[35]。不然,一介書吏耳,有何可貴。趙寒山《寒山帚談·評鑒》有五俗筆,《書概》論書,以士氣為上,且列十數種俗氣,“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是此皆有害于士氣也。再舉畫論二例:
韓拙《山水純全集》:作畫之病者眾矣,惟俗病最大。出于淺陋循卑,昧乎格法之大,動作無規,亂推取逸,強務古淡而枯燥,茍從巧密而纏縛。詐偽老筆,本非自然。此謂論筆墨格法氣韻之病。
《芥舟學畫編》卷二:夫畫俗約有五:曰格俗、韻俗、氣俗、筆俗、圖俗。其人既不喜臨摹古人,又不能自出精意,平鋪直敘,千篇一律者,謂之格俗;純用水墨渲染,但見片白片黑,無從尋其筆墨之趣者,謂之韻俗;格局無異于人,而筆意窒滯,墨氣昏暗,謂之氣俗;狃于俗師指授,不識古人用筆之道,或燥筆如弸,或呆筆如刷,本自平庸無奇,而故欲出奇以駭俗,或妄生圭角故作狂態者,謂之筆俗;非古名賢事跡及風雅名目,而專取諛頌繁華,與一切不入詩料之事者,謂之圖俗。能去此五俗而后可幾于雅矣。
既能避俗就雅,自然格平調正,骎骎然已漸入上品之門徑,其人雖不貴,其書雖不名,而必為世人所寶焉。惟才情、天資、秉賦、資取,四者齊備,始能登堂入室。
(五)小結
復辨一謬。或謂,文人書法即書卷氣否?此論似是而非。文人豈斤斤書卷氣一格哉?今舉司空圖論詩一例以明之。《詩品》有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秀、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等二十四品。再舉蕭衍論書一例復申其說,《草書狀》謂“體有疏密,意有倜儻,或有飛走流注之勢,驚竦峭絕之氣,滔滔閑雅之容,卓犖調宕之志,百體千形,巧媚爭呈,豈可一概而論哉?”真士夫文人者,豈陋隘如販夫走卒歟?識者察之,思過半矣。
文人書法非一人、一地、一時、一朝、一代之謂也,覽古博今,無不有文人,無不有文人書法,亦有偽文人,亦有偽文人書法。文人士夫,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神骨自清,氣象自高,其書不得不臻于無上妙品。反之者,必知其不得真文人之三昧。
[1]周星蓮《臨池管見》。洪亮吉《北江詩話》云:“今楷書之勻圓豐滿者,謂之‘館閣體’,類皆千手雷同。乾隆中葉后,四庫館開而其風益盛。然此體唐宋已有之。段成式《酉陽雜俎·詭習》內載有‘官楷手書’。沈括《筆談》云:‘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是矣。’竊以為此種楷法,在書手則可,士大夫亦從而效之,何耶?”
[2]段成式《酉陽雜俎》云:“大歷中,東都天津橋有乞兒無兩手,以右足夾筆,寫經乞錢。欲書時,先再三擲筆,高尺余,未曾失落。書跡官楷,手書不如也。”按,殘疾人書字尚能如格法森嚴,格法只需下功夫勤修苦煉即可,如古寓言之賣油翁、百步穿楊之射手。風流相尚的文人對唐楷頗有不滿的情緒,米芾以為“安排費工”,姜白石則歸之于科舉習氣。究之,重格法而不重神韻,以法害韻,這些自然就不入文人書派,不入文人清賞。
[3]據米芾在《書史》中所說,宋初書法皆隨太宗所好,悉學鐘王;后李宗諤主文,士子皆學其書;宋綬執政,傾朝仿擬,號曰朝體;韓琦為相,雅好顏體,士俗景從;蔡襄書貴,士俗同趨;王安石為相,士俗爭效,“自此古法不講”。士俗同趨、古法不講者,胥吏也,非文人也;此書吏也,非文人書派也。
[4]陳師曾《中國文人畫之研究》,中國國家圖書館西諦藏書。
[5]劉熙載《藝概》,季伏昆《中國書論輯要》(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年)第356、357頁引。
[6]姜白石《續書譜》論情性曰:“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其說見于昌黎《送高閑序》。孫過庭云:‘一時而書,有乘有合……。’”具深義而言辭甚簡。
[7]不惟書法如此,詩文繪畫莫不如此。留意于詩者,以詩出之;留意于文者,以文出之;留意于畫者,以畫出之;留意于樂者,以樂出之。古人常論詩文書畫“關捩一也”,是說詩文書畫的藝術根本是相通的。進而言之,留意于物,而不為物所拘,方得其真意。
[8]劉熙載將“外游”稱之為“立天定人”、“觀物”;將“內游”稱之為“立人定天”,“觀我”。“學書者有二觀,曰觀物,曰觀我。觀物以類情,觀我以通德。如是,則書之前后莫非書也,而書之時可知矣。”前者在于格物致知,通靈感物;后者在于通于神明,技進于道。
[9]陳繹曾《翰林要訣》:“情,喜怒哀樂,各有分數。喜即氣和而字舒,怒則氣粗而字險,哀則氣郁而字斂,樂則氣平而字麗。情有重輕,則字之斂舒險麗亦有深淺,變化無窮。”
[10]蘇東坡《東坡題跋·跋王鞏所收藏真書》。
[11]虞和《論書表》:“羲之書,在始未有奇殊,不勝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極。嘗以章草答庾亮,亮以示翼,翼嘆服,因與羲之書云:‘吾昔有伯英章草書十紙,過江亡失,常痛妙跡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
[12]歐陽修《集古錄》曰: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疾……施于家人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橫生,披卷發函,爛然在目,使人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無窮盡,故使后人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人也。
[13]文人士夫以書法顯示風流雅韻,則與工匠截然兩界,老死不愿相往來。漢晉所見碑版皆非清流所為,文人尺牘則工匠欲仿而不能。王獻之拒題太極殿榜,恐被人役使,將自己混同于工匠;閻立本以宰輔之尊而奉詔圖畫池中小景,自以為蒙恥,此之謂也。
[14]穆孝天、許佳瓊編著《鄧石如研究資料》第四編《吳育完白山人篆書雙鉤記》,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
[15]虞集《道園學古錄》,《四庫全書·集部》。前人論書,影響至巨者,惟“天然”之說,近于本篇之“天資”。王僧虔《論書》以宋文帝書天然勝羊欣,工夫不及欣;庾肩吾《書品》比較鐘張右軍(鐘繇、張芝、王羲之),“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鐘,工夫過之。”“天然”實即魏晉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自然”,是一種超凡脫俗的風度和境界。工夫與天然并稱,是說天然并非“池水盡墨”而可得,天生稟賦,非學而能。
[16]梁巘《承晉齋積聞錄》、陳獨秀論書語,季伏昆《中國書論輯要》第108、145頁引。
[17]鄭板橋《板橋論畫》,周積寅《中國畫論類編》。
[18]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四庫全書·集部》。
[19]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綴法》。“得勢便,則已操勝算”,可謂至理。然又有“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之論,我們就并不能同意,書學豈僅僅是形學而已?黃道周《石齋書論》云:“學問人著些子伎倆人,便與工匠無別。然就此中引人入道處,亦不妨閑說一番,正是遇小物時通大道也。”依前賢之說,“有形則有勢”,當倒乙而言之曰“有勢則有形”,類似于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里說的“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必寓其中矣”。
[20]蔡邕《九勢》未必是蔡邕的作品。有人認為這是唐宋人的偽托,與蔡邕無關;也有人認為雖經改纂,但蔡邕的基本思想仍保存在其中。
[21]張懷瓘所著諸文多收錄于《法書要錄》,如《書斷》《書估》《二王等書錄》《書議》《文字論》等。又有《評書藥石論》一篇,見載于《書苑精華》。
[22]《中國書論輯要》第370頁引汪珂玉《墨花閣雜志》,所論與此略同。
[23]詳參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第三章第四節《韻:黃庭堅書論的精髓》,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10月第一版。
[24]《中國書論輯要》第364頁引。李之儀《姑溪居士前后集》,《四庫全書·集部》。
[25]《書法雅言》,《四庫全書》。安和,即中和。《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是中和應該有所節制,既不能過分,也不能不及。又或作“沖和”。唐太宗《筆法訣》:“其道同魯廟之器,虛則攲,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沖,出自《老子》,義為虛。李世民論書以神氣沖和為第一,實與他尊王有極大的關系。以書家而得帝王親自為作傳贊的,古今惟王羲之一人有此殊榮。
[26]項穆《書法雅言·形質》。
[27]李綽《尚書故實》、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文辭稍異。
[28]張懷瓘《書議》:“子敬才高識遠……無藉因循,寧拘制則;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馳神縱,超逸悠游;臨事制宜,從意適便。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者也。”
[29]米芾《張顛帖》墨跡云:“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聊徒成下品。”項穆《書法雅言·資學·附評》輯有此語。項氏書《古今》篇轉述此語,改作“書不入晉,徒成下品”,是項穆的理想在于獨尊王書,對唐宋元明書法均有所不滿。
[30]王澍此論,其實出自東坡。《蘇軾文集》卷六十九《題顏魯公書畫贊》即有此語,事后檢出,附記于此。
[31]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余謂張旭之有懷素,猶董源之有巨然,衣缽相傳,皆以平淡天真為旨。”按,張旭書不甚多見,今《古詩四帖》即董其昌審定為張旭書并刻于《戲鴻堂帖》,觀《古詩四帖》可悟董其昌之論。又檢《宣和書譜》云:“旭名本以顛草著,至于小楷行書,又復不減草字之妙。其草字雖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無一點畫不該規矩者,或謂‘張顛不顛’者也。”旭楷有《郎官石柱記》,旭詩有“入云深處亦沾衣”之語,皆端麗平和。懷素書亦如是,米芾《書史》謂其“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而回旋進退,莫不中節”。
[32]興合是心神合一的至佳之作。張懷瓘之前的孫過庭《書譜》有五乖五合之說,實即蔡邕“書者,散也”的展開。孫過庭論創作,張懷瓘論品藻,兩者稍有區別,但不臻五合則不能有興合之作。
[33]董其昌《容臺集·詒美堂集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其余董其昌書論大致在《畫禪室隨筆》卷一、《容臺別集》卷一之中。
[34]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曰:“古今之中,唯南碑與魏為可宗,可宗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又曰:“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劃完好,精神流露,易于臨摹,一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應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十美五尊之說,至今為不刊之論,但文辭藻飾太過,得其大意即可。
[35]黃山谷《書繒卷后》云:“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如含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