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某天,我去馮杰辦公室討要他的“舊書”《說食畫》,他順手拿起茶杯往硯臺里滴兩滴茶水,然后信手提起手邊的毛筆,悠然在《說食畫》的扉頁上寫上“丹華女士教正 馮傑 丁酉 夏”,運筆輕快,流美自然。淡泊的馮杰在他的詩畫中滲透著禪意,我想“客居鄭州”的馮杰不至于有“漂泊”之感,像他這樣胸有丘壑的人或許有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那樣的恬淡情懷。本文編輯了馮杰14篇詩畫作品,讀起來意趣盎然……
作家李佩甫評價文人畫家馮杰的“詩畫” 是“寫給‘北中國’的情書”。他說:對于河南作家來說,馮杰有三支筆,可說是“詩書畫”俱佳。在馮杰先生的畫里,我仍然也讀到了這兩個字:眷戀。馮杰的畫意里始終彌漫著對故鄉熱土的眷戀,就像是“姥姥的村莊”近在眼前。炊煙在天空中飄散,泥土在公雞的爪子上彈落,池塘里有蜻蜓戲著荷葉,村路上有騾子一踏一踏的蹄印,挑著一抹夕陽的盤柿掛在冬日的樹梢兒,即或是樹上那只警惕的貓頭鷹,也一眼睜一眼閉,雖說是避邪之物,看人間卻并無惡意。在我看來,馮杰的畫是“意”在先,技法在后的。他畫的蘿卜、白菜是有“素心”的,他的荷葉是拽著露珠兒的,他畫的小老鼠讓人看到了童年里的“燈臺”,他畫的毛驢可以讓你聽到扯著時光的驢鳴。在馮杰的畫作里我讀到了人間的煙火氣,讀到了系在畫作里的百姓日子,這里邊有濃濃的愛意和詩情。在我看來,馮杰的畫是“神”在先,形在后的。一個畫家的氣質支撐著畫作達到的境界。馮杰的畫以人生況味作底,畫意里有他獨特的、形而上的人生大思考。歲月無痕,這里記述的日子就像是李逵的那把“板斧”,它會讓你想起砍下去的是什么,留下來的又是什么?在我看來,馮杰的畫是“品”在先,工在后的。他的畫里有詩性的感悟,有以書卷氣為襯的揮發,有對古典文化的頂禮朝拜,有以大真大善大美為骨的修為和蘊含。意境端的是取法為上的。馮杰的畫大多是小幅的,看去悠然,率性,憨直;但卻又像是寫給北中國的一封封冊頁情書,面對北中國的大地,面對故鄉的熱土,他把愛意鋪在紙面上,一筆筆地勾勒、渲染……這就像是家鄉的“灶火”,以此來溫暖他那顆客居城市已久的、漂泊的心。

草雞志
食客進飯店點葷菜,言必草雞。大廚上菜,說,這是草雞。
我小時候吃五十里外親戚們捎來的道口燒雞,雞肉能扯出來細細的絲,像棉絮,再撕就飛起來,入口能含化。
這是我去衡量鄉村好雞肉的標準之一。
如今飯店消費的大都是速生雞,它們與時俱進,日夜進食,一月長成。雞身上早已扯不出來細棉了,但能扯出來一條棉被子。
草雞標準如下:
草雞的爪上帶著碎土和細霜。
草雞的羽毛上粘著晚冬細草。
草雞的身上粘滿零亂的細聲。
草雞會歌頌鴨子。
有時,一種被嚇傻成猥瑣的狀態,在北中原語系里,也說“看,這家伙草雞了。”
柴木家具的事
——說椅
我父親把好木質家具稱為細木家具,一般木質的稱為柴木家具。
照以上性質歸類,我家使用的家具都屬柴木家具,質地多為楊木、槐木、桐木、榆木、楝木、椿木。我記得父親共有兩次請來鄉村木匠打家具,吃住都在家里。我和師傅在同一個桌上吃飯,四個菜,每頓給師傅上一瓶酒。不管他喝不喝。
第一次是我姐要出嫁,第二次是我要結婚。父親說自家打的家具用料大,顯得“實落”。
大件家具打完了,再做大椅子。剩下碎木料扔了可惜,父親讓木匠師傅拼湊一下做幾十個小椅小凳,我負責刷漆,上桐油。柴木小件排了一院子,晾干后分成四份,姊妹四家各自帶走。
姥爺去世幾年后,我回到滑縣留香寨舊屋,姥爺平時坐的那一把圈椅還在,為了紀念,我把圈椅帶回長垣書房,擺在聽荷草堂里。閑時在圈椅上面坐坐,時光恍惚。聽一院子的空風。
這是姥爺唯存一把單椅,當年椅子旁邊是一張八仙桌,桌后掛一對紫紅色的楹聯:“詩歌杜甫其三句,樂奏周南第一章”。夏天地下的蟬幼蟲鉆出來,有的都爬到桌子腿上,成蟲飛走了,只留下一方蟬蛻。
村里坐具不講究,以敦實耐用為主,誰家有紅白事多是借用桌椅,在北中原鄉村墻上,會常看到白灰寫的廣告——“某某家里租賃桌椅碗盤”。

椅子在我的視野里出現晚,“椅”字在歷史里出現早。我看到《詩經》里有“其桐其椅”一句,就考究,終知道這不是一把椅子,這個“椅”是古人稱的木材,椅和梓、楸都是一個意思。
我一直想寫一部“書法和家具”發生關聯的胡扯書,平時對中國家具留點小意思。知道中原人能坐上椅子是《詩經》年代以后的事,漢魏時期的“胡床”和椅子最接近,大概是椅子的前身;唐代以后椅子分離出來,逐漸完善;到宋代成為可坐可折疊的“交床”“交椅”,宋江們吃酒表彰,多是論“坐第幾把交椅”,沒有說“坐沙發”。“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彩道:‘好涼風!’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里張望。”家具,家具。我崇拜的少年英雄史進是坐在一把交椅上,才看到打兔子的李吉。
到明代才是椅子的黃金時期,開始出現卯榫交叉結構的椅子。從海瑞到鄭成功到萬歷,成功人士屁股下都坐一把黃花梨椅,全是用細木做的。
三十歲前,我是在遍地柴木范圍里長大,明代黃花梨家具是后來在王世襄的圖文里接觸,我先看到平面的,后看到立體的,到了2005年,在鄭州CBD東區,一位昔日的行長當了黃花梨收藏家,請我欣賞一把椅子,讓我坐一下試試,他說這一把椅子拍賣行達到百萬。
本想坐試,他這一說我不坐,我說我是粗屁股,一坐至少打五折,椅子就不值錢了。

從葷帖到素帖
——論懷素吃魚不吐刺
當年我姥姥回憶東莊舊事,說:東莊自己的母親一輩子吃素,到最后那一年“快老”了,躺在床上,家里人問她想吃啥?她說想吃魚,干脆放開嘴解素,這位老姥娘吃了一大碗清燉小魚,把小刺也一一嚼了,面對一只空碗,這才過世。
一只空碗。那里,盛有世俗的堅持,有忽然的頓悟。它是一只空碗。
禪就是日常,日常就是禪。比懷素早些年份的懷讓是惠能的弟子,有僧打問他:能否食肉?懷讓答:要吃,是你的祿,不吃,是你的福。
管住嘴不重要,不若管住心。形式不重要,內容才要緊。
懷素管不住線條,能管住魚刺,他的線條就是幾何形的魚刺。懷素吃魚,一路從長沙吃到長安,從武昌魚到魚玄機。吃了還寫,還展示,寫《食魚帖》,吐刺或不吐刺。
大凡有禪宗的超越精神者啥都能吃。念珠,禪杖,芭蕉,蒲團,松針,偈語都是可以吃的。魯智深不寫草書,他要是寫草書,體裁要選擇狂草,肯定比懷素還要瀟灑,如秋風撞墻,狗腿擊鐘。那年下了山門后,如果打鐵鋪有筆,他定會寫一張熱氣騰騰的《狗肉帖》。
字有葷素之分。《食魚帖》只是懷素的一幀“葷帖”。他還有一幀“素帖”,叫《苦筍帖》,此貼利索,兩行,交代一句話:“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懷素上。”
快點兒來,泉水都煮開了。松濤跌落,青山皆空。

和芋頭有仇者
世間有一種愛稱,是正話反說。譬如當年女友說我“你真壞”。我就絕對不能當真。后來說我一句“你好啊!”于是,空谷絕響,友誼失傳,黯然傷神。
宋代有一年,一位美食家開始講菜,在《山家清供》里也正話反說,才有“仇芋”一語。那個人特別喜歡吃芋頭啊。和芋頭“結下梁子”。
“酥黃獨”一文里,雪夜,芋正熟,有仇芋者曰:“從簡,載酒來扣門。”就供之,乃曰:“煮芋有數法,獨酥黃獨世罕得之。”
這個仇芋者有趣,開始在雪夜里教友人這道美味的做法。窗外,子夜無語,雪落無聲。無聲就是一種聲。像那一年我們聽雪。
文字寫到此了,我偏不交代“酥黃獨”的做法。這些都不重要。它再怎么折騰也終是一塊燙手的芋頭,可是芋頭一樣,對象不同了。想當年和我同食的那個人。
芋葉晃動。這情景真讓我唏噓。懷念。傷感。芋葉還在晃動。

良辰,曬衣繩和插花
我早起有晨讀習慣,隨手摸一把書,便超越了體裁。這次看到的是美國詩人勃萊的詩句:“從暗淡的公路上歸來,晾曬的衣物在繩子上看起來多么平靜!”
一個不插花的人是看不到這種細處的平靜的。一個不是遠行者,歸鄉時是看不到這些平靜的。一個不喜歡開窗者,不會看到散步的風。
不信可以問一下:誰看到青苔的皺紋? 誰看到楮桃樹葉之腮?除了曬衣者,就沒有一雙慧眼了。
現在,高樓高于竹筍,立交橋高于草木,一城市的人都不在繩子上晾衣服了。有詩人視覺發生變化,開始寫歷史的拋物線,時代的風景線。這些我都沒有看到,都是粉飾太平麻木人民的句子。我看到的是:人們已把那些干凈的衣服一件一件自己弄丟了。
后來,連那一條晾衣繩也丟了,它轉化為了一條瞬間的閃電。即使是瘦電,也縱然即逝。

貓頭鷹和睡覺無關·八匹貓頭鷹圖
先說一件今古傳奇里的事。在鄭州一家書店簽名活動時,一位讀者對我說: 三年來自己常做噩夢睡不著覺,一直苦惱,前天把你書里那一張贈送的《辟邪圖》貼在床頭,立馬管用啦。
說的是我畫集《野狐禪》里附的那一只貓頭鷹,高仿宣紙水印,是一只翻版的貓頭鷹。
我懷疑此說之功效?便想到李時珍該是如何對失眠下方子,他一輩子粉碎過幾只貓頭鷹?我自己失眠尚左右管不住,扳指頭查駱駝不行查羊也不行。這只貓頭鷹證明畫得造型不準確別人誤成了貓或鷹了。它們和貓頭鷹種類不同,因為貓頭鷹夜間從來不睡。
有好事者對坊間散布,說我贈人貓頭鷹有一個鐵定的規律,贈男的閉左眼,贈女的閉右眼。男左女右,入堂觀畫便知此府當家主人為雌為雄。
這是傳說。其實不知我一向吝嗇贈畫,我喜歡論尺細算,這樣才能畫情長遠,對貿然索畫者我喜歡像黃世仁盤剝楊家父女。畫規。
話說貓頭鷹攜帶黑夜,它要午夜起飛。我多在夜半揮毫制作。
有時我一邊畫貓頭鷹一邊梳理它的羽,細數上面的斑點和露珠,欣賞它的抖動欣賞它的哈欠。有一次兒童文學筆會上,一個熱愛大自然的豎牧考試問我:叔叔,貓頭鷹有胡子嗎?我想想,說:沒有,但是耳朵是它的胡子,它的胡子向上長。這樣回答雙方都很高興。
我和幾位海內外文壇上的愛鳥者都合作過《辟邪圖》。友諧唱和,一只好鳥便飛來飛去,羽背自由航空不蓋郵戳。
我和書家周公、大樸堂主、狐貍庵主、馬六甲船長、作家張宇、詩人管管,等等諸公們都一塊共同玩過此鳥。
最近一次是春天和孫蓀先生合作,他給貓頭鷹題款云:“此君似眇一目,非是有疾,不為作秀,亦不關調情,有凝神監窺邪祟,避而驅之之擔當也。”
落款比吾畫雅致,那些文字靈動,果然升起,像一只草鴞午夜的典雅起飛。
這幅畫合作以后,便有好事者以一份電子件開始上網起拍,九千起價,羽毛閃耀,但萬馬齊喑,沒人響應,都說這是一張假畫。他們多是點個肥贊一笑而過。他們不知道貓頭鷹的閃電,以后還要上升。
畫一直掛著,定格在那里。經紀人對天下沒點贊者惱羞成怒,從此拉黑,老死不相往來。我不表態我只說事不大你看著辦吧。

十年磨幾把劍才合適
——唐詩小札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賈島一向喜歡暗處推敲,豪爽之氣,溢于行間。詩人可以這樣說,匠人不可以如是說。
造劍師十年磨一劍,按件計酬的話,肯定要餓死,十年磨兩把或三把劍以上,提前預交定金,最后賣個齊天高價,方能顧家糊口。
在一個講究速度的年代,大家都要數量不要質量。
一年磨一百把劍,“霜刃”只能保證可切豆腐,可切蘿卜,“不平事”暫且不要講了,講了劍也不會動,劍只是個花架子。如桃木劍只能辟邪。
對比分析得出結論,一年磨兩把劍最好,不偷工減料,既可賣高價,又講質量。這句話以后是否可改為“十年磨二十劍”為妥?
河南人習慣放衛星落下一個提升速度的政治后遺癥。當下只需要守定的匠人,不需要行走的詩人。詩人只會加快語言的速度,語言磨劍速度往往比砂紙都要快。

霜未降
對北中原的菜蔬來說,“霜未降”的意象相當于人生未得到歷練,內容發苦,只有經霜的菜才甘甜入味,譬如涼調白菜。
前天讀王羲之《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那紙上期待落一層霜,他是談時令里橘子的溫度。中國文化史里,橘子和書法第一次有了關系。我們北中原不產橘子,只產紅薯,但我知道,降霜后的蘿卜白菜才好吃,叫打霜。火氣頓時都消了,像人到暮年。
晚秋來臨,姥爺會把白菜一一扶正,用紅薯秧藤捆住,為了白菜生長結實一點,還讓我在上面壓一片瓦。這就有意思了,像給白菜戴上一頂小灰帽。第二天,瓦片上就落下一層細霜。
霜是一場味道的洗禮。
降霜后,我姥姥有多余的事,會把拔掉的茄棵上那些經霜的小茄子摘下,開始做蒜茄子;把辣椒棵上經霜的小青椒摘下,用鹽水腌著。它們都沒有趕上輝煌時光。
我一直是位謙虛的人,我至今未寫過《白菜帖》,去對抗《奉橘帖》。

他拎著豬頭,他穿過竹林,他來了
——蘇東坡和豬頭肉帖
一個人一生可以不認識蘇東坡,但一生不能不認識東坡肉。
我版本的蘇軾著草鞋,斗笠。蘇東坡是一位出色的美食家,盡管他沒有持當下流行的“中國烹飪大師”證,但他是第一個把豬頭拎到中國文學史里的中國豬協推動者了。他光大了豬頭,讓我今天還能在字里行間刮骨剔肉。
豬頭肉的好在于無階級之分,豬頭肉只有口味之分,所以,世上除了林黛玉之外,在野黨和執政黨都喜歡豬頭。
豬頭肉關鍵在煮。煮豬肉容易而煮豬頭肉難一些,比解釋《赤壁賦》難度更高。《赤壁賦》好吃這是大家公認肯定的,豬頭肉若煮不好肯定不如文章好吃。
從我煮豬頭肉的經驗看,搭配香料先不說,煮豬頭肉的秘訣是一個字,“慢”,和孔明周瑜掌中的那個“火”字一樣重要,要有耐心,需要細火,焦躁不得,馬上貫徹思想不得。在鍋里,,豬頭靜靜聽著外面的火聲和詩人的吵架聲,有時,它顯得比人更有耐心。

魚眼上的白
——讀八大山人札記之一
從那一天開始,八大山人要對全世界翻白眼。
有殘山剩水,也許他還懷存游絲一般的溫情,或者他懶得去翻白眼,他讓魚和鵪鶉、鴨子、烏鴉、八哥來翻,讓風中的荷花來翻。這樣白眼就有了斤兩。
哭之笑之,他不和政府合作。同時同行同室的石濤同志,有時還要出來混混應付一下,點一些世俗的墨點。八大山人決絕,他不點頭,只點素紙。
我喜歡八大山人的原因不全是畫,有一個別人不留意的:他敢把自己一個筆名叫“個驢”,牽驢出場,他在化俗為雅。不像當下有的作家,本來擁有一個俗名字,翻身后解放后改革后喝了茶后起個雅的筆名,卻在干俗事。作品好壞與名字無關,看看“張愛玲”仨字,俗到極致。作家起筆名是在和爹娘對著干,違背爹娘意愿,爹娘起的名字全是金科玉律。即使叫狗蛋你也不能改成雪萊。
我少年時代第一次接觸的古典畫家里,恐怕最早一位就是八大山人了。
我揣測,好畫家的作品是在賣空,不賣色,賣虛,不賣實,譬如八大山人的空曠和遼闊,讓后人都賣成了價錢。齊白石的水也是空的,老人家明處在賣蝦,實則是暗處在賣水,細心人掐指合計,水價往往在蝦格之上。
八大山人最值錢的是“空”,是那些魚們翻出來的那些“白”。

鄉村原始股
——賒二十只雞以后的態度
幾個來到村里的雞販子都是去年的“陳人”,所謂陳人就是“陳舊之人”,毫無新意之人,陳谷子爛芝麻之人。有的雞販子是騎著舊自行車子來,有的挑著擔子,邁開兩條腿,我姥爺說他們是開“11號車”。今年來的這位“陳人”是挑著兩個雞筐來的。在村口,雞販子把挑的雞筐放下來打開,像一池會叫的黃菊花朵。
雞販子對我姥姥說:沒有現錢可以賒小雞啊,賒吧,賒小雞劃算,等來年開春我才來收錢。
看到圍過來的婦女們多了,雞販子詳細解釋“貸款方針”:到時候成了母雞才要錢,公雞就不收錢了。
天下竟有這么劃算的事?婦女們說。
要是小雞喂不活死了咋算?婦女們說。
死了那就得按賒的全數算。雞販子說。
看來賒雞也存在一定風險。我如是想。
姥姥對我說:挑吧,找那些活潑皮實的挑。我回家提個笆斗,將那些挑好的小雞放在里面。婦女們對我說:聲音高的可能是公雞。我馬上又調換了兩只。
那雞販子在一邊只是笑,從不表示雌雄。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明白。
最后姥姥賒了二十只小雞。
雞販子摸出一個小本子,取下耳朵上夾的一支圓珠筆,記下來。我斜看上去,小本子上不知他是不會寫“賒雞”二字還是偷懶,只是在小本上畫個小雞圖案,況且一點也沒我畫的好看。
估計他文化水平和我差不多少,但是他年紀比我大啊!
回家后,姥姥找來窗沿上放的一點朱砂,調和好后在雞身染上顏色,這是便于和鄰居孫銘秀家的二十只小雞區分。孫銘秀家媳婦也湊熱鬧挑了二十只小雞。她家是用鋼筆水染了雞身,算是先占有了藍色。
以后的日子里,那些賒來的小雞慢慢長大,身體良好,只是面目不清。我姥姥一叫,只要聽到,雞們立馬回來。那些雞爪上都粘上青泥,糗成了一個個泥疙瘩,跑起路來噠噠地響,如縮小的馬蹄聲。
姥姥對我說,但愿全是母雞。
想想,這也倒是家里的好事情。
我忽然犯了嘀咕,冒出一個念頭:但愿全是公雞,到時候就不收錢啦。

鼻涕和芋頭
《山家清供》說唐代高僧明瓚燒芋頭之吃事,正吃之間,外面有情報了,是朝廷遣人請他,他說:“尚無情緒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
唐代的哈喇子垂直。這境界真是好得緊:老子正吃芋頭,連天冷凍出的鼻涕都顧不得揩,那有工夫搭理你們這些俗人?且喝彩的是這一道鼻涕來的真是時候。意象透明。
從唐代至1949年,就餐時不擦鼻涕者都是雅士。
要換我,迎著滿臉鼻涕也得去三陪。當下文人多是幫忙或幫腔或幫閑。
明瓚是芋頭的代言人,又有一首詩:“深夜一爐火,渾家團欒坐,煨得芋頭熟,天子不如我。”這是掏心窩子話。當年我三姥娘問過我: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否天天都在天安門樓上炸油饃?
支鍋者自滿,擁芋者自信。
還說唐代,那年名相李泌夜里前去看明瓚,他正撥弄火煨燒芋頭,拿出半只芋頭來吃,對李泌說:不要多講,去做你的十年宰相去。
芋頭的吃法不只是烤,還有其他幾種。主要是吃芋頭你得看對象是誰,沒有合適者就自己一人來吃。籠火,剝皮。下大雪,獨煨芋。

修竹記
引題(可略去不讀)
一后生問禪師:日子如何過才有意義?禪師拿出一生一咸兩鴨蛋,砸在后生頭上。問,哪枚蛋砸得疼?后生答:咸的蛋疼。禪師說:閑得蛋疼就要找點事做,不必和日子較勁。
仿古·第一棵竹
一千多年前一個月夜,元豐六年金色的十月里,我推算不準是禮拜幾了,一個閑得蛋疼的偉大閑人,去邀另一位閑得略疼的小閑人。兩個閑得都有點感覺的閑人去一座寺里欣賞更閑的月光。
何為“閑”?東坡延伸: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聽聽,髯翁一把就將閑提到高度了。簡直是煉鈾,提煉語言之鈾,像居里媳婦。世上的閑是自找的,看你想不想當這樣的主人。許多人都想進取進步想有意義,或終南捷徑或道貌岸然,都不想當閑人,都怕蛋疼,讓我只好推斷人民路上那許多逛大街者、流浪者、失業者以及那一匹貓,都是國家的主人。
這個故事緣故于一把月光,幾桿竹子,一位閑人成全了另一位俗人,強拉硬拽地扯進了文學史。要不,誰知道“張懷民”?我第一次聽這名字時,覺得像一位北中原的鄉黨委書記。
丹竹·第二棵竹
用朱砂畫竹,據說始于蘇軾。先生會一人獨自覓趣找樂,觀察豬頭肉。接近吾理解的“慎獨”。
有人恥笑他,說世上沒有紅色的竹子,蘇東坡問:“你見過黑色的竹子嗎?”
朱砂有許多好處,除了寫碑文和口服之外,可以點額,題壁,辟邪,避蠱,避不正之風,這有臨床個例為證,鐘馗說:桃木劍使用前用朱砂水浸泡半小時,舞起來呼呼作響,比洗衣粉效果更好。
談好價錢·第三棵竹
凡入伙揚州八怪擺畫攤者,多善畫竹。
鄭板橋竹子,金農竹子。兩桿竹子性質不同:鄭板橋畫的是賣錢的市場竹子,金農畫的是文人欣賞的竹子。一個俗竹,一個雅竹。雙百方針。就看你的藝術立場了,是玩市場經濟還是玩情趣市場。
一棵竹有風,兩棵竹靜止,三棵竹是鶴腿。竹境可見。金農謙虛。
皆用于世俗·第四棵竹
在我家,竹以實用主義為主要,它們主要用于搭黃瓜架、絲瓜架、眉豆架;搭毛巾和尿布,沒有吳帶當風;或鋸斷成截綁為雞架,供酉們來棲。
吾二十出頭開始種竹,都種了三十來年竹,且還在修竹。
春天出新篁,吾始伐舊竹。此舉與杜工部“斬萬桿”無關。我家既無新松也無惡竹,是平常的竹。我家種竹與胸有成竹無關,與氣節情操無關,我家種竹也與典雅無關。皆入世而不入詩。
在這個世界上,竹子脆弱,它不如鋼鐵不如佛山瓷板磚(竹簡則是另一回事,因為上面有字,只有寫上字的竹子才會和歷史抗衡)。
在這個世界上,造作和鋼鐵同在,從墨竹里探首,我經常疑惑:大白天,如今哪有鄉愁?

荷花靦腆
對荷花有恭敬之心,就不敢亂涂。荷花一枝一枝認真在開,筆下得一枝一枝認真去畫。水墨下游也需要傳承。
有一幅荷花,落款叫《素面》,像一枝觀音站在那里,花意飽滿。天下竟有這樣的素面?繁簡相通。
荷花典雅,連畫十八枝都不俗氣,必須杜絕面目雷同,偶爾不妨出一張亂相荷花,原料出新,譬如加入堿面、花椒粉、陳醋、醬油、豆蔻、八角甚至酩鬸。你灶臺的十三香,有更曖昧的日用化工原料介入。料想當年齊大爺也不敢如此在紙上胡作非為,哪怕在京城皇城跟兒下站住腳了。
有一幅荷花,叫《雨后蒼茫》。
某日我和某位文藝大爺,在京城下榻五星級酒店。子夜時分,竟不打折。躺在床上心有掛礙,覺睡不著了,邊琢磨那句“時間就是金錢”的名言,果然是正確,但哲人可沒說前半夜也是金錢。這句是誰說的?魯迅?馬克思?富蘭克林?鄧小平?到天亮也沒確定。
翌日辭店,看到衛生間擺著洗發液沐浴露,發了奇想,統統裝袋拿走作調料畫畫,我曾有以咖啡畫菖蒲的經驗,喜歡構筑顏色誤讀之美。
開始在紙上打底,先用適量清水調和洗發液,一管狼毫敲擊鎮尺,點點滴滴,隱約不現。宣紙晾干后作第二道工序,然后第三道,紙面便有煙雨蒼茫感覺。一枝荷花如舟子夢里飄搖。
我題款“遠游無處不消魂”。一方家說,這哪里能概括了荷花?分明說一位給人背影的游子,或是說一匹毛驢。
有一幅荷花畫,叫《舊日的荷花》,表達舊事,紙和花都像鍍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