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1911年初夏,漢口英租界一名印度巡捕被殺。英捕房經過偵查,認定兇手系中國車夫王某。經清朝官員與英方官員會審,判處王某死刑。三年后,漢陽巡警局一名刑警偶然間發現該案兇手實系他人,王某純屬蒙冤錯判而死于非命。于是,引發了一場風波……
巡捕被殺
1911年3月16日清晨,兩個小乞丐在漢口怡和街(今上海路)距怡和洋行三十多米遠的達菲鐘表店門前的臺階上,看到躺著一個倒臥于血泊中的穿巡捕制服的外國男子。
怡和洋行員工出門察看情況后立刻報告了英租界巡捕房,巡捕房指派了數名刑警前往現場勘查,認定死者系該捕房巡捕阿南德,死因是背部挨了一刀。案犯用來行兇的兇器是一把雙刃匕首,作案時用力甚猛,刀尖從背部進入,準確地刺中了心臟,導致阿南德當場倒地,幾無掙扎即予斃命。阿南德隨身攜帶的警用毛瑟槍和子彈連同武裝帶一并不翼而飛。
這是一起搶劫殺人案,這種案由還被警界認為是兇殺案里的硬骨頭,嫌疑犯太沒有確定性,調查的范圍通常都是大而無邊。由于被害人是巡捕,所以引起了英租界工部局足夠的重視,指定巡捕房刑事部英國偵探長奧斯頓主持調查該案,要求盡快破案。
四十多歲的奧斯頓是個老刑警,他在中國已經干了二十年巡捕,因此熟悉中國情況,且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奧斯頓憑經驗知道搶劫兇殺案偵查的難度,接手該案后與專案組一干偵探商議后按照慣例對贓物進行布控,不但向漢口的法租界、俄租界、德租界、日租界、比(利時)租界的警務機構發文要求協查,還向清廷管轄的漢陽府、夏口廳、江夏縣(上述三地在1912年改為漢陽縣、夏口縣、武昌縣,即后來的“武漢三鎮”——漢陽、漢口、武昌)巡警局要求協助提供線索。可是,專案組調查了半個多月什么線索也沒獲得。
于是,只好另行分析。在排除情殺、仇殺的可能后,奧斯頓認為阿南德被害的可能性有以下兩種中的一種:一是他作為一個剛入門的新巡捕,在執行勤務時得罪了什么人,對方因此而懷恨在心,于是就起了殺心;二是有可能案犯看中了阿南德的佩槍,為搶劫武器而要了他的性命。奧斯頓讓人取來了阿南德所在巡街巡捕當班的執勤記錄,只一看,馬上指著上面的一條記載內容斷言:此人可疑!被奧斯頓認為“可疑”的那個對象名叫王金三,是個三十歲的黃包車夫。王金三出生于武昌郊外冷霜灣的一個貧窮農戶,八歲就替地主家放牛,十四歲開始做長工,六年后進城拉車謀生,二十三歲娶親,這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3月13日中午,王金三把一位乘客送到英租界亞細亞火油公司后,拉著空車去了天主教圣若瑟堂。圣諾瑟堂是天主教漢口教區主教座堂,按照那時的規矩,每個星期一中午向貧窮市民布施面包和西式濃湯。王金三多年來只要星期一中午正好在英租界,都會去教堂排隊蹭這份免費午餐,這天也是這樣。因為是下雨天,所以排隊的人不多,不一會他就領到了食物。可是,當他回到教堂廣場西側停車點時,卻傻了眼:一個人高馬大的印度巡捕正在撬下他那輛黃包車上的牌照!
爭議由此而發生:當時漢口的英、俄、法、德、日、比租界與上海帝國主義租界相比,面積都算小的,可是其管理制度卻完全按照“上海模式”,上海怎么做,漢口也怎么做。具體到車輛牌照上,就是推行“大牌照”——車主申領一個有華界和各租界都認可的牌照后,其車輛就可以通行于武漢三鎮所有區域。制度是這么制訂的,可是中國車主都不肯買這份賬,許多車主不愿多掏錢辦理大牌照,就領一個華界牌照,照樣到處亂竄。剛開始時,諸租界當局很惱火,讓巡捕房嚴格執行章程處罰無照車輛;漸漸無照車輛越來越多了,處理不過來,而且經常發生糾紛,巡捕挨打的情況也隔三岔五出現。于是,租界當局以及下面具體執行的巡捕也就懶怠了,對沒有大牌照的車輛多半采取眼開眼閉的態度。對于車主來說,這自然正中下懷,樂得省一份小錢。王金三所拉的黃包車是從漢陽“大富車行”所租,該車行夏老板是個出名的“鐵公雞”,自然不肯多花錢辦理大牌照,反正租車時都寫了契約交納了押金的,“但凡車輛損壞、照會失沒等情形,概由租賃人承擔損失”。王金三平時拉著這輛沒有大牌照的黃包車出入租界,巡捕見了只是沖他揮揮警棍發出警告。可是,這次遇上正好來教堂廣場巡邏的新巡捕阿南德卻倒霉了。阿南德不諳當地規矩,嚴格照章辦事,發現這輛停著的黃包車沒有大牌照便動手“執法”了。當下,王金三見了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比劃著作解釋,順帶求告。可是,阿南德根本不吃這一套,利索地撬下了牌照。王金三情急之下,便上前欲奪回,結果挨了一警棍,并被上銬帶至巡捕房,關到當天傍晚方才“具結悔過,準予開釋”。
上述情況,是被原原本本記錄下來的。這是阿南德上崗13天以來唯一的一次“強制執勤”,于是就被奧斯頓警長認定為對王金三產生懷疑的依據。于是,英捕房便向漢陽巡警局發了協助傳訊王金三的照會。
1911年3月19日下午,漢陽巡警局通過管段地保將王金三傳喚到局。傍晚,英捕房來人把王金三帶至漢口英租界巡捕房。次日,英捕房通知漢陽巡警局稱王金三已經承認自己確系襲殺巡捕阿南德的兇手,要求協助對王金三住所進行搜查。英捕房在得到漢陽巡警局的回復后,奧斯頓警長親自率帶兩名便衣會同漢陽方面指派的兩名刑警一起對王金三的住所進行了搜查。搜查進行得很仔細,可是沒有發現兇器和贓物。
但是,英捕房還是對王金三定了“搶劫殺人”的罪名。同年5月30日,會審公廨開庭審理該案。王金三的家人無錢為其聘請律師,而他自己則對英捕房指控其“搶劫殺人”予以否認。可是,最后仍當庭被宣判罪名成立,判處死刑。
宣判后,王金三仍被關押于漢口英捕房看守所。按照當時清廷的慣例,判處死刑的人犯一般都在秋后處決。不過,王金三未能活到這年秋后,他在進入盛夏后由于關押場所狀況惡劣,衛生條件極差,患了“紅絲疔”。看守所未予醫治,三天后“疔瘡走黃”——即現代醫學所說的金黃色葡萄球菌感染所致的急性化膿性炎癥,病菌進入血液循環系統,迅速發展為敗血癥,于1911年8月16日死亡。
發現贓槍
王金三死后,這起已經生效但未執行的死刑案件就算結束了。之后不久,就爆發了辛亥革命,然后清王朝就崩潰,中華民國政府于1912年元月宣告成立。endprint
1914年2月1日,北洋政府任命段芝貴為湖北都督。5月中旬,漢陽巡警局刑警任繁靖呈遞一封信函,向段都督反映三年前漢口英捕房制造的“王金三冤案”情況,要求政府對此進行調查。
任繁靖是三年前清廷漢陽巡警局指派的協助漢口英租界巡捕房辦理“阿南德命案”的兩名刑警之一。由于協辦內容僅是通知地保把王金三傳喚到局和之后奉命陪同奧斯頓探長一行搜查王金三的住所,所以當時他沒對該案冤錯與否動過腦筋。三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任繁靖接觸到了一個江湖名號喚做“鯉魚跳”的男子,從而對“阿南德命案”的案犯系王金三的司法定論產生了懷疑。
不久前,漢陽巡警局接到線報稱:鄂州江洋大盜“鯉魚跳”黃守武正策劃組織對漢陽富商薛貴福或者眷屬實施綁票。任繁靖接受上司指令,讓其以“江湖義士”的假身份對該線索進行秘密調查。任繁靖打聽下來,得知黃守武酷嗜女色,便從武漢這邊物色了一個暗娼顏某,以“表妹”名義攜往鄂州。黃守武早在前清時就已屢遭官府通緝,進入民國后又頻頻作案,一直居于通緝犯的榜首,因此一般人很難找得到他。任繁靖在鄂州打聽了七八天,最后在一個幫會盟兄的幫助下總算見到了他。任繁靖佯稱來自岳陽,受人委托聘請黃守武前往岳陽剪除一個惡霸,酬金是一千大洋。黃守武聽了嫌錢少,不肯答應,有心抬價,所以也并不回絕。
這時,情況發生了變化,薛貴福遭遇車禍陷入植物人狀態,其五個妻妾為爭奪家產把熱身戰打得武漢三鎮人盡皆知。這個變故打消了黃守武正在策劃的綁票念頭,于是他就開始正式考慮任繁靖的那樁子虛烏有的“剪除岳陽惡霸”的買賣。于是,他寄信約已經離開鄂州返回武漢的任繁靖再赴鄂州商量。任繁靖就裝模作樣說起了對方實施行動的能力——包括殺手條件和武器。黃守武很想攬下這樁買賣,作了一番介紹后,隨手亮出了一支毛瑟槍。任繁靖故意裝出一副從未接觸過槍支而又很想了解的樣子,黃守武于是就把槍卸開后為其講解。于是,任繁靖就發現了這支毛瑟槍的槍號竟然跟阿南德命案中被劫的那支完全一致!
任繁靖返回武漢后,即向主管刑偵的巡警局副局長曹明義報告此事,曹明義興沖沖報告正局長季君一,得到的指示是“本局不管此事”。任繁靖聽曹明義一說,不禁惱火,于是便有了投書新上任的段都督之事。段芝貴閱讀函件后,認為有必要管一管,便把信函批給了省巡警總局。于是,漢陽巡警局就接到總局命令,要求負責徹查此事。這個使命自然就交由任繁靖執行了。
任繁靖修書一封寄給黃守武,讓其速來武漢,具體事情“見面詳談”。黃守武不知有詐,收到信后當即動身赴漢,結果一到就被拿下。從其攜帶的行李里,搜到了那支毛瑟槍。當即訊問,可是,黃守武說這支槍他是從別人處以200大洋購得。那個賣槍人,他并不認識,因此也不知道對方的任何情況。
變相賠償
以黃守武二十多年所犯下的累累罪行,這次被捕后決無活命可能,他自己也清楚這點,所以只吐露了這點后就再也不肯招供了。于是,任繁靖就通過幫會朋友調查了黃守武在武漢的社會關系,終于查明這支當時算是最新款式的毛瑟槍是由武昌丁字橋一個姓徐的流氓給黃守武介紹槍主得以成交的。漢陽巡警局拘留了徐某,通過訊問終于得知毛瑟槍是一個姓程的湖南人賣給黃守武的。程某賣槍后,在武昌郊外順化寺出家當了和尚,法名無嗔。
隨即逮捕了無嗔和尚,在其所住的僧房查到了“阿南德命案”的另一件贓物:阿南德的那塊英納格手表。經訊查,終于弄清了“阿南德命案”的一應情況:無嗔本名叫程瑞清,湖南省平江縣人氏,29歲。程瑞清練過數年武術,17歲時打死攤販成某而被官府拿下,囚于大牢。不久越獄逃往洞庭湖當了一名湖匪。1908年因官府緝捕風聲甚緊,遂易名換姓潛逃湖北,投奔長江“來舟福”匪幫,成了一名江匪。兩年后,“來舟福”匪幫散伙,程從此到處流浪,亡命江湖。1911年春,程瑞清從荊州來到武漢,謀劃搶劫一家大戶,劫得金銀財寶后逃往北方隱居。作這種案子需要武器,于是他就決定搶奪租界巡捕的毛瑟槍。經過對諸租界的幾番窺探,英租界新巡警阿南德成了他選定的下手目標。
1911年3月16日晚上,程瑞清跟蹤下崗后獨自從英租界巡捕房返回巡捕宿舍的阿南德,在怡和街對其實施突襲,持刀行兇刺倒阿南德后,搶走了毛瑟槍和子彈,以及黃金項鏈、手表和錢包。
程瑞清作案后逃往長江邊,藏身于一條漁船上。次日,過江去了武昌,原想接著就物色對象下手作搶劫大案的,可是不慎扭傷了腳,于是便躲到了熟識的黑道兄弟徐某家里。不料幾天后又生了傷寒,為治病他不得不托徐某銷贓。在這方面程瑞清是老手,他知道警方肯定已經對贓物進行了布控,因此不銷項鏈、手表,而只把毛瑟槍連同子彈讓徐某賣了200大洋。不久,程瑞清的傷寒治愈了,但銷槍所得的那些大洋也花得差不多了。他知道在一個地方住久了肯定不安全,于是稍稍恢復體力可以行動時就決定離開徐某處。他沒告訴自己準備去哪里,臨走時把那條搶得的黃金項鏈送給了徐某。
這時的武漢三鎮,因清廷聽到了革命黨人要起事的風聲,盤查甚嚴。程瑞清離開徐某處后不敢到處亂走,就去了武昌鄉下的順化寺削發為僧。至此,“阿南德命案”終于人贓俱獲,圓滿偵破。該案隨即上交湖北省巡警總局,由于涉及英租界,總局還備文呈報了都督段芝貴。段芝貴讓把情況通報英租界,至于兇犯程瑞清,則應由會審公廨審處,自然該判死刑。
巡警總局自是照辦。可是,英租界方面對此卻不甚熱心,因為這是一樁錯案,對漢口英租界巡捕房的聲譽極為不利。所以,英捕房在拖延半月后答稱:原負責承辦該案的奧斯頓探長已調往九江,英租界方面不便處置,請中國方面視情妥辦。
這時已是民國三年,處理刑案已有警、檢、法三套班子,他們都樂意接受英租界方面的提議,因為他們覺得這是一起長自己臉面的案子:在租界地面殺了外國巡捕,竟然可由中國方面審判。于是,三套班子迅即審理,在1914年8月下旬就由江漢道地方審判庭作出判決:判處程瑞清死刑。民國并無清廷的“秋決”慣例,程瑞清隨即就被處決了。
至此,“阿南德命案”真相大白,王金三蒙冤而亡乃是木板上砸釘子的鐵定事實,其家屬于是便向官府要求洗雪。可是,他們找遍了省巡警總局、地方法院甚至都督府,都無人對此作出答復,盯得緊了,終于有人發話說“誰抓的人找誰去”。于是,家屬就找漢口英捕房,捕房推諉說當時確是他們辦的案子,可是定罪判刑卻是會審公廨的事兒,正因為會審公廨判了王金三死刑,最后他才病亡于看守所的。于是又去找會審公廨,可是朝代已經變了,會審公廨的會審官已經換了民國官員,說此事不應找會審公廨。
幾番兜轉下來,死者家屬惱火了,便糾集了數十親朋好友前往漢口英捕房門前靜坐。捕房出動巡捕驅趕,雙方發生了肢體沖突,家屬一方自是對付不了巡捕,頗有鼻青眼腫的。這下,武漢三鎮民眾發怒了,有人站出來聲援死者家屬。1914年9月10日開始,天天有成百市民陪同家屬在英捕房門前靜坐。英租界當局惱火了,下令巡捕采取行動。可是,巡捕面對著越聚越多的靜坐者,不敢動手。9月15日,英租界當局聯系了俄、法、德、日租界當局,向四租界借調百名巡捕準備配合英租界方面對靜坐者武裝鎮壓。殊不料四租界巡捕甫一出動,更多市民涌向英租界,甚至連北洋政府任命的湖北軍務幫辦王占元的部隊也擅自出動,開至英租界與華界交界處,聲稱只要巡捕敢動手,軍人就將進入租界進行武力干涉。
英租界當局無奈之下,只好向租界內的英商求援,要求資本家對死者家屬予以“人道主義資助”以平息事態。那些外國資本家已經發現靜坐行動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正常營業,這是他們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經過緊急協商,決定由漢口英租界全體商人聯合出資800銀洋作為對死者家屬的資助。英租界當局也拿出了200銀洋,湊滿了千元當場給了家屬。
對于漢口英租界而言,這場風波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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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