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杭,1997年生,就讀于華東師大中文系。作品散見于《文藝爭鳴》《青年文學》《吉林師范大學學報》等。
陽光正好
在我童年簡單而粗暴的認知里,世界上有三種家庭:爸爸很忙的,媽媽很忙的,爸爸媽媽都很忙的。我很倒霉的是第三種。所以幼兒園到小學這近十年的時間里,我是被一個又一個的保姆姐姐帶大的。我第一次會翻雙杠時,身邊的見證者是某個我已經記不起名字的小姐姐;我掉第一顆牙時,又是另一個姐姐幫我用紙巾包好,帶著我一起扔到屋頂……相比之下,老公主在我這一段記憶之中出鏡率極低。我的童年里唯一和她有關系的,我至今還有印象的只有兩件事,而且還都極其滑稽。
第一件是我在游樂場排隊騎一只電動青蛙,當時我覺得特別好玩兒,又因為排了太久好不容易終于坐上,實在不忍心放手,所以拽著她的袖子沒完沒了地投幣玩了一次又一次,絲毫不顧我身后的隊伍已經排得很長。老公主站在我旁邊,一開始還陪著我一起哼歌一起笑,后來她看到后面等著玩青蛙的小朋友越來越多,猶豫了一下,便開始哄我下來。我自然不肯,兩只手緊緊地環著青蛙的脖子不放,卻還是在老公主一通軟磨硬泡之下妥協了。
我一下來,我身后的小男孩蹭地就緊接著坐了上去。他像我剛剛那樣抱著青蛙的脖子,坐得一臉得意,我戀戀不舍地在旁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不肯走??粗粗虐l現,他坐的時間比我久得多,而且他的家長居然沒有像老公主一樣勸我下來,然后我哇地一聲就開始哭了。
老公主一邊忙不迭地把我抱起來哄我,一邊趕緊在眾目睽睽之下帶我遠離現場。我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趴在老公主背上嚎啕了半天,哭著喊了好多“媽媽真討厭為什么不讓我玩”這一類話。事情過去太久了,細節我早就忘光了,偏偏那種不明是非之下“為什么別人可以坐好久,我就必須要給后面的人讓路”的委屈,以及老公主當時對我的情緒不由分說的全權包容,我到現在都記得,連帶著畫面一起,清清楚楚。
第二件事是在我幼兒園住托管班的時候,托管班的意思就是小朋友們某一段時間不回家,住在幼兒園里。我當時看啥都覺得特別新鮮,頭一兩天蹲在每日食譜的牌子前面都能興致勃勃地研究好久。到了第四天總算繃不住了,睜眼一起來發現我怎么還沒回家,終于又哭得一抽一抽的,誰勸都不管用。當時也是了不起,我印象里好像自己一直哭到晚飯開飯,開了飯發現有喜歡吃的東西了,也就吸吸鼻子決定得過且過了。
我沒想到的是,那天晚飯過后,老公主竟然放下工作來了。她拎著好多好吃的在我們的美女老師身后走進來,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媽可真是仙女,比我們一群小屁孩兒私下選出的最美女老師都好看好幾倍。頭發也好看,衣服也好看,口紅也好看,怎么看都好看,但是上述這些的具體樣子我依然一個都記不清了,當時看到一群小朋友圍著老公主,我心里特別得意地想,“這可是我媽媽,羨慕死你們”。
在她出勤率極低的那一段時間里,老公主用這樣的兩件事情狠狠地刷了兩回存在感。站在今天往回看,她用第一件事情教會了我做人的基本原則,也讓我看到了她的原則,那就是任何環境之中,任何情況之下,時時刻刻體恤他人,照顧他人,永遠不以自己為世界中心。她又用第二件事情讓我知道,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她永遠都會出現。
小學時我很崇拜老公主。小到寫字的樣子、穿衣的風格,大到策劃活動的方法,在我有限的能見到她的時間里,我一樣樣暗搓搓地觀察并學習著。當時在我眼里,老公主活得非??幔鍪鹿麛?,判斷準確,雷厲風行,買得起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還有一件事特別好玩兒,那就是我的小學奧數作業,我爸永遠沒法給我講明白,但她隨便畫個畫就能讓我瞬間領會。我對于數學好的人一直都崇拜得不要不要的,可想而知每一次給我講小學奧數的老公主在我眼里有多么光芒萬丈。
后來上初中,起初我沉迷貼吧PS,整日電腦不離手,學習三心二意能混則混,和老男神因此口角不斷。老公主永遠都是夾在中間無可奈何的那一個,兩邊的氣時常兜了個圈子,統統砸在她身上。后來升上初三,我漸漸斷了網癮,卻又馬不停蹄地跌進另一重漩渦之中,用和數理化八字不合的腦子,成天和它們掙扎著斗智斗勇。
那時老公主的出鏡率高了不少,她為了我的中考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30多平米的地方,我的房間很開闊,床對面是書桌,書桌旁邊還有茶幾和沙發,占了一大半的地兒,她和老男神的房間卻小得可憐,除了一張雙人床,剩下的地方大概剛剛夠落腳。這些細節我總要到事后回想起來,才發現他們當時的犧牲有多大,尤其老公主那時事業也并沒有多順風順水,每天還要回到那么狹小而沉悶的空間里。那個房子洗手間時常堵住,燈泡換了又換,廚房小得油煙總是散不出去,夏天隨便煮個飯,里面的氣溫直逼汗蒸房。她還得小心翼翼地顧及著我的情緒,防止我和老男神打起來……可這些她從來沒在我面前講過一句。老男神偶爾還會為了看球住到我們另一邊的家去,她卻基本每天晚上都會盡早回來,不過問我任何學習的事情,只是問我想吃什么,然后做給我。
然而初高中的六年卻也是我和她關系最差的六年。青春期雖然沒有撞上更年期,但也撞上了她工作輾轉變化,意外頻發,而我開始對父母“去除神化”的一段日子。那時我一點點發現,她有時做事果斷,卻也傷人傷己,有時雷厲風行,卻只是因為自顧自攬下的事情太多,不得不快些解決。她漸漸不再是曾經那個提著水果從天而降的仙女,原來她也有局限,也有她自己明知不好卻難以改變的習慣,而她和我之間,更有一些事情大概永遠無法順暢地溝通。哪怕我們都是這樣迫切地渴望著了解彼此,歲月卻像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橫跨在我們中間。雖不是天塹,卻總歸難以逾越。
想來大概還是生長的時代與環境不同,到了一定的階段以后,她的人生中能夠為我所用的經驗越來越少,然而她總是不愿意承認這一點,我也向來懶得為自己的做法與觀點做任何解釋。如此反復下來,我不會再一股腦把學校里的事情都講給她聽,因為害怕敘述本身也會生產誤解。我們的溝通中產生了漫長的時間差,而它直到現在也存在著。
但是我一直都記得曾經的一件事,忘了是初中還是高中時,我在學校里遇到了特別不愉快的事情,坐在教室里感覺天都塌了,還死要面子地逼著自己不能哭,一直咬牙撐到回家,打開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前一天剛跟老公主吵過架,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徑直走到老公主他們的房間。她當時剛剛下班,正靠在床上敲鍵盤。我背著書包走過去坐在床邊,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隨意地問了一句“放學啦”,這么簡單的、不帶情緒的一句話,我卻一聽到就開閘似地哭了。像一瞬間回到了小時候,剛被老公主從青蛙上哄下來那樣,在她懷里一哭就是完完整整的兩個小時。當時我根本沒在想那件惹我哭的事情,看到老公主的第一眼,滿腦子都是,“到家了”。
那天她勸了我些什么,我好像印象都不是很深了,或許是因為沉浸在情緒里,或許是因為我哭得太大聲,又或許她的確什么都沒有勸吧。但她就那樣把我抱在懷里,摸摸我的頭,一句話都不講,于我已經是一種極大的慰藉。也是從那個時候我漸漸明白,不管我們能不能成功地理解彼此,在我不堪一擊的時候,她再忙也都會跨越萬水千山站在我身邊,只為了不讓我倒下。
以前寫東西,我總是不太會寫家里人,特別是老公主。因為感情太復雜,牽涉到零零碎碎的細節也太多。而且我一直不太知道該如何描述我心中的家人,以及我認知之中的親情。在這一類事情上,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很奇怪的人。上大學以后,我的同學里有恨不得每天都要回家的,有跟媽媽打電話打到哭的,有隔三差五就要舉家來探監的。而我來到上??煲荒?,很少回家,也沒怎么想過家,倒是經常想念老公主煮的各種面條各種湯,夜深人靜,四處逃竄的食欲統統都化作了鄉愁。
因為工作關系,老公主來看過我兩次。我們踩著夕陽去陜西南路看過上海作協的大門,看過深夜燈光璀璨的馬勒別墅,吃了兩次筑地青空三代目。我們不太聊天,只是走路。我已經習慣了不去和她講什么矯情的心里話,她似乎也早就習以為常。不談我的學校,也不談她的工作,我們只是像兩個熟悉又遙遠的老朋友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夜晚的馬勒花園燈光很暗,林間小路曲曲折折,老公主走在前面,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后面來想要牽住我,我裝作沒看到避開了。這件事情,我到現在還是很后悔。
初中時我寫過一篇關于家人的文章,標題是《笨拙地相依為命》。我從前一直在找一句話來描述我和家人的相處模式,找來找去,千言萬語,卻好像也都抵不過這一句“笨拙地相依為命”。這句話其實是老公主在給我的信里寫過的,原文大概是,“我們都是很笨拙的父母,總是不知道該如何愛你”。
而我又何嘗不是一個笨拙的女兒呢。在世界上最親密的感情面前,我總是太笨拙,也太莽撞,把最壞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留給最親近的人,再滿懷愧疚地期待著原諒。畏懼一切親密關系的重量,卻又在每個支撐不住自己的時候,屢屢瘋狂地想念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那一碗湯,同時為一些細節的錯過而懊惱不已。
上大學以后,我們三個人好像不知不覺地換了一種相互陪伴的方式。我們都不太會主動通過打電話聯系對方,但我時不時地總要憋一肚子話跑到“家”的微信群里和他們好一通說,一連發十幾條。有時是生活的困惑,有時是學術上的問題,有時是我對未來那些想一出是一出的設想。老公主很少回,她往往都是等著老男神的大道理(馬后炮)啪啪啪放完,再悠哉悠哉地總結一句,還總要加一個蠢萌的表情。她像每個剛玩會微信的長輩們一樣,在自己的朋友圈分享著心靈雞湯和養生指南,然而分享給我的,卻總是一些內容很優質的東西。像是生怕我說她分享的東西俗氣,特意精挑細選了很久。我沒怎么跟她聊過專業上的事情,我的文章也不會主動發給她看,但偶爾點進她的朋友圈一看,我的每一篇推送,她都有認認真真地一邊寫評論一邊分享。
或許因為在家的時間有限,大學之后我假期回去都會對家里的東西看得更仔細些。每次我都能發現一些有趣的變化。譬如說我房間里原來堆得亂七八糟的草稿紙不知被誰收成了整齊的一沓;初中記日記的幾張散落的信紙,也被從角落里小心地撿出來,夾進了本子里;有些看了一半丟在床底下的書都被打撈上來,好好地擺回了床頭;床上多了我沒用過的靠墊,不知是誰在我不在的時候,靠在我的床上睡午覺或者工作過……
或許是我太敏感,每次再回到自己生活的小屋子里,總會感覺,在這個屋子的主人不在的時候,還是有人把它照顧得很好,而那個沒心沒肺到一個月也懶得打一次電話回來的主人,也始終有人在惦記著她。那些人好像是怕打擾到她一樣,把惦念處理得這么不露痕跡。
其實早幾年,我總覺得自己的家庭不夠完美。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總是難以和平共處,總要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家里吵得雞飛蛋打。一個中文系自己就是一臺戲,三個中文系的碰到一起簡直可以直接演繹災難片。直到進了大學,距離拉遠,很多事情的質量與分量在我眼中才逐漸清晰。不再因日常的相處而如臨大敵,也終于不再被親密關系綁架,站在一千二百公里開外,我反而終于意識到,能夠擁有他們這樣的父母,是一種多大的運氣。
大嫂在昨天的推送里講,真正的健康不是那種正能量爆炸的偽健康,一團和氣的家庭也并不代表大家知道彼此是誰。作為子女,比孝敬父母更重要的是能讓他們知道你是誰,你變成了什么樣的大人,以及你想過上什么樣的人生。而作為父母,最好的教育,恐怕莫過于讓自己的小孩知道,我們支持你選擇成為現在這樣一個人。在這一點上,不夸張地說,老男神和老公主真的做到了最好。
關于親情的心靈雞湯有很多,我對大部分都比較不屑一顧,唯獨認同其中一句,無論如何,家人是一個人的最后一道防線。相互理解并不是這道防線建立的基礎,在并不完全理解對方的前提下,依然相互尊重,或許才是鞏固它的唯一途徑。
我一直自認是一個家庭觀念淡薄的人。討厭家庭聚會,討厭逢年過節,從初中起對父母的依賴就在不斷遞減,對于經濟獨立更是有著強烈到可怕的渴望。但事實上,家人,尤其老公主,依然是,也永遠都是我最大的軟肋。我牽掛北京的許多東西,然而說來說去,最牽掛的,還是她前段時間犯的胃炎現在到底好沒好;我從前設想過很多種第一桶金的用途,然而我貨真價實的,自己拿到的第一筆大錢,我想都沒想地用來給老公主買了禮物;因為不習慣當面表達,我想要對他們好的種種心情,總是轉化成物質層面的愿望。和落落寫過的一模一樣,每次經過大商場的櫥窗都在想,“快了,快了,媽媽,下次一定要把那個送給你。媽媽,你再等我一下下”。
這么多年晃晃悠悠地過去,她或許早已不再是我想要成為的那種人,我卻自始至終都想要守護她。
盡管我總是犀利毒舌不留情面,我還是希望她可以慢一點,再慢一點變老。再等等我,等我磕磕絆絆地變成更好的人,然后這一次,換成我走到她前面,向她伸出手,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長亭樹下
半夜睡不著,忽然想講講老男神這個人。
雖然我在朋友圈曬的時候張口閉口“老男神”并且孜孜不倦地讓不同時期的同學吃下過十月文藝出版社的這枚安利,然而身邊真正親近的人多少都知道,我和老男神的關系其實是不好的。
不好的理由也很簡單。小時候別的孩子都在打游戲看漫畫拉幫結派過家家,他摁著我在家學英語。夕陽西下,隔音極差的老式居民樓里清晰地聽見樓下的孩子們此起彼伏的玩鬧聲,我卻回回都坐在飯桌上(當時家里的書桌太小,堆滿了他的書)念《書蟲》。從一學到七,從《愛情與金錢》到《簡愛》,間接導致了我好多小時候的游戲都不會打。
上學以后,他極度憎恨我們語文應試教育,多年來無所不用其極地企圖扭轉我被洗腦成考試機器的習慣,好能繼續跟著他認真看書,認真背詩。循循善誘和威逼利誘都試過,奈何我摸爬滾打著修煉了一身應試技能并且直到高考都恬不知恥地以不好好看書卻能考好試為榮。
他篤信學習需要持之以恒,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死讀書那一套,我十幾年來死性不改地走在偷雞摸狗?;屚粨艨荚嚨穆飞稀鋵嵨覀兏概鳛閷W霸和學屌的兩個最典型代表本該友好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可惜他是我爸,父輩們總有種沒頭沒腦的拯救失足后代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直接導致了他在我成長過程中的多層次全方位干涉以及屢屢干涉失敗后的頻繁跳腳。雖然后來事實證明他干涉的方方面面都是有理有據的,真的按他的要求重活一遭這十二年求學生涯,我沒準兒還真能繼承他的衣缽頭破血流地混個狀元(開玩笑,時光倒流二十遍我也還是做不出來數學的最后一道題)。
除去學習上的水火不相容,老男神在我的興趣發展和自我探索之路上也從來沒少給我添堵。
我高中以前曾經是個極度不知悔改的網癮少女,一有機會就泡在電腦前玩2008年前后小范圍火過一陣的復古角色扮演。臨近中考的時候最走火入魔,因為搭了一個人員浩大情節復雜的宮廷政變戲,暑假連著兩天48小時幾乎不眠不休地抱著我媽當時用的筆記本電腦從早到晚地打字組劇情,老男神啥都不知道,反正后來一個沒忍住第二天下班咣嘰一下闖進我房間劈手就把我藏在床底下的電腦關機沒收了(至今不知道他咋發現的),之后他又擔心我趁他們不在家動臺式機,索性把臺式機也設了密碼。不過老男神比起一般設密碼來逼著孩子戒網的家長更有意思的一點是,他光設密碼就算了,還非要弄個密碼提示,提示有時候是一句古詩,有時候是一道數學題……,有時候是一個對聯的上聯,間接讓我每次偷偷摸摸地動電腦的時候都還得順手翻書查字典乃至解方程,有時候解著解著解到入迷,反而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忘了開電腦要干嘛了。當時一心向網的我總是不免為此恨得咬牙切齒,現在想起來那段和他斗智斗勇的日子,反而早就沒了什么憤懣不甘委屈難過,也早就忘了被逼著戒網的全過程中間辛酸又扭曲的種種,余下的倒只是諸如此類可愛的小片段了。
我在他隱形的棍棒之下心懷猛虎地長大,分明滿腦子沉甸甸的都是他潛移默化地為我構建的三觀,卻執拗地一直致力于同他背道而馳。我打小看著他三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地每天清晨拿個小破本子背英語,卻只會考前抱佛腳一夜點燈熬油地啃掉400個雅思單詞。我深受他謹言慎行慎獨自省的性情感染,卻終究不加束縛地漫天橫生枝節,七扭八歪地長成了今天不管不顧口無遮攔的樣子。因此我總是得在一次次的不撞南墻不回頭之后才能灰頭土臉地發現,身后的他早就給我指好了一條最土鱉也最政治正確的明路。
去年夏天,高三結束,一切將近塵埃落定時,老男神送給我一首詩:退筆如山氣未平,橫流漂杵困長鯨。從今不枉拋心力,無限霜天自在行。然后告訴我,不管怎樣,安全翻過這一篇,就是勝利。
那一瞬間,從前積攢的種種難過帶著畫面翻箱倒柜地涌進腦海,又被這一句句緩緩撫平直至褪去。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滾打,萬幸天遂人愿,也萬幸岔路走遍,卻還有大把時間,像他期待的那樣,無限霜天,自在橫行。
有時候經常會想,就像老男神自己常掛在嘴邊的那樣,如果我多聽他的話一點,多順從一點,今天的我會是什么樣?可惜就像他選不了我是男是女一樣,人生沒給愚鈍又蠻橫的我太多選擇和退路,我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往老男神期待的相反方向兜一大圈子,再硬著頭皮厚顏無恥地走回他的老路上來。
老男神一生嚴謹,我大概是他生命之中唯一的bug。
與我不同,無論在學業上或是人生中,老男神都是個十足十的好學生。兢兢業業,按部就班,循規蹈矩。一邊輕手輕腳地待人接物,一邊心底里生怕行差踏錯翻動一池春水。除此之外,他還把1984年在北大中文系當學習委員的那股勁頭一路沒道理地貫穿到了后三十年的生命中。哪怕是他早就遠遠地離開了燕園的今天,身邊的人多多少少都學會了適當彎個腰,低個頭,悄沒聲地鉆個空子,唯獨他在內心深處仍然是那個全班只到了三個人他也不敢翹課的學習委員,任何可以用四十歲的方式迎刃而解的事情,到他手里都成了那堂他這輩子也翹不掉的思政課。
老男神平日做事不算講究,心中自有沒來由的錚錚鐵骨,和一顆與今天的社會格格不入的赤子之心。
沒得說了,放一首壓箱底的他應我厚臉皮的要求寫給我的《九張機》,你們隨便感受一下生活在這樣一個資深高齡優質文青身邊是怎樣一種體驗吧。這首詞我放到知乎上好像看哭了好多文化人,反正我是至今沒哭過,誓不給他這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