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集（節選）

1.一開場我又要提到那條永生的魚了：1935年的某一天，有一個人在北京中（南）海的湖水里捉了一條魚，魚身上還掛著一塊明朝永樂年間的放生金牌。（參見《一點墨》之296條《永生的魚》）

2.那秋千不是宋朝的某一天，是一本書的某一天。可參見我寫的詩《秋千》。

3.他一生寫詩，致力于感受，完全不經營句法。而另一個人寫詩，唯有細節，毫無結構。再看第三個人，他在詩里寫思想（納博科夫說過連最偉大的思想都是空洞的廢話），雖不痛恨音樂，但求語感即順口。

4.農業導致詩瘦。那工業呢，難道就導致詩肥？不變的是“燕燕于飛，下上其音”（《詩經·邶風·燕燕》）；不變的是《書》曰：“人惟求舊。”

5.她吃粥要放豬油，飲茶要放辣椒，喝牛奶要放醋。這是真事情。

6.（對遠東人而言）冒充先知的人留須，佛陀無須。這話我在多處說過，在此再說一遍。

7.他三十歲了，肚子大得像個孩子。類似的話，我也說過，漢人，尤其是漢族男人，他們看上去都像孩童，一生都不發育似的。

8.是山谷的風？是橋邊的風？是水上的風？不，是教師樓旁樹林里吹來的風。1968年夏夜（準確地說，5月25日，夜，8點30分之后，廣州，石牌，華南師范學院），燈光橙黃柔和，我們剛在皮膚上擦了避蚊花露水。

9.我說過多次了，沒有匠心（苦工），何來自然，但許多中國詩人就不明白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們心目中的自然就是：一個詩人要么不勞動（多么逍遙），要么憑靈感（多么幻美），隨手一揮便是杰作。你若告訴他，一個詩人應該每天勤練技術（如一個補鞋匠每天鍛練手藝），他反會理直氣壯地說你是一個不道德的人，因為你竟是一個如此不自然的人。

10.古人說，海為酒，山為肉，竹為笛；今人說，“當前的形式和我們的任務……”（在列寧話語的感召下）

11.夢中人登建康賞心亭而并不在永嘉“戚戚感物嘆，星星白發垂”（“星星白發”最早出自左思《白發賦》之開篇一句），他觀聽如下：游魚失浪，鶴隨云去；歸鳥亡棲，豬兒悲鳴；食堂猶在，張祜永辭。

12.某人（名字總是保密的）優哉游哉，肥遁于某城（城名同樣保密）金剛巷。住金剛巷并不說明他要抄金剛經，可恰好他喜好抄些東西，他專抄疊音詞，譬如：夜耿耿，憂悄悄；風騷騷，霜皚皚；心寂寂，意遙遙……太多了，恕不繼續往下開列。

13.每當想到胡蘭成愛說的四方風動（前朝革命事），我便會突然想到四方風萌（“萌”為今人時髦詞，多用于網絡）。

14.于是鶴舞；于是窮陰殺節，急景凋年；于是風暖凌開，鮑參軍作《園葵賦》。

15.在中國，我喝絕對伏特加（absolut vodka），喝維波羅瓦（wyborowa vodka），有時喝百齡壇（ballantines），很少喝灰雁（grey goose vodka）。白蘭地（Brandy）呢？以前喝張裕金獎白蘭地，真可怕，喝了十年。

16.有時是一種氣味讓我們立刻懂得了怎樣去生活，相信你的鼻子吧，不會出錯的；有時是一種聲音讓我們選擇了一種生活，但聲音有偽裝，容易出錯，因此尤其不能因為聲音而喜歡上一個人。

17.吾國是這樣一個國家，即誰吃透了小冊子精神就能領袖群倫，就能治國平天下。何謂小冊子？參見我寫的書《雙城》之《成都筆記》第260條《小冊子》。

18.近代以來，東亞人慌張得很，連別林斯基都視為救命之寶。其中原因亦可見《成都筆記》第147條《別林斯基在東亞》。

19.記住：“自學者”是一種人格概念?！白詫W者”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身份。薩特最懂，他在《厭惡》中就寫了一個最著名的自學者，這人想在圖書館里讀完所有的書，即不分青紅皂白從A讀到Z。我中國人其實也很懂自學者，所以一貫對自學者形象倍感親切、鼓舞。讀者如欲對自學者作進一步了解，請參見《成都筆記》第270條《中俄自學者和專家》。

20.看到廖偉棠在微博上說了這段話“挺喜歡兩句詩，一是‘在家人似出家人，一是‘興味索然似野僧，前者忘記誰寫的，后者是戴叔倫的句子。老了，可能我也會出家吧?！蔽乙嘤懈卸l：這也是東亞人（尤其是日本人）的一個古老傳統，很有美感；前半生娶妻生子養家，后半生以小乘之心度己，走完自己的一生。

21.狗兒瘋、豬兒癡、牛兒衰、羊兒窮；獸猶如此，人何以堪。

22.無事就造句，用“但是”隨手造三個簡單句（雖可造無窮多的句）：

但是“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杜牧句，眾所周知）

但是“弓刀陌上望行色，兒女燈前語夜深?！保S庭堅句，少數人知）

“但是，我的好朋友，有隧道！橘子！”（明迪譯美國詩人卡羅琳·佛雪《給危城的信》末句，亦是怪句）

23.好廚師都有個好名字，譬如揚州廚師——居長龍。

好的飲食書也有個好名字。中國好的飲食書何止千萬？不可一一寫來，這里說二種：

一是因為名字好得怪：《易牙遺意》（明朝初年人韓奕所著的烹飪書），此書本是記韓奕家菜單卻非要打春秋齊國名廚易牙菜系的遺產這個招牌，應是為了取歷史悠久.自有權威之意吧。而易牙殺子，做人肉湯羹烹獻齊桓公的故事過于殘酷，在此就不多說了。

第二本飲食書則是名字好得別致：《養小錄》，清初嘉興人顧仲清（人稱顧蝴蝶.顧莊子）所著；此書名，典出孟子名句“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钡櫤雌涞蓝兄浴梆B小”之菜單反了孟子一貫的“養大”。

24.時尚是向人的最后一段生命致敬的，因此本質上時尚屬于老人的事。年輕人反而沒有時間時尚，也無需時尚。

25.希臘人說“美是難的?！睂ξ覞h人來說（寫悲苦易）歡樂是難的，歡愉之辭難工（韓愈的一個詩觀）。但李白是歡愉的，那《將進酒》雖寫萬古愁，卻如同萬古樂。而壯烈又壯麗的辛棄疾，1174年，在金陵賞心亭上高歌一曲（他常在此高歌）：“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真愁嗎？這愁之大氣反倒染了歡樂頌的顏色。

26.有菜蔬氣味的漢人聞不慣氣味重（獸味重）的他者（民族身份不便透露）。同樣，他者也聞不慣漢人身上的菜蔬氣味。其實，漢人吃肉異常兇猛，不輸于任何民族，但為何身上肉味頓失，唯有菜味？怪哉！

27.李白在安陸隱居時，寫了一首《贈內》：“三百六十日，日日如醉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p>

“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保ɡ畎住断尻柛琛罚?/p>

28.從古至民國，我們的衣裳一直是寬衣大袖，為何？因為“袖中有東海”（蘇軾），袖中有日月，袖中有乾坤，袖中有萬物……

29.預言來自于好奇。我從小就顯出這一癖好。一個人越好奇就越預言。

30.作詩法之一：“師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無功?！保ㄌK軾《秀州報本禪院鄉僧文長老方丈》詩）可見，抄襲是作詩之正途。

31.人天生愛訴苦，而訴苦天然有力，因為有恨。恨力從來都比愛力大。

32.Respectively，每當我看見這個詞——今晨（2013-7-21）我又偶然在一本書中碰到了這個詞——我就會想到1984年5月的一個下午，和張棗在重慶，四川外語學院，他幾分鐘寫完一封英文短信的情景。

33.馬桶在用于大小便之外，也是生命之所和死亡之所。前者如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他就是在其母如廁時（1500年2月24日）出生的；后者如貓王埃爾維斯（Elvis），他則死在馬桶之上（1977年8月16日）。

34.僧侶忌食產生氣體的東西，因放屁被認為將增強人的性欲。（參見霍蘭著：《廁神：廁所的文明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34頁）

牛津城的一個伯爵在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接見他時，剛一彎腰致意，便放了個屁。伯爵對此突發事件既驚恐又內疚，遂遠走他鄉七年之久……（同上，第51頁）

35.法國國王路易十四腹部肥大，腸子的長度是普通人的兩倍。其食量和排便量可想而知。（同上，第46、48頁）

36.18世紀，在歐洲，中風病人喝尿治?。话變日喜∪四兀咳思S曬干，磨成粉，吹入白內障病人眼中，可治愈。（同上，第66頁）

37.東方人喜愛蹲著如廁。西方人樂于坐著如廁。

38.婆羅門不得穿新衣如廁；小便后漱口4次，大便后8次，進食后12次，房事后16次。（同上，第108頁）

39.古希臘作家普杜爾（Puduer）斷言，女性的小便隨月亮的陰晴圓缺而變。（同上，第111頁）

40.在紐約，無政府主義者應學會沖廁所。

41.連續兩天兩夜讀楊鍵《哭廟》，得來三個觀感：一.這是一部執著的啟示錄式的巨著；二.一部中國當代史詩，以苦難寫照為核心形成延綿不絕的沖擊力；三.在大量墓群畔，我不僅流連于《犯人挑牙蟲者之墓》.《犯人汪齋公之墓》，“他的腳趾甲又尖又黃，像墻角的槐樹花”（《犯人趙開聰》），也流連于“我腳下的范伯榮之墓如春蠶”……好詩如此之多，簡直層出不窮，我根本不可能一一抄來，只說一點：

他筆下有那么多的牛羊，但我被下面的《一只羊》融化：

我被拴在枯樹上，

我就依偎在枯樹上。

依偎久了，

枯樹暖和起來。

我看不見拴我的人，

只能看見他的房子。

在我看來，

拴我的人的房子有一層神圣的光圈。

緊接著，我又被《苦難里的阿羅漢》震驚：

有一種墓碑是這樣的，

糧食得包在塑料袋里，

扎緊了口，

丟在糞坑里，

才能把生命保存下來。

42.年過半百的人盡量不要觸摸.不要觀看.不要嗅聞，處處都是死人的質地、樣子和氣味呀！

43.有一種蘋果叫國光。什么意思？為國爭光嗎？百度搜索后得知：國光蘋果是一種原產於美國弗吉尼亞州的蘋果栽培種，培育於1700年代末期。

44.下午三點，她的寂寞開始于喉嚨吞水的抽動；三點十五分，結束于無聲落淚又像笑的樣子。

45.晚年，他成了因地制宜的詩人。

46.中國干部的皮帶扣都一律是一塊發亮的長方形金屬。

47.古文有一種轎子的味道。

48.1918年，深冬的某一天，一個波蘭軍官晚餐前洗了澡，看上去既年輕又漂亮。

49.這世上憾事多。一起床就讀到奧爾良公爵夫人1694年10月9日在楓丹白露寫給漢諾威選帝侯夫人的信：

您可真幸福，能在您想屙屎的時候就去屙屎，那就去痛快地屙屎吧！……。我們這里可不一樣，我不得不憋著屎到晚上；森林邊的房屋里沒有茅坑。我不幸就住著這么一座，所以不幸要去外面屙屎，這讓我氣憤，因為我喜歡自在的屙屎，不坐在任何東西上面。此外，所有人都看著我們屙屎，旁邊經過一些男人、女人、姑娘、小伙、教士和瑞士人……您可以由此看到，沒有痛苦便沒有快樂，如果人不用屙屎，那么在楓丹白露我將會像如魚得水般自在。（《奧爾良公爵夫人帕拉蒂娜女王公通信集》，巴黎，Charpentier， 1855， vol.. Ⅱ， p. 385。）

50普林尼（Pline）在《博物志》，卷二十七中說：“……，人的糞便是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肥料。”但歐洲古人認為鴿糞優于人糞。

51.金錢是糞便的還魂。糞便之氣在金錢之地延續。（Dominique Laporte的觀點）

52.總有人把爛菜葉從窗戶扔出去，把鼻涕從窗戶扔出去，把大便從窗戶扔出去……

53.資產階級本質上屬于消化系統，屬于肛門文明。

54.“黑屎”（stercus nigrum），即老鼠的糞粒，對治療便秘有可靠療效，當它們與蜂蜜和洋蔥汁混合，可治療禿發；“希臘白”狗屎（指狗的糞便暴露在空氣中，時間久了變白），動物性的土塊，因為吸收力強，與制備過的象牙、科學制備過的鹿角等的功能類似，專用于咽喉疾病。

……

用青草喂養的母牛的新鮮糞便有減輕傷口和腫塊炎癥的功效……（【法】多米尼克·拉波特著，周莽譯《屎的歷史》，商務印書館，2006，第100頁）

……

歷史有待書寫，蜥蜴的、愛情的和糞便的歷史。古代埃及治療歇斯底里癥的方法，是讓婦女吸燃燒鱷魚糞便發出的氣味。同樣是埃及，將蜥蜴糞當美容品使用……糞便在經過某種制備之后（譬如人糞經過晾曬.分解之后）能夠獲得麝香和麝貓的氣味？（同上，第102-107頁）

55.白色或過于清澈的尿，同樣是不健康的。

56.勾踐嘗屎（吃屎）并非肛門人格（戀糞、戀尿、戀屁），他臥薪嘗膽的行為眾人皆知，為了日后的復仇。

57.我想起了衛生現代性（有一本書叫《衛生的現代性》，在此不說），它涉及血液、乳汁、糞便、性、尸體、精液、下水道、醫院、工廠、小便池、排污系統、通風系統、運輸模式、茅廁陰溝清理、掏糞的革命。

58.以前看過一本書，翁貝托·埃科寫的《密涅瓦火柴盒》。在書中，他介紹了另一本書《德意志種族的巨大排便量》，該書特別比較了德國人和法國人的排便量，前者遠超后者，而且前者的糞便氣味更難聞。（參見翁貝托·埃科：《密涅瓦火柴盒》，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第334頁）

今晨，讀《屎的歷史》（【法】多米尼克·拉波特著，周莽譯，商務印書館，2006），在第127頁，見到一個普通法國人的排便量：

個人的糞便每天可達750克，即每年275千克。所以一個五口之家每年產生（糞便）大約1500千克。

59.傅立葉提倡每個女人至少應該擁有三個男人，丈夫、情人、生育孩子的人。

60.動物吃植物，植物又從死去的動物那里獲得營養。

61.隨手讀讓-呂克·亨尼希《害羞的屁股》（新星出版社，2011），在第六章《食人肉者》見到有趣的畫面：

人們注意到臀部總是與水果店（如核桃.櫻桃或西瓜）或面包鋪（奶油圓球蛋糕.羊角酥和小圓面包）有些關系。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禽蛋……

62.法國作家圖尼埃（Michel Tournier，1924-）說，馬糞是一種最好的東西；馬是排糞天才.肛門天使。

63.關于陰道，古人說陰門，今人說陰戶，有一個翻譯家說陰縫。

64.憔悴的屁股也是笑盈盈的屁股。

65.風吹草低，我們將順從什么呢？“順從風吹、順從大地、順從生活、順從睡意……”

66.積肥、養豬——漢族生命史中最關鍵的兩個詞。我已說過上千遍了，在此，再說一遍?？上?，我們現在早已不積肥了。

67.魚懶得游，狗懶得跑，鳥懶得飛，人懶得吃；花懶得開，樹懶得長，風懶得吹，云懶得飄。

68.士農工商，唯有士不是職業；“士尚志”（孟子），且多是些無名目的大（或?。┲?，譬如胡蘭成。又譬如何多苓，他辦了一畫展，命名為士者如斯。

69.中國人修身，日本人修業，印度人修行。

中國人易經，印度人佛法，西洋人本體。

70.易經：反—正—反；易經終卦：（天地）未濟。

71.活石、死石?；钕?、死巷。節也是劫。季節消失，革命消失。何謂反革命？“反者道之動”（老子）。而每一次作文都是一次革命。

72.文殊美少女，觀音美少年；數學無理數，物理素粒子。

73.女人格物，男人致知；女人感受，男人行動。

74.深冬，日本人以瀑布修行。在人間，人應體露金風而非兩袖清風。

75.又讀到循環事：“鐮刀為了收割，收割為了糧食，糧食為了勞動，勞動為工廠生產鐮刀。”

76.如下是胡蘭成的觀點：《洪范》是王天下的憲法?；蕵O是王天下的風景。五行相生相克，八卦有生無克。無是萬物的法姿。感機——應機——創機；革命是空機與色機相激蕩。最大的好玩是革命，革命是中華民族的跌蕩自喜。

77.易經動，佛陀靜。

78.小雅——搗寒衣，大雅——國民革命軍北伐。

79.頌有華山碑、衡山碑、嵩山碑，碑碑相傳；頌有白發三千丈，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80.漢文明——天河鵲橋；倭文明——天之浮橋。

81.謝福、謝苦；謝樂、謝痛。

82.今生今世，二禮為大：婚禮，吾人稱紅喜事，真是光景悠悠呢；喪禮，吾人稱白喜事，人生之終結篇。

83.禮樂總是人世的。

84.中國各省人民眾多，并非安徽人民是喪家之犬（四川人也有川耗子四處亂跑之說），毫無家園意識。特別補充如下，以免誤會，“喪家犬”典出《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原文如下：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弊迂曇詫嵏婵鬃??？鬃有廊恍υ唬骸靶螤睿┮?。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另抄一句：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馮夢龍）。

85.在吾國，絲聲哀，竹聲濫；在東洋，以手擊鼓，三年成音。

86.秋思專屬于漢文明的人世嗎？

87.山東有一古曲，為子路所作，專寫他一路背米回家欲為老母做飯之事。

88.“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此為孔子座右銘，也當為我漢人之座右銘也。

89.夜樹幾何？夜樹莊嚴，夜樹唐朝，夜樹海南，夜樹社會主義。

90.夏日，柳巷，干了的青苔卷了起來。

91.宋儒惡游俠，輕數學，好幽靜。而真儒者，政客也，兵家也。

92.你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我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山河歲月。他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建筑。

93.天時地利人和（孟子），天籟地籟人籟（莊子），天機地機人機（陰符經）。

94.欲讀“岡原理”，即日本數學家岡潔之著作：《多變量解析函數論》。

95.仁者無對，對樹無風；知雄守雌，游于化機。

96.江山如畫，黃老曹操。

97.張愛玲年輕時的名言，出名一定要趁早啊。這使我想到杜甫類似的話“富貴應須致身早”。

98.一條真理（豈止大忌）：結了婚的男人千萬不要與單身男人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

99.肝神、脾神、肺神、腎神、心神；五神（臟）中，花有神，而水無神？在人間，唯老婦堪當月神。

100.四苦八苦（生、老、病、死、刀兵、水、火、貧賤），我們要度過，我們不征服。

101.快讀《安持人物瑣記》，有三點可記：一是梁鴻志（我曾在其他地方多次提起他）于民國初年在京時曾被武進畫家湯定之相面后預言“將來必慘死，應過鐵云云。”1946年11月9日，梁果然以漢奸罪在上海被槍斃。“及梁伏法后，有人詢諸湯氏，何以先知，湯云：梁雙目似豬形，又視人時必狼顧，此皆不得善終之相云云。”（見陳巨來著：《安持人物瑣記》，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第115頁）二是在該書第185頁，讀到一個上海鄧姓刻印人，能小楷，亦作詩，他為自己更名，叫鄧糞翁（鈍鐵）。怪名我見得多了，而取名糞便的，還是頭一次見。三是在該書后記第267頁，孫君輝說陳巨來文革中飽受“四人幫”迫害，以至于脫肛很嚴重。個人脫肛與四人幫相聯系，此說頗有些意思。

102.我一想起日本，就會想起池尾寺，想起禪智內供的鼻子。見芥川龍之介的《鼻子》。

103.打手在嵊縣招（參見吾詩《另一種傳統》），基督在南京找（參見芥川龍之介小說《南京的基督》）。

104.詩人的樣子，應該如張棗所說“……混在人群中，內心隨意而警醒?！眱炑诺闹袊娨庖矐撊鐝垪椝f“……讓我看見一只紫色的茄子吧，它正躺在一把二胡旁邊構成了任意而必然的幾何圖形，讓我真正看見它并說出來。”

105.觀音經、法華經、楞嚴經、金剛經……到底有多少經？一切可吃的植物中，為什么芋頭最具佛性？

106.年近耳順，我才發現牛的眼是女性的（小牛眼若少女，老牛眼似母親）。

107.春日黃昏，細月如爪，隋朝閑人杜子春在洛陽望天……有關后面的傳奇故事，見唐人傳奇之《杜子春》及芥川龍之介小說《杜子春》。

108.“死了臉反而比活著好看。”我在芥川龍之介小說《盜賊》快至結尾處，讀到。

109.《左傳·昭公七年》：“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負荷?！狈g過來，便是：父親劈柴，兒子不能承受擔當。為什么？

110.當我一看到古典文學教授羅寧博士駕駛紅色的像跑車的小車時，我馬上感覺是：對了！濃艷顯個性，柔和是缺陷。這一簡單道理竟然鮮有人知，所以國人選汽車的顏色，非此即彼：不是白色就是黑色。

111.上個世紀的男人是浪漫的，這個世紀的男人是環保的。

112.地上有樹，平常；沙漠有樹，反常。何謂平常，何謂反常，可繼續造句。

113.歐洲鄉村貴族分為兩類：一類靜，讀書、收藏；二類動，吃酒、打獵。

114.對正派人來說，當作家既費力氣又頗失尊嚴。但有兩人例外：李白、納博科夫。

115.對于像好高騖遠（動口不動手），熱愛談論博爾赫斯、標榜柏樺詩歌并用法語寫出紀德碩士論文（1989于北外）的李偉這樣的神人來說，即便他終身一字不寫也是絕對合理合法的。他的天才無需懷疑。

116.加繆說現代人兩大特征，雖已家喻戶曉，在此，再說一遍：通奸與讀報。這也讓我想到拜倫發泄情感的方法：天才和通奸。（拜倫一節，參見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花城出版社，1985，第13頁）

117.幸福的人不看書（尤其不看小說），看書是寂寞人的事。

118.證在進行，證在生長……有人估計不久的將來，各種證可達上億種。

119.何謂戀愛的感覺？一秒鐘，僅僅一秒鐘，在南國的星空下，她看著他，整個時代突然消失了。

120.生活正確，煩惱難免。

121.只有社會主義者才一天到晚地說：我們這個時代的道德敗壞了。

122.只有愛爾蘭人才有著獨特的太監本領（約翰·福爾斯的一個觀點，參見其書《法國中尉的女人》，花城出版社，1985，第149頁）。而“婦女睡在一起是維多利亞時代一種極常見的現象……”（同上，第163頁）。

123.你倏忽80歲了，你是否還記得年輕時吃過我給你的一個芋頭？

124.人并非對自己下的每一個決心都清楚明白。所以我曾說“難得下一次決心，夏天還很遠。”

125.是死亡優先于存在，還是存在優先于死亡？請左派先選擇。悲劇是義務，抒情即屈服，也并非完全是右派的事。

126.我喜歡有魚鱗的樹干，不喜歡光滑的樹干。

127.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以女性為多，是因為圖書需要整理而女性更樂于整理嗎？而我倒想起1940年代溫州籀園圖書館有一個躄足的陳姓男管理員，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之《永嘉佳日·春鶯囀》里專門寫到他，說他是：“帶殘疾的人多有一種隱忍狠僻，顧己不顧人……”

128.鞋子之重要……其中，當然還有看鞋者的心情。譬如每當我看見穿繩制涼鞋的人時，就無言以對，為何？與其說我害怕藝術家（據說藝術家穿這種鞋），不如說我害怕繩索，尤其是那黑色的繩索。

129.那漢人年過不惑，依舊道貌岸然、莊嚴偉岸地抽著法國高盧牌香煙，這也算是一個21世紀可瞻仰的人文景觀了。

130.刻薄的人都是細膩的人，瘦，是他們唯一的樣子。但我也遇見兩三個胖且刻薄之人，他們的共同點是，大量吃酒，并越吃臉越白。

131.一個疑問，由庫切引起，待查：“護士們鬧性饑荒。她們隨便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性交?！保ㄒ妿烨小肚啻骸罚憬乃嚦霭嫔纾?013，第7頁）。

132.說別人壞話的人都是憔悴的人，我還沒看見過紅光滿面的人說別人壞話。

133.有些工作是在夜間進行的，只是你不知道，譬如掃街工、打更人（現已絕跡）、送奶者。

134.幸與不幸的問題，說穿了，就是單調與繁復的問題。再說明確些：幸福的人單調，不幸的人繁復。現在，你可選擇，你喜歡哪種人？

135.入學時，他想讀一門純潔學科，真好，他聽從了我的勸告選擇了純數學。

136.他無法適應瑞典，瑞典冬天的痛苦對于他這個東亞人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我該怎樣進入瑞典之冬？長夜獨飲嗎？”他——一個不喝酒的吸煙者——在想，在瑞典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