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成尚龍帶著四歲不到的兒子牛明禪在寶船遺址公園玩了一個下午,黃昏時分回家。從公園側門到主干道之間有一條巷子,沒有人和車,成尚龍一個加速,一輛從小巷子里陡然冒出來的車撞了他。成尚龍聽到沉悶的一聲,一時間感覺難受之極,剛買不久的車大概得大修一場了。下車,成尚龍迎面看到了驚慌失措的女司機,兩個人四目相對,他脫口而出,王小融!
王小融看著成尚龍,什么也不說,成尚龍也不知道說什么。
如果是陌生人,成尚龍會破口大罵,自己正常行駛而對方斜刺里殺出來,不打燈不鳴笛不減速,但面對王小融,成尚龍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王小融先反應過來,透過窗戶看到了后排左邊寶寶椅上的牛明禪,喊了一句,孩子沒事吧。這句話提醒了成尚龍,在這短短的幾十秒里,成尚龍只想到車如何,完全忘了兒子。作為父親,成尚龍總是忘記自己是一位父親。他轉身看看,牛明禪正在熟睡。成尚龍看了一會牛明禪,似乎是為了彌補自己剛才的過失。然后他轉身對王小融說,算啦算啦,我自己走保險,你也自己去修一下吧。王小融滿臉通紅,喋喋不休地說我剛開車,不熟悉,以為這里沒有人,一般這個時候這里都沒有什么車的……成尚龍說,我剛才車速也確實快了。他走過去看看王小融的車,是一輛本田飛度,比較新,引擎蓋被頂開了,車燈估計也報廢了。成尚龍說,這個車太差了,還飛度,度你去死差不多,你得換一輛車。
罵了幾句,成尚龍好受多了。王小融也大體上恢復了常態,笑著說,那我換車時請教你。成尚龍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看看后面安靜的小區問王小融,你住在這里?王小融說,不是,我父母住在這里,我來看看他們,正準備去跟朋友吃飯。
還是先去修車吧,成尚龍說。
王小融說,你把手機號碼告訴我。
成尚龍給老婆打電話,告訴她,車被撞了,得送去修,晚飯不能一起吃了。然后成尚龍小心翼翼地開了十多公里,來到偏遠的4S店,把車丟下來修理,自己帶著牛明禪在店里二樓的自助餐廳吃了一頓。這個食堂般的餐廳讓牛明禪感覺特別新鮮,他一邊吃一邊到處跑,躲在一個個餐桌下面喊成尚龍,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哪。成尚龍適當配合,但心事重重,舍不得車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因為王小融。五年前,自己跟王小融在一起大約一年,王小融對自己很好,但偶爾也有爭執乃至吵架,主要原因是成尚龍更喜歡獨自待著而不是陪著王小融逛街,更不用說去遠行。
一天成尚龍和王小融為了出國旅行的事吵了起來,王小融堅持要去一趟日本,說朋友都去過,讓她深受刺激。成尚龍死活不愿意,先說沒錢,然后說日本是侵略國,不該送錢給他們,后來說忙。最后他憤怒了,說我就是不想去,你看著辦吧。王小融說,那我跟別人一起去。成尚龍說,去吧去吧。兩個人不歡而散,成尚龍找一群同學吃飯打牌閑扯,仿佛老人一樣在一個小屋子里耗一個晚上。這是他的最愛。晚上回到住處,成尚龍突然間有一些悲憤,對多年來的人生軌跡產生了嚴重懷疑。他在電腦上敲下了二十來個名字,自小學起自己喜歡過的所有女生的名字,看著一個個名字,成尚龍感覺這個世界應該不止一個,而是多個,自己在另外的世界里正在和其他人相處,當然,也有爭吵,也會徹底分開。后來他靠在轉椅上睡著了,任憑屏幕閃爍,變成黑屏,直到他被王小融吵醒。王小融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大概是碰到了電腦桌,電腦黑屏淡去,顯露出一堆姓名。王小融一一看過來,還大聲念了出來。
于是,成尚龍和王小融在一次漫長的吵架中結束了關系。吵架完畢,王小融從成尚龍這里拿走了自己全部的物件。成尚龍也反復解釋了,這些名字,只是經歷,而不是野心。這二十來個人,有的是暗戀,有的是意淫,有的是前女友,有的是曖昧無果,有的是難以歸類,還有的成了哥們。寫下所有的名字,只是為了回憶過去,成尚龍說,我甚至想,如果自己和其中的誰長久地在一起了又會是什么樣的一種局面,那將是什么樣的人生?似乎真的存在叫做天意或者緣分的事物,讓自己和所有這些人都不再有更親近的關系,她們一個個出現、消失,導致了你的出現。對于成尚龍的解釋,王小融覺得遠不夠滿意。成尚龍始終沒有回答兩個問題,第一是,這上面沒有她的名字,似乎她不配跟那些人并列,連一些已經沒有聯系、不知去向的人都不如。成尚龍其實可以說,沒有你的名字是因為你超越了她們所有的人,把你的名字寫下來其實是一種褻瀆和不確定,她們代表過去而你代表現在和將來,代表一切,代表終結……但成尚龍想了半天,看著王小融,就是沒有這樣說。
成尚龍沒有解釋清楚的第二件事是,少數人名字被加粗并且使用了紅色。成尚龍含糊其辭地說,這些都是我覺得可以做朋友的。王小融憤怒地說,你要這么多女性朋友干什么,而且那個樊春,我聽你說過很多次,她是滕鵬的女朋友,特別虛榮,你鄙視得要命,現在跟我說可以做朋友,你當我是白癡啊,她不就是長得漂亮嗎。這些加粗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成尚龍悲哀地看了看王小融,覺得她毫無理解力,自己想跟她們發生點關系,或者真的有過,就這么簡答唄。
那么就分手吧。從王小融開始收拾,成尚龍就躺到床上睡覺,不管不問。很久之后,大約在凌晨,成尚龍起身,看看王小融是否已經離開,門是不是關好了。她離開了,門關好了,而且幾年來音信皆無。
回家后,老婆牛陽陽問成尚龍發生什么事了。成尚龍說,自己從公園側面的巷子里往外開時,一個收廢品的人拖著一個板車也往外走,自己對路寬判斷失誤,沖過去后把車門都刮花了。牛陽陽嘀咕了幾句,不再多問。她是一個特別上進的人,所在的學校是本區數一數二的好學校,牛陽陽對成為這所學校的主要領導非常向往,無時無刻不在努力。成尚龍最初非常抵觸,很厭惡一個女人熱衷于權力,后來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指責別人的選擇,而且,她最好每天都去忙吧,最好每天都深更半夜回家,這樣就不會跟自己喋喋不休了。于是牛陽陽帶著對家庭負責、對丈夫兒子未來負責的姿態每天昂首挺胸,出入教室學校,出入由校長、教育部門領導、分管教育的政府領導們以及各路相關人馬組成的一個個飯局,動輒喝酒唱歌到深夜,白天還為學校謀劃各種立竿見影更上層樓的活動,整個人像一部叫做前途無量的機器。在她眼里,小到輕微的車禍,大到丈夫成尚龍,都不值得多費神。
牛陽陽和牛明禪親熱一陣后,把兒子交給成尚龍。成尚龍拽著牛明禪鉆進兒子的小房間,讀了一個小時的睡前故事,然后把他塞進被子,催他睡覺。從兒子房間出來時,牛陽陽正在接電話,語氣里充滿了成功人士的自得,成尚龍不忍打擾,坐在沙發上看球賽,沒一會他睡著了,夢見自己跟王小融在一起,驚醒了。他感覺王小融跟以前有些變化,但說不上來。成尚龍掏出手機,把王小融的號碼翻出來。他想給王小融取一個男性的名稱,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牛陽陽從不看自己的手機,而自己對王小融也毫無感覺——每當想到婚外戀、舊情復燃之類的事情,成尚龍就覺得疲憊不堪。他確信這次碰撞之后王小融會聯系自己,但僅限于吃飯之類。
到了周五,王小融果然給成尚龍打電話,問他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飯,當作賠禮道歉。成尚龍答應了,但是他的疑惑又多了一層。他跟王小融團天氣通話太多,對她聲音的熟悉程度超過了所有。一度因為電話打得時間太長,成尚龍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和一個以聲音為外在形象、懂得七情六欲的程序而不是真人在戀愛。聲音的好處在于眼不見為凈,而且適于想象。
現在王小融這個電話讓成尚龍覺得非常陌生,跟當年完全不一樣。帶著幾分疑惑,成尚龍按時到了王小融說的一家西餐廳,兩個人在一個相對隱蔽的角落坐下來。
看著對面的王小融,成尚龍心中感慨,時間本身就是多重的,在過去的五年里,自己和王小融毫無聯系,她不就是生活在另外一個時空嗎,和自己平行而毫無關系。王小融道歉了好一會,然后對成尚龍說,我不是王小融,我是她妹妹王小柔,我們是雙胞胎,你知道的吧。
成尚龍錯愕地看著她,王小柔繼續說,但是我知道你,我聽姐姐說過很多次,看過你照片,看過你們好多視頻。
錯愕已經過去,成尚龍開始緊張,自己跟王小融拍過很多裸體照片和追逐打鬧的視頻,顯然王小柔都看過了。同時,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成尚龍不由得一陣心跳加速。他費了一把力氣才抬起頭,直視著王小柔,確實是雙胞胎。他知道她跟王小融不一樣,主要是聲音,但她們之間的其他區別語言無法傳達。
隨后就是小心翼翼地吃,盡量風度。成尚龍不斷感慨,居然遇到了王小融的雙胞胎妹妹,王小柔對此報以燦爛的笑容。王小柔知道成尚龍一定會問她姐姐的事,主動說,你們分手后,她還是很傷心的,一個人去了北京,我一直在蘇州。后來她出國了,嫁給了一個美國的愛爾蘭人,感覺很恐怖,他們也離婚了,現在她去香港做了老師,我每次去玩都住她家。
成尚龍想問,她提到過我嗎,忍住了,因為自己從未想到她,作為對應,王小融不該想到自己。王小柔說,我姐姐好幾次提到了你,說當時她確實太沖動了,不該跟你為了以前的一些事大吵大鬧……
成尚龍用其他的話題岔開了,他不想多說王小融了,如果一直說她,自己跟王小柔算什么呢。如果一直說王小融,自己跟王小柔既不能發展,也不能結束,事情會變成和王小融的重逢而不是和王小柔的相識。
成尚龍對王小柔為何到南京來更有興趣。王小柔告訴成尚龍,自己一直在蘇州做電視,做得還不錯,被調到南京來了。父母年紀大了,姐姐又不會再回來,于是自己就帶著他們一起過來。父母年輕時是在南京讀書的,對搬來居住沒什么抵觸,甚至很興奮,但問題是他們總是催著我結婚,言語之間充滿了刺探和暗示,讓人特別難受。成尚龍說,是啊,你都一把年齡了怎么還不結婚呢??赡苁俏覍Ω星楸容^遲鈍吧,從小看姐姐跟男孩子玩,談感情啊失戀的,總覺得是一種罪惡,敬而遠之,時間一長我就對這方面極其遲鈍了??粗跣∪嶙猿暗男θ?,成尚龍覺得特別動心,幾乎想把她的手拿起來撫摸一番。出于尊重,更是出于對被拒絕的畏懼,成尚龍沒有什么動作,只是較此前更為大膽地看著王小柔。
王小柔問了成尚龍一堆問題,他老老實實作答,非常開心,簡直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這種心花怒放是人在面對新鮮事物、異地他鄉時常有的情緒,此刻成尚龍感覺王小柔會給自己帶來一種新鮮感,猶如將自己繁瑣沉重的生活搬到了某個閑散的縣城一樣。
王小柔問成尚龍的工作、生活和家庭,這一切都沒有什么多說的。成尚龍在一個大學同學的哥哥開的廣告公司當副總,實際上類似于辦公室主任、主管。因為公司很小,老總一人承擔了所有的業務,其他人跟著忙。但這樣挺好的,成尚龍從不用去做公關、談判、宴請等這個時代常見的事情,整個人有幾分飄逸。至于家庭,成尚龍更不愿意多說了,老婆是核心,自己負責照顧兒子,因為公司上班時間非常機動。王小柔說,都挺好的,廣告公司里是不是還有很多小姑娘給你養眼。成尚龍笑笑,王小柔這樣說,透著親近,可自己完全沒有適應。想到公司,他嘆口氣說,公司能存在是因為老板有一些政府資源,等那些資源沒有了,公司也就辦不下去了。那你做什么呢,王小柔關切地問。成尚龍說,是啊,這個事不敢去想,我都四十歲了,不過起碼可以去當司機吧,我老婆認識很多政府機關和大企業的人,實在不行了我就去當司機。王小柔看著他,笑了笑,不知道是嘲諷還是鼓勵。
飯后成尚龍提出來找個酒吧喝點酒,王小柔說,開車了不能喝酒。成尚龍說那就去看電影吧,這句話說出口之后他自己都有點害怕,但王小柔同意了,她說,好啊好啊,我最愛看電影,但在電視前看得太多了,在影院里看得次數越來越少。
他們步行去最近的電影院,途中成尚龍打電話給老婆說,自己跟王總談一個事情,晚一點回家,在老婆不屑一顧的答應聲中他掛了電話,給岳父岳母打電話說,自己可能要晚一點回來,如果到了十點牛陽陽也沒回家的話你們就讓牛明禪先睡。王小柔在一旁看著成尚龍,突然笑了笑說:不愧是副總,說謊滴水不漏。
成尚龍嘿嘿笑,趕緊岔開話題,問王小柔喜歡什么樣的電影。王小柔對電影的喜好相當專業,成尚龍自愧不如。他們看了一場叫做《超驗駭客》的科幻片,過程中無話可說。最后散場時他們議論了幾句這部電影。王小柔說,我知道它的最大問題,里面全是好人,沒有壞人,也就沒有矛盾沖突了,看起來太平淡。
成尚龍沒說什么。他一直覺得自己最大的問題是從不想著去做個好人,又從沒膽子去做個壞人。自己幾乎什么都不是,哼哼哈哈和好好好之類的話構成了他的大部分言談。走回吃飯的大廈,成尚龍說,我來開你的車吧,送你回去。
成尚龍以王小柔看來不可思議的速度把她送回家,把車完美地停在路邊。王小柔下車后說,我自己開大概要四十分鐘,你二十分鐘不到就到了。成尚龍說,我錯了,應該慢慢開,多跟你說說話。王小柔微微一笑,兩個人道別。
那時是四月,隨后的四個月,成尚龍和王小柔一起看了將近二十場電影,即每周一場。每次都是先找一個地方吃飯,然后成尚龍開車,去不同的影院看電影,看什么電影對他們兩人而言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看電影本身,還有開車在擁堵不堪的城里四處亂竄,在不同的地下車庫停車,上樓,走到風格各異的綜合商場的影院里。
第一次,成尚龍對老婆說,晚上跟趙總談點事,要晚一點回來。牛陽陽對此毫無意見,甚至不關心成尚龍談什么。第二次,成尚龍說,晚上跟錢總談點事,要晚一點回來,牛陽陽還是沒多問什么,因為頻率不算頻繁,而且她認定了成尚龍所謂的談事無非是別人談事,他端茶倒水遞煙陪笑。
從第三次起,成尚龍就開始按照百家姓上的順序跟老婆請假:晚上跟孫總談點事;晚上跟李總談點事;晚上跟周總談點事;晚上跟吳總談點事;晚上跟鄭總談點事……
有一天,成尚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么機械地按百家姓往下排是不對的,老婆不會記得,但萬一她記得其中三四個,再萬一看到了百家姓,那就足以引起警惕了,別忘了她是語文老師。他在下一次出去看電影時對老婆說,晚上跟周總談點事,就是上一次那個周總。又一次他說,晚上跟郭總談點事。晚上跟端木總談點事情,就是那個復姓端木哈哈哈,我們叫他端總、木總都不合適,就只能辛苦一點叫他端木總。如此一來,順序全亂,毫無痕跡。
成尚龍就這樣默默地跟王小柔相處著,王小柔對此也心照不宣。兩個人每次都客氣地在王小柔家樓下分手道別,成尚龍打車回家,偶爾坐公交車,偶爾步行良久。他對王小柔可謂發乎情止乎禮,不僅沒有非份的舉動,連想法都沒有。似乎她就是姐姐王小融,已經年過花甲,成尚龍還對她能有什么念想。成尚龍好奇的是王小柔為什么始終沒有任何的暗示,沒有任何進攻更沒有任何防備,她的無為而治、按時見面以及隨叫隨到,讓成尚龍有點心慌,不知道她怎么想,更不知道這一切會怎么改變,變成什么樣。
因為頻頻在一起,他們之間不乏增進關系的機會。一次看電影時,影院里冷氣打得太大,似乎想以此壓制住人身上散發出的汗味以及各種快餐食物的油膩味。王小柔坐下沒一會之后就開始覺得冷,先是不斷地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隨后對成尚龍說,太冷了。坐在她左邊的成尚龍隨她抱怨幾句,但也沒有好辦法,他穿著一件短袖襯衫,布料厚實,不覺得冷,可也無法脫下來給王小柔。王小柔把碩大的拎包抱在懷里,這樣感覺好了一點,但露在外面的肩膀和胳膊還是冷。后來實在有些忍不住了,她對成尚龍說,我靠你身上吧。成尚龍正沉迷在電影的情節里,哼了一聲算是答應。王小柔靠上來后,成尚龍本能地伸出右手摟住她,手掌攤開在王小柔的右邊肩膀上,偶爾還摩挲幾下。過了一會,成尚龍覺得有些異樣,不禁心跳加速起來。自己像摟著老婆或者王小融一樣摟著王小柔,他掌心能感覺到王小柔肩膀處肌膚的細膩之處,感覺到她肩膀那里有些冰涼,但在一點點轉暖。王小柔穿一件無袖的長裙,成尚龍可以輕易地把手放到肩膀之外的其他地方,比如背部、胸口,但成尚龍不知道該怎么挪動自己的手,似乎隨著手的挪動,他們之間憑借著汽車碰撞、王小融以及過去幾個月的時光所建立起來的關系就會隨之破碎,變成其他的一種關系,到底是什么成尚龍不清楚,他還沒想好,不敢動。直到電影散場,成尚龍才把自己的手從王小柔肩膀上拿下來,他整只胳膊都變得很熱,王小柔從肩膀到背部,也就是成尚龍胳膊所覆蓋的地方,也有些火辣辣的,跟其他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若無其事地隨著散場的人群往外面走去,王小柔走在成尚龍后面,抓著他的左手。
這件事像一個偶遇之后再也沒有出現的陌生人那樣,再也沒有被他們談到過。或許不必多說,有什么事情直接做就可以了,比如將摟抱、牽手默默演化為擁抱接吻,逐步發展成可以赤裸相對。但沒有,成尚龍似乎忘記了自己可以摟抱王小柔,王小柔也似乎忘記了可以隨時抓住成尚龍的手。他們繼續恢復成那種常常見面但毫無身體接觸的狀態,似乎任何一種身體接觸對他們而言都是不道德的,但單獨見面卻不被置疑,成尚龍繼續向老婆請假:晚上跟司馬總談事情;晚上跟歐陽總談事情;晚上跟令狐總談事情。
每次見面,王小柔都會給成尚龍一個小玩意,作為禮物,帶給牛明禪。她分別帶了兩種型號的樂高玩具,五六輛精致的車模,一個波音飛機模型,一雙昂貴的兒童款籃球鞋,一個遙控直升飛機,一套繪本,一個功能強大的手機模型。還有很多,成尚龍開始時客氣幾句,后來直接收下,也不道謝。兒子很喜歡這些玩具,這些玩具都比成尚龍自己買的昂貴、精致,而且,混在一大堆原先的玩具里,老婆也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偶爾問一句這個什么時候買的,成尚龍回答說,上次買的,事情就過去了。成尚龍對王小柔說,不要買玩具了,你自己沒小孩,不知道價廉物美,專門揀貴的買,花很多冤枉錢。王小柔總是說好的,然后繼續。
王小柔車子遇到問題時,也會直截了當地請成尚龍幫忙,主要是電話里回答疑問,都是一些簡單之極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的問題,偶爾會請成尚龍過去幫忙。連續兩次,都是因為她忘記關大燈導致電瓶沒電不能啟動,成尚龍就過去幫她接電。為此成尚龍特地買了個備用電瓶和搭電設備,似乎王小柔會一直犯這種錯誤。把王小柔車子弄好后,成尚龍會直接走開,似乎他是一個修車師傅,活干完了,走人。到周末兩個人再約。
一天晚上,兒子突然把自己所有的車都排列在一起,問成尚龍,爸爸爸爸,這些車為什么都有一個一樣的圓圈。成尚龍仔細看了看,發現凡是王小柔送的模型上都有一個小小的標志,三片樹葉組成的一個三角形,樹葉形狀一樣,顏色分別是綠色、黃色和紫色。這應該是這家模型廠家的標志,王小柔一直都買這個牌子的汽車模型。成尚龍費了很大力氣跟兒子解釋廠家、標志等概念。大概是說高興了,成尚龍指著飛機模型、樂高玩具等說,這些都是王阿姨送給你的,她以后還會送給你玩具。牛明禪還是不清楚廠家、標志這些概念,似懂非懂地眨著眼睛,但他記住了王阿姨,鬧著讓成尚龍帶他跟王阿姨一起玩。成尚龍答應了,那一刻他大概覺得王阿姨,即王小柔已經是某位親戚,帶兒子見她毫無問題??烧嬲龑嵤┢饋?,成尚龍突然很為難?;蛟S王小柔不排斥,自己也不排斥讓牛明禪認識王小柔,問題是如此一來,自己跟王小柔之間是變得像一對情侶或夫妻,還是固定為親戚朋友似的關系呢。牛明禪一天天在長大,他會知道有這么一個阿姨,甚至會跟他媽媽說起這件事,那么很多事情就會變得不可控制。
又一次跟王小柔見面時,成尚龍說到兒子想跟她玩。作為一個四歲的小孩,牛明禪大概也只是好奇心使然,未必真的想。成尚龍說這件事有沒話找話的意思。王小柔紅著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大概在一瞬間想到了如果牛明禪跟她玩,她就成了一位母親了,這是她又想又怕的事。成尚龍看著王小柔,還是難以遏制地想到了她的姐姐王小融,如果自己一直跟她在一起,那么如今會是什么樣呢,會不會有一個兒子,叫做王明禪?
在成尚龍看來,小孩跟妻子姓沒什么大不了的,也體現了自己對妻子的關心和尊重,既然自己沒有本事給妻子更多,孩子問題上做一點讓步也是應該的。
國慶期間,牛陽陽參加各種活動和飯局,不亦樂乎,比平時還忙。成尚龍則帶著牛明禪專門去一些冷門的景區,希望人少一點。他幾乎做到了,去的地方都是一些外地游客在匆匆一行中不會安排的景點,比如地質博物館、烏龍潭公園、佛手湖景區之類,只是這些地方也是牛明禪這么大的小孩不喜歡的地方,沒有游樂設施,沒有堆積如山的五顏六色的玩具,沒有成排的小吃鋪,沒有其他小朋友。成尚龍更多的是帶著牛明禪漫步,有一種時間空間都離散消失的感覺,令人恍惚也讓人陶醉——所謂神仙的日子大概就是這種不知身在何時何地的感受吧。對于一些節假日期間的熱鬧所在,成尚龍堅決避開。
王小柔發消息給成尚龍,說她打算在節日車展期間買一輛車,把原來的給換了,能不能幫她參謀一下。四號那天,成尚龍借口帶牛明禪去江邊玩,早早趕到了國際會展中心。成尚龍特地沒開車,知道一定會擁堵不堪。讓他沒想到的是,即使步行,也那么艱難,人群像瘋了一樣蜂擁而至,遠遠地看到展覽館大樓,但就是走不到那里。花了半個多小時,成尚龍才來到約定的二號門那里,見到了王小柔,把牛明禪介紹給她。王小柔把牛明禪抱了起來,牛明禪把腦袋耷拉在她肩膀上,非常陶醉。成尚龍看了覺得好玩,對牛明禪說,阿姨抱你一會,一會就下來。牛明禪不置可否,顯然是不想下來,大約一歲半開始媽媽就沒有抱過他了,說是為了他獨立人格的養成。成尚龍跟在王小柔后面,三個人像極了一家人,往展區走去。
王小柔已經選好了車型,就是大切諾基,喊成尚龍來,大概不是為了請他幫忙選擇,而是請他把這款車的各種優劣細致地說給她聽。對于王小柔的選擇,成尚龍覺得既欣喜又失落。她以特別強勢和果斷的方式表達出對自己的信任,這算怎么一回事呢。展區里陳列著七八輛車,牛明禪在這些車上鉆來鉆去,尤其是兩部牧馬人,造型怪異,牛明禪特別喜歡。他分別從四個車門一一鉆進去,在座位上正襟危坐,體驗一下,在駕駛座還手扶方向盤左右轉轉。隨后,一個打岔,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體驗,頑固地把四個車門再鉆一遍。車模見牛明禪調皮得厲害,都紛紛轉身彎腰跟他玩,此舉可以回避中年男人們綿軟而癡迷的目光,更可以活絡筋骨,牛明禪被美女阿姨們團團圍著,也更來勁了。成尚龍看著兒子,看著王小柔,突然覺得無所事事,自己只要在場即可。王小柔交了定金后,跟銷售人員約好時間,明天去提車、辦各種手續,她看看成尚龍,成尚龍趕緊說,明天我陪你吧,這么大的車子你開不慣。
第二天,成尚龍一早把牛明禪送到他奶奶家,然后打車來到王小柔家樓下,兩個人再一起打車前往城東的4S店。車上王小柔說,今天沒事?成尚龍說沒事。
王小柔說,我們出去兜兜風吧,我們換著開。成尚龍說,不要出城吧,車多,放假大家都出去了。王小柔說,那就在主城區到處開開,很多地方我到現在都不熟悉。成尚龍說,也好,城里面車子反而很少,都跑去郊區一日游去了。出城進城都堵得要命。中午我請你吃飯。王小柔笑著說。成尚龍沒說什么,而是摟住了王小柔,兩個人靠在出租車后座默不作聲。
下午,他們開著新買的車在鬧市區閑逛,純粹為了開車而開。成尚龍坐在副駕駛,幫王小柔看路,給她講解這個車的性能和要點。車子都是傻瓜型的,沒有難度,只有適應程度不同。王小柔覺得方向盤太重,覺得油門太重,覺得座椅太低看不到引擎蓋,覺得方向盤上的集成按鈕太復.....所有這些問題因為成尚龍的存在反而成了問題,如果沒有成尚龍,這些問題說不定不存在。成尚龍耐心講解,用正確的廢話一一解答王小柔的疑惑,談到越野性能時,又對承載式車身不如非承載式這個問題解釋了好半天。猛然間他沉默下來,看著窗外熟悉之極的街景,恍惚間覺得自己對待王小柔,簡直就是對待妻子,而自己和牛陽陽在一起時,從未如此這般長篇大論過。
金城廣場的負二樓停車場車輛并不多,但是成尚龍習慣性地指揮著王小柔把車子開到了負三層。空蕩蕩的停車場產生了一種茫然,不知道往哪里停才恰當。成尚龍也想考驗一下王小柔在這種壓抑空間里的方向感,一直沒說話,任由她開來開去。在一處電梯旁,王小柔開始倒車,手忙腳亂的,方向總是打不正。這個時候成尚龍看到牛陽陽挎著一個肥胖的中年人的胳膊迎面走來,兩人黏在一起,更多的是劉陽陽黏著那個男人,男人保持著權威感,臉上壓制著滿足感。當牛陽陽從車子旁走過去的時候,成尚龍看到牛陽陽穿著難得一見的長裙,顯得風姿綽約,而男人的手放肆地在她的臀部上下撫摸著,空蕩的停車場給了他難得的膽氣,在走進電梯過道之前,那個男人狠狠捏了一下牛陽陽。這應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這應該是漫長鋪墊的常見做法。成尚龍不敢下車去質問,一是因為自己坐的是王小柔的車,自己也可以如那個男人一樣撫摸王小柔,更為關鍵的是自己不敢面對牛陽陽,從不敢質問她什么事情,甚至不敢回答她的質問。每次牛陽陽質問他時,他都會想方設法回避。而牛陽陽的質問是那么多,幾乎開口就是質問,于是成尚龍生活的核心內容就是回避,他成了回避的高手。
現在,牛陽陽的出現似乎是另外一種質問,成尚龍必須在正面回答和回避之間做出選擇。他嘆口氣,告訴王小柔最好把車輪打正,又講解了幾句停車的技巧,不要把方向打死,然后就閉嘴不說話了。他覺得自己陷入了習慣性的逃避之中,無比希望剛才沒有看到牛陽陽。事實上這完全有可能,只要在負二層停車,或者在進入負三層不久后隨手指一個車位,自己就不會遇到牛陽陽和那個男人了。如此說來,遇不到是必然的,而目睹牛陽陽出現是一種偶然。成尚龍甚至想要逃避和王小柔這么待著的處境,為什么要這樣費神地跟她常常見面呢,當然跟她見面是一種逃避,但對這種狀態成尚龍開始覺得不妥,希望能用某種合適的方式逃避。
在上五樓吃飯的電梯上,趁著沒有人,成尚龍說:你請我吃飯,我請你午休吧。王小柔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不置可否,但笑聲讓成尚龍非常慚愧,茫然而惱火。他想解釋幾句,電梯的門打開,幾個人隨著光線一起涌進來,然后就是上行。整個吃飯的過程中成尚龍再也沒有勇氣重復他的請求,或者解釋他的請求。他們在一家不倫不類的西餐廳吃飯,王小柔決定的,菜也是她點的,香草檸檬雞排、培根蘆薈卷、芝士焗蘑菇,感覺都不錯,害怕成尚龍不夠吃,王小柔特地加上了一份德國烤腸配蒜蓉面包。這些菜以及餐廳的環境非常符合王小柔這一電視從業者的身份和胃口,成尚龍則努力裝出適應的架勢。飯店里每張桌子都挨得很近,成尚龍幾次想要說飯后的安排,但都羞于開口。那么最后的希望就是等飯后上車再說了。成尚龍暫時回到汽車上來,告誡王小柔說,你現在開車已經三年了,除了撞到我那一次之外沒有出過什么車禍,你可能會覺得開車不過如此,不會出什么問題,事實上這個時候恰恰是車禍的高發期。王小柔饒有興趣地聽著。成尚龍接著說,一般來說新手其實不容易出車禍,因為緊張,思想集中,開車的時候不敢東張西望打電話什么的,老司機出問題的概率也不大,因為實在是太熟悉了,最容易出事的就是開了兩三年覺得開車不過如此,技術又不穩定,經驗也不夠豐富的人,就是你這樣的司機。王小柔說,我才開了一年多啊。所以提前警告你啊,很快你就進入這個階段了,車子亂開,心里一點不擔心,然后,一場大車禍。你不要這么嚇我,我還是很小心的。應該小心,特別是跑高速的時候,這個車提速很快,沒有奔馳寶馬那些厲害,不過比百分之九十的車都要厲害,你上了高速可能會激動,一出事就是大事。那我盡量不開車上高速,上了也靠邊上慢慢開,其他人要超車就超吧,超過我的車別人肯定很有滿足感。王小柔笑著說,成尚龍也覺得她說得好玩,伸手在王小柔的臉上摸了一下,似乎不是撫摸王小柔,而是去撫摸一個對自己而言彌足珍貴的笑容。如果有可能,成尚龍大概會把這個笑容從王小柔臉上揭下來,帶在身邊珍藏,只是笑容很快過去了,成尚龍的動作充滿了曖昧和猶豫,甚至有幾分祈求和悲哀。
王小柔接到了一個電話,讓她去加班,于是王小柔丟下一直郁郁寡歡的成尚龍獨自走了。成尚龍搭王小柔的車來到地鐵口,行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他有一種被丟進潮水中的感覺,在潮濕擁堵的地鐵上有氣無力地站著,剛剛吃下去的西餐此刻也成了莫大的負擔,讓他整個人難以遏制地往下墜。成尚龍恨不得坐在地板上,只是他畢竟不是乞丐或者殘疾人,站直了他也有一米七五那么高。
幾天之后,成尚龍突然想到牛陽陽喜歡把諸多的合影放在一個巨大無比的相冊里,這個相冊是為數百人會議留影的那種長相片專門定制的,長度四十厘米的相片放進去都毫無問題。在老婆孩子睡覺后,成尚龍把相冊拿出來一一翻看,想看看是否能看到那天那個胖乎乎的男人。那張臉他一直記得,五官沒有明顯特征,但往一起湊,眼睛小而有神,滿臉的得意。翻看相冊后,成尚龍發現起碼有十個人疑似那個男的,這給他一種牛陽陽一直在外面不清不楚的感覺。成尚龍走到陽臺抽煙,看著對面的燈火,長嘆一聲。
幾天后王小柔又一次找他吃飯,成尚龍答應了,他打算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跟王小柔說一下。但事到臨頭他還是沒有開口,他意識到,如果說了之后王小柔對他大加安慰,那么兩個人就超越了男女之間的一些事,成了好兄弟。至于王小柔本人,成尚龍也沒有什么想法,他畏懼出現改變:現在的狀況很好,牛陽陽帶來了穩定的家庭,而自己和王小柔的交往意味著對牛陽陽有限的背叛,一個家庭所能承載的正面和反面自己全都有了,為什么還要有多大的變化呢。
牛陽陽常常讓成尚龍幫忙送自己及同事去某處,或者開車去運送一些東西,或者在某個會場等她結束,或者接某位人物到學校來參加活動,一般都限于市區,最遠不過機場。成尚龍喜歡開車,喜歡待在車上,對牛陽陽的這些吩咐毫不在意,每次都順當地完成任務,也不去想自己為什么要成為牛陽陽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并且不斷跟公司請假什么的。十二月二十號那天,牛陽陽難得主動地跟成尚龍纏綿了一番,非常積極,服務周到,事后她用罕見的商量的口吻對成尚龍說,東方國際學校的校長趙志明,以前是她們學校的副校長,元旦要回一趟老家,要帶很多的禮物,而他的司機休婚假了,自己昨天在飯局上自告奮勇說可以由她來安排一輛車,我們的車子不是大嗎,能不能麻煩你跑一趟長途。成尚龍其實很愿意跑長途,苦于沒有合適的機會而已,幾次計劃帶牛明禪出去玩,一家三口,但都因為牛陽陽太忙而作罷。只是成尚龍覺得牛陽陽太算計了,為了讓自己答應送人,讓她臉上有光,剛才簡直像演戲,像演一部黃色電影。牛陽陽也意識到這一點,繼續用商量的口吻說,其實送不送都沒有關系的,不過趙志明幾次說,我可以去他們學校做分管行政的副校長,我也在猶豫,去了之后沒有了事業身份,但是收入會翻三四倍那么多,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所以我想著就是在我沒決定前,還是跟他好好處著吧,如果我在學校順利就算了,如果發展不順利,隨時可以去他的東方國際學校。他說他馬上就要上連鎖分校,到時候我要么在總部分管全部的行政,要么就去一個分校做負責人……在牛陽陽的嘮叨聲中,成尚龍昏昏欲睡。他知道自己必然要答應下來,沒有選擇。那自己能不能帶上王小柔呢,考慮到趙志明和牛陽陽很熟悉,這個計劃顯然不行,牛陽陽也一定會介紹自己是她老公。
要是牛陽陽出于虛榮不介紹自己是誰,就說自己是某個朋友,那就好了。想到這里,成尚龍幾乎笑出來,但困意已經沸騰,他含糊不清地答應下來后就睡著了。
元旦假期的第二天,成尚龍按照牛陽陽反復交代的時間地點,在清晨七點左右就到了東郊的“玫瑰園”別墅區,在大門處換了通行證后,在別墅區里緩緩開著,找趙志明的別墅。清晨的別墅區有一種荒山野嶺的感覺,房屋密度很低,大量的樹林和草地讓這里看上去更像一處風景區,加上高高低低的小丘陵帶來的移步換景,成尚龍不禁感嘆住在這里真好。他有意放緩了速度,慢慢往前開去,這時電話響了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那頭非??蜌獾卦儐査遣皇浅缮旋?,是不是到了玫瑰園了。成尚龍瞥了一眼右前方,有一個B13的標志,就說了出來。對方讓他繼續往前,在16區右轉,然后一百米就到。成尚龍掛了電話,還是不急不慢地開著車,他被霧氣繚繞的別墅區景色震懾住了,突然覺得自己這么多年來所在的小區、街道等等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眼前的一切才是自己想要的,但又不現實。
遠遠的成尚龍看到了一個人,應該是趙志明,再往前,他看到那個人正笑容可掬地站在別墅前的石子路上,腳下放著兩大兩小四個箱子,還有七八盒禮盒包裝的鹽水鴨,被繩子捆成高高的一摞。讓成尚龍不知所措的是,那個人就是自己國慶時在地下車庫看到的那個摟著牛陽陽的男人。和當時相比,此刻的趙志明顯得輕松而隨和,不緊張,不得意,沒有意氣風發的樣子。成尚龍一時間有些失神,車子晃了晃,地面的凹凸不平通過方向盤傳導到手心。他定了定神,停好車,下車,幫著把行李物品搬到車上,后備箱和后排都放了些。
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趙志明,成尚龍越來越疑惑,這么一個矮而胖的人,為什么可以住在這么好的地方。趙志明的臉毫無特色,眼角眉梢沒有任何值得形容的地方,起色不錯,也僅僅是不錯而已。脖子粗短,幾乎整個消失在羽絨服的衣領下,手腕上戴著一只天藍色表盤的手表,看上去價值不菲,這大概是他唯一可以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了。成尚龍想不通這樣的一個人為什么可以讓牛陽陽用極為崇拜的語氣談論,并且住在如此之好的地方。
成尚龍一直在想,而趙志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一陣話之后,身子往下縮了縮說,我睡一會,這幾天事情太忙,總是睡不好覺。車子已經出城,開始在高速上飛馳。節假日高速免費放行,往來的車輛很多,成尚龍不能提速,有些焦躁。很快,趙志明發出響亮的打呼聲,海浪一樣一層一層撲面而來,成尚龍不得不打開收音機,免得在鼾聲中睡著。收音機里放的是辯論節目,主持人拋出題目,專家學者等組成兩組,正在互相說服對方,語氣熱烈而武斷。這一切加深了成尚龍的煩躁,他有些不知所措。
牛陽陽的電話打了過來,這是她今天上午的第三個電話了。第一個電話在他出發不久打的,確認他有沒有出發,第二個電話在他快要到玫瑰園前打的,確認有沒有到。這是第三個,應該是確認他有沒有接上趙志明,事實上他和趙志明已經出發半個多小時了,牛陽陽的電話應該是來晚了,或許她有其他事情被耽誤了,這也有可能。不等牛陽陽說話,成尚龍問她:你跟這個趙志明趙校長是不是有關系?牛陽陽一時語塞,成尚龍又問,你們是不是經常一起出去,很多次你半夜才回來,說是加班開會的,是不是跟他呆在一起?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是傻子?成尚龍大聲問,聲音很大,但是語氣并不兇惡,只是聲音很大。然后他掛了電話,看了一眼在旁邊睡著了的趙志明,一陣厭惡油然而生,伸手按下了他的安全帶按鈕,然后加速,轉速瞬間達到五千,重達兩頓的大切諾基呼嘯著向前面的車輛撲過去,像一個壯年撲向幼女,后果自然是毀滅性的。
王小柔從新聞頻道的同事那里聽說了高速上的特大交通事故,本省新年的第一起交通事故,十一輛車發生碰撞,三人死亡,其中包括本省著名的教育家、東方國際學校創辦人趙志明,此外有二十多人受傷。一位記者說,不幸中的萬幸是,所有的車輛全都是家用車,如果有大貨車或者油罐車,事情要比現在慘很多。王小柔聽到大切諾基,再想到成尚龍給自己留言說今天要幫自己老婆送一個領導回家,不由得緊張起來,來到社會新聞節目組,通過監視器清晰地看到了大切的車牌,確實是成尚龍的。她鼻子一酸,差一點哭出來。相對于難受,王小柔更多的是后悔。成尚龍問過自己節假日干什么,也告訴自己被老婆派遣出去送人回家,如果她有空一起到西郊山里的兜率寺去轉轉,自己就推掉那個事情。而她沒有理會。
王小柔冷靜下來后,覺得自己不應該感到愧疚,當時的情況是,成尚龍非常明確地問自己,如果自己離婚,他們之間有沒有可能?而王小柔借口自己是男人、喜歡女人拒絕了這個問題。那是平安夜的晚上,兩個人相約在王小柔父母家附近的一個商場吃飯,兩個人找了一家火鍋店,結果整個店里只有他們一桌,這讓成尚龍的每一句話都顯得那么清晰而刺耳。成尚龍告訴王小柔,國慶節時,他發現了自己老婆有情況,和一個男人摟摟抱抱上了電梯。王小柔被成尚龍的坦白嚇一跳,然后反問:你是不是也有情況呢,比如我們現在在一起吃飯。成尚龍有些茫然,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悖論,自己和一個婚外戀的對象訴說自己的老婆有了婚外情,這太讓人尷尬了。吃了幾筷子菜后,成尚龍開始講述自己和牛陽陽的一些事,每件事都導致婚姻無法繼續的結論。王小柔打斷了他的話說,你覺得日子過不下去就應該離婚啊,你離婚了,我們再看看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你現在的意思是反過來了,如果我答應跟你在一起,你就離婚,那我成什么人了?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就算沒有你,我也確實想跟牛陽陽離婚了,只是舍不得牛明禪而已。不要舍不得,與其讓牛明禪從小就看到你被老婆呼來喚去的,不如離婚,男孩子怕什么呢,等他長大了自然會理解你的選擇。那現在,我們畢竟這么熟悉了,我就問你,如果我離婚,我們有可能在一起嗎?王小柔笑笑說,應該不大可能,你不知道,其實我很男人的,我喜歡的也是女人。
成尚龍沉默了,王小柔的話太刺耳,似乎他是女人,王小柔因此才一直跟他一起玩,隨叫隨到,推心置腹,但是就是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實質性內容。這么想著,成尚龍有些恍惚,他感覺到自己腦子里出現了很多個場景,一個場景是自己濃妝艷抹,真的是女人,一個場景是自己勃然大怒,把眼前的一盆火鍋湯底全部扣在王小柔臉上。考慮到湯是滾開的,澆下去之后大概皮肉都會脫落,只剩一堆白花花的骨頭。一個場景是自己果斷走開,再也不和王小柔有任何接觸,就像那次小小的車禍之前一樣。一個場景是自己離婚,然后經歷過大量但可以承受的波折之后,和王小柔在一起了。那以后又會怎么樣呢,王小柔會不會對自己頤指氣使的,像牛陽陽一樣?
平安夜就那么過去了,在滿眼的張燈結彩,火辣的火鍋和幾乎攤牌的對話中結束了,王小柔有些后悔對成尚龍說那些話,但也有種殘忍帶來的快意。
二十八號那天,成尚龍留言問她元旦假期忙什么,他說他自己一號必須帶牛明禪去爺爺奶奶家吃飯,二號三號都沒有事情,但牛陽陽非讓他去送一個人,如果她愿意一起出去玩,自己就一定回絕掉牛陽陽的安排,不能再忍受了。王小柔沒有回應,她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王小柔心不在焉地在辦公室坐著,看著辦公桌上寫在便簽上的幾項事物,有種畏懼的情緒。事情還是等元月四號再開始做吧,現在是值班,那就什么都不做了。這時她的電話響了,成尚龍在電話那邊對她說:小柔,我回來就和牛陽陽離婚,你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