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洪波
貪污賄賂犯罪罰金刑的規范適用
□賀洪波
依法從嚴懲處貪污賄賂犯罪是深入推進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的內在要求。近年來,貪污賄賂犯罪在實踐中仍然呈現出常見多發態勢。為此,2015年8月29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六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以下簡稱《修正案(九)》)第四十四條至四十九條共六個條文對貪污賄賂犯罪作了修正。此次修正的亮點之一便是對貪污賄賂犯罪增設了“并處罰金”的規定。
在《修正案(九)》基礎上,2016年4月18日起公布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對罰金刑的具體適用作了明確細化規定。《解釋》第十九條規定:“對貪污罪、受賄罪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應當并處十萬元以上五十萬元以下的罰金;判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應當并處二十萬元以上犯罪數額二倍以下的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的,應當并處五十萬元以上犯罪數額二倍以下的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對刑法規定并處罰金的其他貪污賄賂犯罪,應當在十萬以上犯罪數額二倍以下判處罰金。”這里的“其他貪污賄賂犯罪”,根據《刑法》規定,包括利用影響力受賄罪、行賄罪、對有影響力的人行賄罪、對單位行賄罪、介紹賄賂罪、單位行賄罪等貪污賄賂犯罪。
《解釋》第十九條雖然在《修正案(九)》的基礎上對貪污賄賂犯罪的罰金刑如何適用作出了比較具體的規定。但仔細分析不難發現,其依然給司法人員在具體個案適用罰金刑時留存了較大的裁量空間。不僅如此,司法實踐中對相關規定的理解也存在一些分歧。比如,對于被告人具有減輕處罰情節時,能否對其在十萬以下判處罰金就存在截然相反的兩種認識。這致使司法實踐中貪污賄賂犯罪罰金刑的規范適用在一定程度還存在問題。對此,筆者認為,司法實踐中要從根本上實現貪污賄賂犯罪罰金刑的規范適用,必須結合我國刑法及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依循刑法基本法理,提煉出富于精神性的基本原則,并在此基礎上體系性地處理好罰金刑適用過程中的主要關系。
(一)懲罰性原則
懲罰性原則是貪污賄賂犯罪罰金刑規范適用應當堅持的首要原則。這也是刑罰的本質所決定的。刑罰是一種極為嚴厲的懲罰,其本質是一種痛苦。我國刑罰分為主刑和附加刑。主刑包括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五種。附加刑包括罰金、剝奪政治權利、沒收財產三種。根據刑法分則對具體罪名的不同規定,附加刑可以和主刑一同適用,也可以獨立適用。刑法通過為貪污受賄犯罪設置“并處罰金”的方式給犯罪人帶來懲罰性的痛苦。這種痛苦在量上通過合理設置罰金的數額來實現。具體而言,貪污受賄犯罪罰金數額通過規定底限罰金額、上限罰金額、倍數罰金額來綜合設定。所謂底限罰金額,即無論是貪污罪、受賄罪,還是除貪污罪、受賄罪之外的刑法規定并處罰金的其他貪污賄賂犯罪,《解釋》設定了10萬元的罰金底限。在此基礎上,對貪污罪、受賄罪而言,根據《解釋》第十九條規定,對判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判處的罰金不得低于二十萬元;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的,判處的罰金不得低于五十萬元。所謂上限罰金額,即對貪污罪、受賄罪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罰金的上限不得超過五十萬元。所謂倍數罰金額,即對貪污罪、受賄罪判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或者是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的,判處的罰金額不得超過犯罪數額二倍。而對除貪污罪、受賄罪之外的刑法規定并處罰金的其他貪污賄賂犯罪,無論主刑的刑罰幅度是多少,判處的罰金額一律不得超過犯罪數額二倍。以上底限罰金額、上限罰金額、倍數罰金額,一方面將合力共同實現對貪污賄賂犯罪的財產性懲罰,另一方面也框定了懲罰性原則的司法限度。
(二)區別性原則
區別性原則是在懲罰性原則基礎上規范貪污賄賂犯罪罰金刑適用的一項原則。在對所有貪污賄賂犯罪從總體上設置“并處罰金”對犯罪人進行懲罰外,在具體個罪上,罰金的適用還有所區別,以體現對貪污罪和受賄罪在罰金上嚴于其他貪污受賄犯罪的精神。因為貪污罪、受賄罪與其他貪污受賄罪相比,具有更為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刑罰有必要在罰金適用規則上從嚴區別對待。根據《解釋》第十九條規定,僅對貪污罪和受賄罪依托主刑的不同分層次地細化規定了罰金刑的判罰標準。對刑法規定并處罰金的其他貪污賄賂犯罪,則只是規定“應當在十萬以上犯罪數額二倍以下判處罰金”,而沒有像貪污罪、受賄罪那樣根據不同的主刑幅度細化規定罰金刑的判罰標準。這意味著從邏輯上講,對貪污罪和受賄罪之外的其他貪污受賄犯罪并處罰金時,無論其對應的主刑量刑幅度是否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上,均可在十萬以上犯罪數額二倍以下判處罰金,除十萬的底限限制外,再無底限數額限制,可選擇的空間較大。而對貪污罪和受賄罪并處罰金時,除了十萬的底限限制之外,還要受到主刑幅度的限制,即主刑為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判處罰金的底限為二十萬元,主刑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的,判處罰金的底限為五十萬元。比如,若某人因犯貪污罪或受賄罪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其應被判處的罰金最少為20萬元,而若某人因行賄罪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其應被判處的罰金則可以為10萬元。由此可見,《解釋》對不同的貪污賄賂犯罪在罰金額設置時,是融入了貪污罪和受賄罪嚴于其他貪污賄賂犯罪的區別對待精神的,這要求司法人員對貪污賄賂犯罪并處罰金時必須堅持區別性原則并把握其間的寬嚴之度。
(三)均衡性原則
根據我國《刑法》第五條規定,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該規定在理論上一般被稱作罪刑相適應原則、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或者罪行均衡原則。其核心要義在于輕罪輕罰、重罪重罰、罰當其罪、同罪同罰。這對于同時規定了主刑和罰金刑的犯罪而言,在刑罰適應時,要求必須同時考慮罰金刑和主刑的均衡以及罰金刑和主刑的刑罰總量與犯罪的均衡。對此,刑法第五十二條規定,判處罰金,應當根據犯罪情節決定罰金數額。在這基礎上,2000年11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財產刑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條進一步規定:“人民法院應當根據犯罪情節,如違法所得數額、造成損失的大小等,并綜合考慮犯罪分子繳納罰金的能力,依法判處罰金。”雖然這里明確要求綜合考慮犯罪分子繳納罰金的能力,但必須注意的是,一方面,針對犯罪分子繳納罰金能力的大小判處罰金,具有相對性,必須充分建立在其犯罪情節及其社會危害性基礎之上,不能對實施了同類罪的不同犯罪人判處罰金時,出現較大幅度的差異。另一方面,對同類罪的不同犯罪人判處罰金時,罰金數額必須緊緊依托于主刑,做到罰金刑和主刑的均衡協調,不能因為犯罪分子繳納罰金能力的個別差異,而致使“主刑重、罰金刑輕”或者“主刑輕、罰金刑重”的不均衡、不協調、不合理的情形出現。
(一)罰金刑與減輕處罰的關系
減輕處罰是一項重要的量刑規則。根據刑法第六十三條規定:“犯罪分子具有本法規定的減輕處罰情節的,應當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本法規定有數個量刑幅度的,應當在法定量刑幅度的下一個量刑幅度內判處刑罰。”
由于解釋規定罰金數額最低為十萬元,那么,具有自首、立功等減輕處罰情節時,能否將罰金減至十萬元以下?對此,司法實踐中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不能減至十萬元以下,理由是司法解釋明確規定了十萬元的最低限額,同時也是嚴厲懲罰貪污賄賂犯罪的現實需要。一種觀點認為,根據減輕處罰的規定,可以減輕至十萬以下判處罰金刑。對此,從罰金刑適用銜接的角度看,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這既是罪刑均衡原則的內在要求,也是不同刑事責任實現形式之間有機銜接及量刑公正的現實要求。因為如果將犯罪的社會危害性量化為0~100的化,那么被告人應當承擔的與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相對應的刑事責任也應當是0~100。如果在存在減輕處罰情節時,一概不能減至十萬以下判處罰金,但若被告人具有免除處罰情節并對之作定罪免刑判決時卻不判處任何罰金,便會導致0元至十萬元的刑罰空檔。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二)罰金刑與上訴不加刑的關系
上訴不加刑原則是一項旨在保護被告人上訴權的重要刑事訴訟規則。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六條規定,第二審人民法院審理被告人或者他的法定代理人、辯護人、近親屬上訴的案件,不得加重被告人的刑罰。第二審人民法院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判的案件,除有新的犯罪事實,人民檢察院補充起訴的以外,原審人民法院也不得加重被告人的刑罰。由于《修正案(九)》提高了貪污受賄犯罪的入罪及量刑標準,且對貪污賄賂犯罪增加了“并處罰金”的規定,這就意味著,相同數額的貪污賄賂行為,按照《修正案(九)》修正之前我國刑法的規定,將被判處較重的主刑但不會判處罰金,而按照《修正案(九)》修正之后我國刑法的規定,將被判處較輕的主刑但會被判處罰金。那么,一審適用《修正案(九)》修正之前的刑法對被告人判處有期徒刑但沒有判處罰金的貪污受賄案件,二審適用《修正案(九)》修正之后的刑法對被告人判處罰金,是否違背上訴不加刑原則?這涉及二審法官對上訴不加刑原則之“加刑”的理解。對此,應當從整體上評價和考慮上訴不加刑原則及被告人整體量刑利益。
比如,在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參考》刊載的第1146號指導案例——李某某受賄案中,李某某身為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多次收受他人財物共計13萬元,同時具有自首情節,于2015年4月20日被一審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一萬元。李某某不服,提出上訴,二審期間,《修正案(九)》及《解釋》生效施行。二審法院以受賄罪改判李某某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十萬元。本案二審中爭議的焦點在于是否應當適用新法中關于罰金刑及《解釋》關于罰金刑幅度的規定,加重被告人的財產刑。對此,從被告人量刑整體評價看,二審改判李某某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十萬元,雖然判處了罰金刑,但與一審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一萬元,進行整體比較而言,并沒有加重刑罰,不違反上訴不加刑原則,是合法合理的。因此,在處理類似案件的罰金刑與上訴不加刑的關系時,對是否“加刑”的理解和判斷,應當在堅持對全案刑罰總量進行總體衡量的基礎上得出合理結論。
[1]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二、三、四、五庭.刑事審判參考[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2):67-73.
作者單位:中共重慶市委黨校法學教研部
責任編輯:宋英俊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犯罪治理現代化評估指標體系研究”(16CFX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