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機構在騙貸罪認定中的責任界限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江河
專家認為,只要行為人為貸款提供了真實的、足額的抵押擔保,就無法侵害銀行的資金安全,也將難以認定為騙取貸款犯罪
2014年秋季,廣西富商武某突然被公安機關逮捕,隨后檢察機關以騙取貸款罪提起公訴。
被羈押一年半后,因公訴機關突然撤訴,武某得以釋放。緊接著公訴機關又以原有的事實和證據重新對武某起訴,武某再次被采取強制措施,指控罪名仍為騙取貸款罪。
騙取貸款罪,屬近些年常見多發犯罪,其法律適用問題一直是司法實踐中的爭議焦點。廣西富商案的辯護律師姜彩熠堅定地主張“無罪辯護”,讓案件頗具代表性和可探討性,而厘清本案爭議問題,對司法實踐中正確地認定騙取貸款罪也有實際意義。
2010年為了招商引資,廣西某銀行領導多次到訪北京武某公司的總部,試圖動員武某投資入股和存款,并承諾給予“存一貸三”等系列優惠政策。隨后,雙方簽訂了一份有效期為三年的《合作合同》。合同的主要內容就是“存一貸三”,即武某旗下集團公司向某銀行存款50億元,某銀行為其辦理150億元貸款。
《合作合同》簽訂后,廣西某銀行成立專門辦公室,辦理武某集團公司貸款業務,而武某旗下集團公司及其上下游企業,按合同約定分期分批將存款匯入該銀行,于是武某旗下集團公司順理成章地成為上述銀行的最大股東。受限于該銀行貸款的相關規定,150億元的貸款只能分多筆貸給武某旗下集團公司和上下游企業。
剛開始,雙方合作還算順利。其間,該銀行拖延辦理入股登記手續,又未依約放貸,給武某旗下集團公司造成了一定的資金壓力和損失。武某多次要求終止合同,撤回資金,該銀行不同意。2013年秋季,該銀行新上任的董事長繼續不積極履約,致使雙方矛盾激化。
2014年8月,廣西某銀行向當地公安機關報案,稱2010年12月17日至2014年8月15日武某旗下集團公司利用“虛假和偽造的資料,惡意騙取貸款”,為防止國有資產流失,挽回經濟損失,懇請公安機關追究武某騙貸的刑事責任。這份加蓋某銀行公章的報案材料中沒有提到那份雙方本著“互惠互利”原則而簽訂的《合作合同》。
2014年9月,武某等10多名公司高管被羈押逮捕,集團公司及上下游多家企業的資產均被查封。
公訴機關在起訴書中指控:2010年12月至2014年7月間,武某操控集團上下游企業及他人名義,以票據承兌、信托貸款、流動資金貸款等方式向廣西某銀行申請貸款。在武某授意下,相關工作人員偽造財務會計報表、審計報告、完稅憑證、土地權屬證書及土地他項權利證明書等申貸材料騙取貸款。
2016年2月,公訴機關向法院提出申請撤回起訴,法院做出刑事裁定書,準許了公訴機關對武某的撤回起訴決定。
2016年3月,公訴機關再次提起騙取貸款罪公訴,并指控:截至案發,武某旗下集團公司共騙取廣西某銀行貸款266筆318.14億元。上述貸款已結清204筆242.89億元,未結清62筆75.24億元。之后,又追加起訴其他幾家銀行貸款共計128筆102.44億元,已結清63筆69.39億元,未結清65筆33.04億元。
此時,公訴機關指控武某騙取廣西幾家銀行貸款總額高達420多億元,其中已結清312.29億元,未結清108.29億元。
2017年8月,著名律師姜彩熠接手該案,在了解案情后,他果斷改變辯護方向,向公訴機關和法院遞交了“不構成騙貸犯罪”的辯護意見。
那么,騙取貸款罪是一種什么樣的犯罪呢?
騙取貸款罪是我國《刑法修正案(六)》(2006年6月29日)新增的犯罪,規定于第175條之一:“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特別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姜彩熠律師
由人民法院出版社出版,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刑法修正案(1-9)》及“兩高”最新司法解釋編寫的《刑法[分則]及配套規定新釋新解》一書中,對于騙貸罪的解讀是:“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是指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
對照法條和司法實務界觀點,姜彩熠律師認為,“騙貸罪是結果犯,雖然部分貸款財務資料不實,但未造成某銀行重大損失,就不能按騙取貸款罪追究刑事責任。‘欺騙手段’和‘重大損失’同時具備才構成此騙取貸款罪,這兩個要件只要有一個不具備,那就不構成此罪”。
而在武某騙貸案中,這兩個要件是否同時具備了呢?
公訴機關兩份起訴書中,都提到了“被告人武某以欺騙手段取得某銀行貸款,給某銀行造成特別重大損失,情節特別嚴重”。
《刑法[分則]及配套規定新釋新解》一書中這樣解讀“重大損失”:“‘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是一個客觀標準,指的是上述行為直接造成的經濟損失,如貸款無法追回,銀行出于出具的信用所承擔的還款或者付款等實際經濟損失。”
姜彩熠律師認為,與公訴書中“已結清204筆242.89億元,未結清62筆75.24億元”“已結清63筆69.39億元,未結清65筆33.04億元”的表述不同,公安機關在起訴意見書中表述得更準確——案發前已經到期的204筆,已全部結清;未到期62筆,沒有結清。
“這的確是武某公司近五年的全部貸款總額,但是廣西某銀行等單位,為了盈利而發放貸款,在五年貸款期內,不僅收回本金312.29億元,還收取了武某公司五年間支付的利息和手續費約67億元;立案前未到期的127筆貸款,這幾家銀行并沒要求提前還貸。這種情況能按犯罪處理嗎?”姜彩熠提出自己的質疑,遼寧省某市曾發生過類似案件,當時法院給出的判決內容如下:“經查,雖被告單位及被告人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貸款,但被告單位及被告人提供了足額擔保,并按期償還貸款本息,未給銀行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應作為犯罪處理。”最后,法院判決李某、許某等六名被告人無罪。
據資料顯示,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專家委員會主任高銘暄,中國刑法學研究會會長趙秉志,北京大學刑事法治研究中心主任陳興良等專家此前均認為:在騙取貸款犯罪中,行為人的騙貸行為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的損失數額是案件事實的重要內容之一,是定罪量刑的重要依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0]第18條)第5條第2款和刑法出罪“舉重以明輕”的原理,武某及其公司已歸還的約67億元利息應充抵未結清的貸款金額。在起訴書中,某銀行對于未結清數額的計算并沒有扣除武某及其公司已經支付的約67億元利息,也沒有對未結清數額是否就是某銀行所受損失進行明確。
同時上述專家們還提及:騙取貸款罪侵害的一個重要法益是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資金安全。這種安全,司法實務和學術界都是以損失“無法追回”為判斷依據。“重大損失”的起點,應按案發時計算,即損失在立案時已形成。只要行為人為貸款提供了真實的、足額的抵押擔保,就無法侵害銀行的資金安全,也將難以認定為騙取貸款犯罪。
從公安機關偵查卷中可以看出,廣西某銀行在按《合作合同》分筆發放貸款的過程中,武某名下集團及其上下游企業均提供了質押、抵押和擔保。
由此,著名律師姜彩熠推出:“即使未結清的108.29億元武某沒有還,利息折抵后,加上存款及保證金等,某銀行也不會有一分錢的損失;再退一步講,即便有損失,某銀行也是有辦法追回的。”
對騙貸罪中“其他嚴重情節”如何認定?《刑法[分則]及配套規定新釋新解》中認為:“……這里的‘其他嚴重情節’,包括騙取這一手段行為的嚴重性和騙取對象性質的嚴重性。手段行為的嚴重性,是指偽造國家重要文件、巧立國家重要項目,或者損失不是很大,但參與人員眾多,社會影響巨大,或者其他嚴重干擾銀行正常信用管理體系的行為。騙取對象性質的嚴重性,是指騙取的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有特定的意義或者特定用途,或者嚴重破壞特定交易環境,導致銀行或者交易相對人發生嚴重信用危機等情形。以上兩個條件必須同時具備,缺一者不能構成本罪。”

姜彩熠認為,武某不存在“手段的嚴重性”,也不存在騙取特定用途貸款問題,談不到“情節嚴重”。
武某認為本來民事借貸、銀企雙方合作實現雙贏,互惠互利、共同發展才是正道,而且根據《合作合同》中“存一貸三”的約定,自己存款、某銀行放貸,屬合同履行行為,怎么會成為“騙貸行為”呢?
這也是著名律師姜彩熠尤其困惑的地方。
“本案廣西某銀行決定放貸的依據不是根據虛假的財務報表,也不是根據土地評估報告,而是《合作合同》,該合同由雙方自愿簽訂,真實、合法、有效。本案中雙方在履行合同過程中發生糾紛,廣西某銀行構成嚴重違約。武某沒有要求某銀行承擔違約責任,卻被某銀行舉報騙貸犯罪。”姜彩熠十分不解。
著名法學專家陳興良在其編寫的《罪名指南》一書中,論述騙貸罪時曾指出:“欺詐行為的程度,要構成騙取貸款罪,在客觀上需要欺詐行為足以達到使某銀行發生錯誤認識,以至于銀行將貸款給行為人的程度。因此,在判斷是否構成本罪時,對是否足以影響銀行貸款的發放需做出客觀評價。”從武某案的公安機關起訴意見和偵查案卷的相關筆錄中,能夠確定武某及其公司在辦理貸款時,有一些企業提供的財務報表、利潤表、納稅報表、利潤單等是不真實的,此外還提供了虛假的土地使用證。公訴機關沒有言明虛假材料是否對某銀行決定是否發放貸款造成了實質性影響,起訴書中沒有作出進一步的說明。
姜彩熠律師認為:“廣西某銀行向武某企業放貸的決定,是根據雙方簽訂的《合作合同》,且某銀行派員對企業做了實地考察。既不是根據有瑕疵或不實的財務報表和土地使用證,也不是上當受騙、過失放貸。”
前述多位法學專家做出說明,只有存在確實、充分的證據證明申請貸款的公司提供的虛假材料足以使銀行發生錯誤認識,對其決定是否放貸產生實質性影響,才能將申請貸款的公司獲取銀行貸款的行為認定為騙取貸款罪中的“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
中國著名刑法專家高銘暄、趙秉志的觀點是,不論武某及其公司取得貸款行為性質的認定,還是某銀行損失數額,都需要進一步查實和斟酌,現有事實和證據對認定武某構成“騙取貸款罪”是有難度的。
而關于“某銀行獲利約67億元”是否可以認定存在“重大損失”,在行為人對貸款提供真實有效質押或抵押擔保的情況下,貸款是否處于無法追回的狀態,以及根據《合作合同》的貸款行為能否認定為“欺騙手段”等問題,要待司法實務界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