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任何一種治理,根基在基層。基層掌握在誰手中,治理就在誰手中。
有一段時間,聽到很多人說“鄉賢”。社會要提倡鄉賢文化,基層要交鄉賢治理,貌似成了共識。我聽了雖然不至于不知所云,但疑惑仍是難免。例如,基層交給鄉賢治理,如果這就是基層自治,那么基層黨政在什么位置呢?是配合鄉賢、接受鄉賢的指派,還是輔佐鄉賢、當好助手?
我想,中國的基層,治了幾千年,自從郡縣代替分封,縣官之下,恐怕就是“鄉賢”在治理,但也未見得治出個好來。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初衷,實際執行中,變成了“鄉不賢”“鄉惡”乃至“鄉霸”在治理。但問題是,如果你很放心地讓把基層事務交出去了,怎樣保證出來占據基層的會是鄉賢而不是“鄉霸”呢?
鄉賢再賢,只是個人,至少第一身份是個人。個人有自身利益,有家族利益,隨著利益糾葛的增加,后面可能還有利益集群的利益。這些利益,與基層群眾的利益是否一致,如果一致,那是同路的一致,本質的一致?如果不一致,以誰為準?
其實,當我們說到鄉賢,把幾千年基層治理的結構概括為“鄉賢治理”時,話語體系已經發生了轉移,就是將敘事的主題從“人民治理”和少部分人擁有土地等資源的人的治理之間的矛盾,轉移為鄉賢治理與不賢者治理的矛盾。如果是這樣,那么中國革命不會發生,因為大家都去尋找大大小小的賢人就行了,何必更張制度、實現“人民主權”呢?
我當然不能說鄉賢不是一種好詞,但中國革命的敘事,是超越賢不賢的,它要實現的是一種現代治理轉型,那就是實現人民當家作主,是人民而不是幾個賢人來社會的主人。鄉賢文化,也不是壞東西,但人民敘事的特點,不在于做鄉賢,不在于高揚鄉賢的精神,不在于像武訓那樣低眉順眼,而在于讓每個底層人揚眉吐氣、精神自主、人格平等、主持公共事務。
在“鄉賢”的名頭下,很難區分一個個具體的人到底算不算賢人的。歷史上,土地集中在大財主手上,大財主也做過一些賢事、善事,但最終結果又如何呢?
在“鄉賢”的眼光下,許多歷史已重新編寫,尤其近代以降的歷史,作為革命對象的一些人的歷史,已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了。黃世仁、南霸天、胡漢三等人,似乎也可以鄉賢起來,黃世仁家掛著積善堂的牌子,南霸天養著“維持治安”的家丁,胡漢三則只是有些雇工的農民。如此等等。
在“鄉賢治理”的觀照下,基層自治就成為鄉賢之治,而政權則不必直達基層,基層就交由鄉賢去打理。這似乎就回到了“過去縣級以下不設官,而由鄉紳治理”的路上。但這樣治,過去并沒有治好,而現在,是否就能改變呢?有人設了計,讓真正的鄉賢去治,那么真正的鄉賢怎樣甄別出來,真正的鄉賢怎樣不變成鄉惡,以及政權是否真的打算出讓基層治理的權力,政權怎樣保證在失去基層治理的情況下不被架空,都是問題吧。
人民主權在基層難道真要靠鄉賢治理來實現?鄉賢治理有沒有可能進化為現代治理?基層的人民自治與鄉賢治理是否可以等同?問題其實很重大。鄉賢,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得上的,他們其實就是“基層精英”。我們說提倡做好人、做善人,主張“好人治事”,至少還是每個人都可能為之,但一到“鄉賢”層次,大多數底層人就要靠邊站。
現代社會的一個基本原則,是讓大多數人來治理社會,而不是由幾個賢人來治理社會。任何一種治理,根基在基層。基層掌握在誰手中,治理就在誰手中。基層讓給鄉賢,政權則另有架構,這只是想象,因為鄉賢治了村,還要治鎮、治縣。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無非是尋求大多數人的權利、大多數人的治理,并通過這種治理實現一種整體上的幸福和自由。就此而言,鄉賢治理實際上是一條已被告別的道路,鄉賢治理也是多數現代化國家擺脫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