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
六七十年代,農村還是大集體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那時的鄉村交通閉塞,一條黃土路就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我們所居住的村莊只有兩輛馬車。村里人運送糧食,購買物品,拉過冬的煤炭全靠這輛馬車。馬車由身體健壯的二匹馬拉,馬車的轱轆是有五厘米多寬的厚實的膠輪。結實的車輪可以負載二千多斤重的重物。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趕車人吆喝著馬兒趕路的場景至今還在我記憶的風口流轉。一輛馬車所承載的是走西口過來的大后山人辛酸的命運。從最初的獨輪車,到手推平板車,馬車經歷了歲月的風霜雨雪,一路走來,碾過幾代人的夢,延續了古老的農耕文明,走過貧瘠的山山梁梁,路邊的溝坎記載下它的年輪,曠野上凌厲的山風為它灌制出一段蒼涼的唱片,在后山人的靈魂深處回放。
還是大集體的時候,農村的主要糧食作物是小麥。拔麥子是秋收的“重頭戲”。在我少年的記憶里,親歷了拔麥子的艱辛。每當大秋忙季節,村里的男人女人、婦儒、老人一大早就聽到大喇叭的通知:但凡能去地里的都要上陣參加“放衛星”。所謂放衛星,就是所有能參加拔麥子“會戰”的村民中午都不回晌。帶上干糧和水,準備好用碎布條縫制成的“手套”再帶上磨得鋒利的鐮刀,浩浩蕩蕩地向金黃的麥田進發了。這種由父母或者年邁的老人縫制的手套有只露兩個指頭的,有三個指頭的。是用來防止在拔麥子的過程中被勒破手掌和手指,即便是這樣的防護措施,也避免不了磨起水泡。當手指或者手掌磨起水泡后,就得用縫衣針將水泡挑破。再用膠布十字八道地將破處包好,以迎接第二天的挑戰。有忘記帶手套的就更糟糕了。拔不了多久,手掌就會磨起血泡。這樣就會影響拔麥子的進度。那時的拔麥子,生產隊里給每家每戶定任務、定了畝數的。完不成任務的是要受批評甚至受處罰的。所以,忘記帶手套的就得用鐮刀割麥。在一大批被分割成條狀的麥田里,人們貓著腰拔麥子或者割麥子。只聽到“刷刷刷”“嚓嚓嚓”起收麥子的聲音。我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兩手倒著從麥子的根部揪住拔兩垅麥子。麥子在我手里一把一把倒下。我們孩子們這種拔麥子的方法被大人們戲稱為“野馬揪鬃”。日頭已走到中天,在火毒的日頭的炙烤下,我們汗流滿面地和麥子們較勁,拔麥子帶起的塵土浮在臉上,用手去抹臉頰上流下來的汗漬,一個個就變成了“大花臉”。在秋季,氣候變化無常,人們還得趕在秋雨到來之前搶收麥子,所以是不敢怠慢的。就是這樣,也免不了在拔麥子的過程中遇上雨。秋雨襲來的時候,大人孩子躲進用麥捆垛成的“窩棚”里避雨。每遇上下雨,拔麥子折騰得腰酸背痛的孩子們可以在短時間內卸下疲乏,享受著秋雨給我們帶來的難得的涼爽。在秋收時節,村里流傳著兩句耳熟能詳的話“男人怕的是拔麥子,女人怕的是坐月子”“八月秋忙,繡女也下場”足見拔麥子是一件很苦很累的活計。因為在二八月正是龍嘴奪食的時節,遇上秋雨連綿,或者冰雹襲來,麥子長時間泡在地里,可是要“生芽”的。麥子不同于豆芽,生了芽的麥子磨成的面吃起來粘牙不說還有毒性,此番道理自不待言。要是遭到冰雹的襲擊那可就更慘了。麥子頭被劈頭蓋臉地打個落花流水,顆粒無收,一年的辛苦就會付之東流。
成片的麥子被切割成一塊塊的條狀,倒伏的麥子們被大人用還在泛綠的麥子捆成麥捆,再碼成麥跺。我們小孩子幫著大人抱起麥捆在地里來回跑。拔麥子的會戰結束后,生產隊的大田,麥子都收盡了。刈麥后的田野里一片空曠,遼遠。一陣陣涼爽的秋風吹來,人們卸下了滿身的疲憊,在偏西的日頭斜照下,回家吃飯。家家戶戶的屋頂就會升起裊裊上升的炊煙。麥子收割完畢后,拉運麥子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馬車了。
天剛蒙蒙亮,生產隊里的兩輛馬車就披著晨曦出村了。趕車人坐在車轅上,揚起馬鞭吆喝著駕轅的馬匹走上離村方圓十幾里路之內的土路。路面坑坑洼洼,馬車上拉麥跺的壯漢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些閑話。如有婦女坐在車上,男人們的神經就會興奮起來,馬兒的響鼻也聽得脆生生的了,聊起來的話題就會有了豐富的內涵……笑罵聲打著旋兒回蕩在淡遠的秋空。跟婦女開玩笑開得最大的就是村里的光棍劉二棍。劉二棍二十老幾了還沒娶上老婆呢,老子走得早,孤兒寡母的過著數星星數日月的生活,婦人的話讓他沉浸在娶老婆入洞房的遐想中,咸澀的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一聲清脆的響鞭在天空炸響,趕車的老光棍麻七用一記響鞭回應他們的調笑。天空響起一聲沉雷,遠處,一只離群的大雁“嘎咕,嘎咕”鳴叫著飛向遠天。麻七是外來戶,早年隨繼父走西口來到大后山,繼父在十年前就過世了。麻七給生產隊當了幾年飼養員,之后一直趕大車。麻七臉上布滿了黑斑,據說是娘胎里帶的。麻七本姓馬,因為這個麻臉,在弟兄姊妹中排行老七,就被村里人送了個“麻七”的外號。馬車走進田里的時候,日頭已升上三竿子高了。一個時辰后,馬車上裝滿了跺得齊壓壓的麥捆。午后,半塊麥田的麥子就拉回了場面上。
生產隊里有一塊寬闊的場面,用來堆放麥子和其他起收后的農作物。堆得像一座小山。那時的農村,除了掏鳥雀,下小河里捉蝌蚪,麥垛就成了我們孩子們理想的樂園。我們在高高的麥垛里玩藏貓兒。玩地道戰里的打鬼子,捉漢奸。用自制的彈弓和泥丸打“鬼子”的屁股,被瞄到的“鬼子”屁股上就會挨上一泥丸,齜牙咧嘴地叫饒。被瞄住的“漢奸”從不知哪一個方向的草洞里探出頭來,等趕到后便滑溜溜地鉆進另一個洞口逃匿了。我們樂此不疲地瘋玩著這有趣的游戲,都忘記了回家吃飯。直到母親們喊吃飯的聲音漸次從村口傳過來,才會戀戀不舍地結伴嬉鬧著跑回家。麥子,馬車,是我少年、中年、一直到不惑之年揮之不去的記憶。馬車帶給我有童年的樂趣,馬車也有痛楚的回憶。在記憶的風口浪尖,馬車碾過的,是走西口人一段辛酸的路。
麻七
那一年的秋后,村西有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小屋在秋風中立起來,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孤獨地守望著什么。這是旮旯村外來戶麻七的棲身之所。麻七有六十多歲,馱著背的麻七臉上布滿黑色的斑點。看人的眼神怪怪的,精瘦的身材風一刮就要倒下去的樣子。但從沒有人見他被什么打垮下去。麻七在村里低著頭走路,偶爾抬起頭看看蒼黃的天空,放開喉嚨吼幾嗓子。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世,只知道是走西口過來的,隨父輩。麻七從來就是與世無爭的態度。在生產隊里,每遇公眾場合很少說話,只是默默地干著活計,指哪兒干到哪兒的主。endprint
隊長讓麻七做飼養員,平素就住在生產隊草料場東面的一間土屋里。麻七喂養著生產隊里五十多頭(只)騾馬,七十多只羊。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用鍘草刀鍘好多草料,草料堆得小山一樣。他用臟兮兮的手背擦臉頰上淌下來的汗漬,似乎不敢閑下來。只有到了晚上,麻七才會回到他住的土屋,走進他的另一個世界。
晚飯后,麻七用鐵鍋熬制半鍋濃釅的磚茶,倒在一個白瓷茶壺里獨自享用。說是白瓷茶壺,用的年久了,滾圓的外表已變成了肉色,麻七喜歡這種女人肚子一樣的肉色。麻七喝的磚茶里放了紅糖,麻七說放了紅糖的磚茶解乏,泡上幾顆紅棗有補中益氣的功效。一大茶缸磚茶下肚后,麻七的面龐紅潤了許多。裝上滿滿一煙鍋旱煙吞云吐霧起來,頓時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麻七斜躺在火炕頭上神思迷離,恍如隔世的滄桑寫在他的麻臉上。一陣打鬧嬉笑聲擠進麻七的場屋時(我們幾個孩子是麻七的常客)麻七就端坐在炕尾,整了整凌亂的衣襟,“啃啃”干咳幾聲,算是亮嗓子前的“過門”。我們老家這里開戲前先是打一陣絲弦,伴隨著開場的鑼鼓的鏗鏘樂曲,戲子登臺了。這種開戲前的鼓樂被稱作是“過門”。麻七喝下一大口磚茶,打幾聲飽嗝,再用筷子敲打幾聲茶缸,得意地摸摸山羊胡子,開始給我們唱上幾聲京劇,再就是七斷八圪節的山曲啦——
我正在城樓上觀風景
忽聽得城外亂紛紛
麻七喜歡看古戲,對料事如神的諸葛亮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起耳熟能詳的《鍘美案》來,都禁不住在泥地上吐口唾沫。他痛恨那個負心的陳世美,說那天殺的陳世美真該千刀萬剮哩。黑臉的包公在下令將陳世美開斬的場面讓他很是痛快了一陣子。哭哭啼啼的秦香蓮和飛揚跋扈的陳世美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麻七糾結了許久。麻七對京劇或晉劇是門外漢,只記得這一句唱詞,其他唱詞都是民歌的翻板——
為人哎娶不下個
好呀么好老婆
倒不如到后草地
拉呀么拉駱駝
……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兒多
能給哥哥解憂愁
《拉駱駝》《走西口》《三十里鋪》的唱詞從麻七沙啞的喉嚨里吼出來,聲震闊大的場院,驚得村里雞飛狗跳的,很快,村里人都尋聲而來。麻七唱得前仰后合、一驚一乍的。唱到動情處,禁不住抹幾把咸澀的淚水,身體作傾倒狀,四寡婦作起身攙扶狀,麻七就全身心進入了狀態。揉揉四寡婦酸麻的臂膀,道白道:回圪娃,看大風刮了你毛眼眼呀。夜深人靜,曲終人散后,村里人陸續散去。麻七的場屋頓時靜得出奇,一個人的場屋讓麻七心慌意亂。麻七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孤獨,再一次襲上他的心頭。麻七想起了口里出口外的路上:野風吹亂了衣衫襤褸的走西口人的衣襟,一路上都是面露菜色的饑民;在民不聊生,時不利兮的戡亂之地,災荒,像一口鋒利的鋸齒在瘋狂地撕咬著他的心。就在走西口的路上,老婆患上麻風病離世了,唯一的兒子也失散在逃難的路上。妻離子散的麻七做夢都在想著自己的老婆孩子回到自己的懷抱,但夢醒時依然是孑然一身,夜里在空空的被窩里獨自垂淚。木格窗外的那顆楊樹上有老鴉古怪的叫聲,讓他的心里一陣陣發怵。麻七的夜壺就擱在火炕下角,憋了滿滿一尿脬尿液的麻七起夜后“嘶嘶啦啦”地尿了整整一夜壺尿,像嘩嘩的流水聲,鼓樂一樣擊打著他的耳鼓,麻酥酥的。麻七聞著臊味的尿味,老覺得少了些什么,麻七覺得缺的是女人的尿液和男人尿液的混合體,這尿液就缺少了獨有的騷勁味。麻七在睡夢中夢見了女人,那女人豐乳肥腚、一雙迷人的大眼睛正在瞅著他笑哩。麻七一把把女人摟在腋下,折騰得女人只喊爹叫娘。這不就是自己的婆娘嗎?只是女人的眼神好恍惚,眼睛哭得血紅浮腫,像爛核桃一樣。后半夜,聽不到一聲鳥叫,聽不到一絲風聲。窗外的樹影搖曳,似有一個身穿一襲白衣的鬼影,從窗前一閃而過。麻七沉沉地睡過去了,這一回麻七睡得死沉,再也沒有醒過來。
第二天,日上三竿,人們沒有見到麻七。麻七往常是村里第一個早起的人。他起來后第一件事是把夜壺里的尿液倒進生產隊的大糞堆上。然后喝一瓷壺釅茶,啃一大塊兒自己烙的“背鍋”烙餅。鍘一大堆草料后抱進馬廄。喂馬、喂牛、劈過冬的木材。麻七喂養的牛馬都膘肥體壯,沒有一個掉膘的。每年的冬季,我和小伙伴們總要跑到馬廄里,和麻七叔討要馬尾。馬尾套鳥雀是我們的一大發明。大雪過后,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這是我們套鳥雀的最好時機。麻七叔害怕我們抽馬尾絲時被馬踢著,他讓我們躲在一邊,給我們抽上好的馬尾絲。我們用馬尾做成套雀板(用棉花球沾上唾沫,再用母親的縫衣大針把馬尾絲扎在結實的木板上)套雀板做成后,我們把場面墻外掃出一塊空地,把“殺板”埋進積雪里,上面撒上麥粒或米粒,就躲在不遠處的某個角落。只等著鳥雀們被套住。被套住的鳥雀有麻雀、畫眉、有斑鳩,開膛破肚后用素油炸了吃。那是我們兒時難得的美餐了。麻七在干完生產隊的活后,還經常幫家里缺少勞力的干一些雜活。逢年過節,麻七的火炕上,總有鄰里們送過來的茶葉、雞蛋、蒸得白胖胖、香噴噴的面饃、還有月餅什么的。生產隊給麻七掙最高的工分,隊里、鄰里們的送暖關照也著實讓麻七感懷不已。生產隊長走進麻七叔的場屋。屋里清冷了許多。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火爐里尚有一席余溫。麻七斜躺在炕頭,頭朝下卷曲著身子。被褥上依稀可見有乳白色的斑點,無疑這是最無奈的一種自娛自慰的方式了。炕尾的一個床頭木柜上擱著一本卷了邊角的《三國演義》,一本《隋唐演義》,還有一本頗具傳奇色彩的《睡美人》,所不同的是:這本書是壓在麻七的枕頭下面。書里寫的是唐代樂師李尚源與來自民間的怨女馮香羅的千古奇緣也是千古奇冤的愛情悲劇。為了一生的真愛,李尚源為愛妻馮香羅守墓一輩子,從一頭黑發到白發蒼蒼的終老。最終,李尚源蹲在妻子的墓碑前默默離世。麻七是不是殉情而死?麻七是否是無疾而終的?人們紛紛猜測麻七的死因。他同樣也是因了一個古老的“情”字嗎?土墻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幅《飛天攬月圖》與屋子的主人的身份似乎有些不協調。endprint
麻七是在那一年的冬天走的。誰也不會想到,麻七的死純屬一場意外。那天晚上,麻七是被一條正在發情的公牛給頂死的。事情是由麻七手里的一塊紅布引起的。麻七在唱歌唱到手舞足蹈時有個習慣:他喜歡用一塊紅布做道具,即興表演結束后,麻七把這塊紅布掛在牛棚的一個角梁上,麻七攤開草料時正好站在紅布的下方。后半夜,麻七起來喂牛。那條發情的公牛看到那條紅布后挺起尖利的犄角,大聲“哞叫”了一聲后直沖著麻七的胸膛頂了三個來回。麻七拖著受了重創的胸口跌臥在炕上氣絕而亡。正在發情的公牛是最厭煩紅色的物件的。麻七的葬禮是隊長一手操辦的。麻七的墓地就選在村南坡的一片向陽的坡地上。墓地坐西朝東,請來的風水先生說,麻七的老家在西邊,在這里他可以看到他千里之外的故鄉。刺骨的寒風刮過后,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北風卷著雪花肆意在村莊周圍咆哮。送葬的這一天午后,刮了整整一夜的寒風消停了下來。麻七的棺材是隊長差人從縣城用馬車拉回來的。棺木是上好的水曲柳。隊里從三十里外的村莊請來了一位畫匠。麻七的棺材內壁上匯有《睡美人》里的圖案,外壁兩邊繪有《嫦娥奔月》圖,描畫得惟妙惟肖。在那個年代,出自一位民間畫師之手,委實令村里人稱奇!如麻七在天有靈,看到如此美妙絕倫的畫作,對自己陰間的居所該滿意了吧?出殯的那天,天空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落在人們的肩膀上,帽子上,村婦們的發稍上,也飄落在麻七的靈柩上,沒有孝子戴孝,上天給麻七戴上了天然的孝衣,這使麻七的葬禮多了幾分凄美的色澤。麻七的棺木由幾個壯漢抬到馬車上。一只老鴉隱身在一片灰色的云朵里帶路,一群麻雀在麻七棺木的上空飛旋,嘰嘰喳喳地訴說著什么。沒有慣常的哭聲響起,送葬的隊伍不緊不慢地跟在嘎吱嘎吱碾過積雪的馬車后面,向南坡的墓地走去。
誰也沒有看到,一個背著包裹的人正從西邊的一片洼地一步一挨地趕過來。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身著一身白衣。雪花落在他的頭頂,和白衣男子一樣地白,白得天地一片發亮。下葬的時辰到了。麻七的棺木被徐徐地放置在墓穴里。人們正欲鏟開墓穴旁的積雪挖土埋棺。肅立在墓穴前面的一個漢子“撲通”跳進墓穴里。來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眉眼嘴唇酷似麻七。就是那個身著一身重孝的陌生漢子。年輕漢子解下背上沉甸甸的包裹,打開包裹后的一幕讓在場的人們驚呆了。包裹里是七長八短的人骨,頭骨上的二個眼洞似在空茫地望著遠天。漢子雙膝跪在棺木大頭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爹,兒子把俺娘給你帶過來了。天黑路遠,您老可得一路走好哇!無疑,這壯漢就是麻七失散多年的兒子。沒有見到老爹最后一面的兒子為沒有盡到孝道,悔恨不已。一場雨夾雪從天而降,悠忽間覆蓋了一道道山梁,一溝溝一坎坎山洼,覆蓋了世間的一切。
埋葬了麻七,積雪掩住了送葬的人們回家的腳印。來時的路看不見了。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天空是那樣的深邃、渺遠,一聲鳥鳴從遠天石頭一樣砸過來,以一顆子彈的速度;一群牛從村莊的方向走出來,它們列隊向麻七的墓地走過來。“哞—哞”的叫聲凄婉而綿長,像是在為麻七演奏著一支安魂曲。麻七走了,他帶走了山村的夜晚,帶走了他該帶走的一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