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祺 孫小涵
論嚴歌苓小說中移民女性生存與形象塑造
袁家祺 孫小涵
嚴歌苓作為出生于中國,擁有中美兩國生活經歷的華語作家,是當下最為著名的移民文學寫作者之一。其寫作生涯創作多部女性移民題材小說,以移民女性的生存現實、形象轉變構造出一個獨特的女性世界,影射跨文化交流的方式與實質。在此之中移民女性艱難頑強求生、受制度與文化的排擠、與現代城市疏離陌生,即便如此,弱者憑借無私的、包容一切的愛聯合社會邊緣人,依然能夠感化、戰勝強者,獲得心靈自由,傳達出奇妙的古老東方母性魅力。
嚴歌苓 女權 母性 文化異同
隨著女性運動開展,文學文本中的女性角色數量漸增,相比男作家創作中所體現出的女性觀,女性作者因在社會生活中的切身體會,其筆下展現出的女性形象更為立體、全面,小說中創設的人物命運更是現當代女性社會遭遇與社會地位的現實體現。嚴歌苓從自身中美兩國的生活經歷中,體會女性的生存現狀、歸納移民女性形象異同點,展現“女性文學從反抗述說過渡到性別書寫的過程”和“異文化語境對女性書寫的影響”①,以女性話語體系的構建及隱喻的文化差異入手帶給讀者廣泛的思考。
嚴歌苓擅寫女性,從早年部隊題材作品《雌性的草地》,到新近出版的《床畔》,小說中主人公大多為女性,而作者的旅美經歷又造就其移民作品書寫上的獨樹一幟。當筆者將這兩個要素結合起來看,嚴歌苓“移民小說”中的女性,背負著“東方”、“弱者”等標簽,個人在異域背景下的人物命運與生活軌跡,折射出整個東西方文化認知的差異。
《波希米亞樓》是嚴歌苓關于自身移民經歷的散文,“波希米亞人”這個詞特指那些希望過著非傳統生活風格的藝術家、作家與任何對傳統不保持幻想的人。在這個概念中,筆者試圖對嚴歌苓移民題材小說中女性形象進行分析,可以發現包括《扶桑》、《栗色頭發》、《也是亞當、也是夏娃》、《少女小漁》等,女主角均帶有“波希米亞人”的特征。中國女性移民至美國后,不僅受到東方與西方這一固有矛盾帶來的生活習俗、語言溝通等方面的沖擊,更有身為女性天生背負的父權、男權壓迫。來自東方的移民女性,在異域社會掙扎求生,如“波希米亞人”般擁有原種族的特質,卻在西方主流社會中遭受到多重維度的放逐,勉強在社會底層維生。
對于移民女性自我處境的深刻認識,反映在了嚴歌苓的多部小說之中。《也是亞當、也是夏娃》中伊娃在窘困的生活中不得已選擇替同性戀男子亞當孕育后代,出租子宮換取移民后的生活資本。而在《少女小漁》中,這樣的交換體現得更為明顯:移民女性想在城市中獲得賴以生存的金錢與社會資源,不得不嫁給當地男子。遺憾的是,擺脫了原來壓抑困厄的生活空間,以放棄自由權利換來的主流階級生活,實質上卻不屬于自己,仍易受到原有階級與種族思維方式的排斥。
移民女性在新的環境中遭受的不僅是父權體制、西方文化的排擠,更有后現代都市社會帶來的困擾。《無出路咖啡館》中的女主角,只身一人移民美國,后與美國外交官安德烈·戴維斯相愛,因此受到了國家安全局雇員的偵查。對比嚴歌苓的自身經歷,小說亦有著自傳的色彩,然而糾纏著女主角的并不是審訊或羈押,卻是不定時的電話調查:國家安全局的理查·福茨如幽靈一般隱秘,通過有線電話“控制”著弱勢的新移民。密密麻麻的電話線路,成為了束縛女主角的網絡,“電話鈴響的時候,我打開臺燈,看到小鬧鐘顯示器上的數字——7:00,顯然是一個預先計劃要打電話的人。我赤腳跳下床,一把抓起話筒,怕它繼續響下去把牧師夫婦吵醒。”②本為現代科技文明成果的有線電話,在作者小說中被刻畫成了新移民生活的侵略者,頗有黑色幽默的色彩。
嚴歌苓確與美國外交官勞倫斯一見鐘情,步入婚姻的殿堂,但筆者無從得知面對電話追查的焦慮是切身感受還是人為構設的隱喻,相對于傳統的文化反差、霸權政治壓迫,在后現代的城市中如此異質化的溝通引發潛在控制,加劇了女主角在陌生環境里的恐怖與不安。
身處上述空間的移民女性在時空交錯中苦苦尋找自己的位置,都市社會帶給了她們太多超越以往認知的新鮮事物,這使得人作為一個個體,在城市生活經驗中的主體性逐漸消失,移民女性無家可歸、無所適從,只能做短暫停留,與抽象的城市權力話語形成矛盾統一:移民者真實地生活在城市之中,兩者關系卻又疏離陌生,于是仍然“無出路”。
西蒙娜·波伏娃著有對當今學界影響深遠的《第二性》一書,兩卷書從各個角度來分析現實中女性的處境及探討女性獨立可能的出路。波伏娃一方面強調經濟的獨立才可能使得女性在社會地位上有所提高,另一維度則指明,女性“溫柔”、“乖巧”、“文靜”等陰性化特質,并不是天生的,只是受到社會群體意識的影響,是傳統文化背景下的產物。因此,性別平等的最終實現,更需要女性對發揮自身特質進行深刻思考。
縱觀嚴歌苓作品中的移民女性,如扶桑、伊娃、阿綿等,處于被高壓父權政治控制的狀態之下,她們面臨的是被男性隨意操控的恐懼——性交、懷孕、生產、流產均受管控,無法遵循女性的本能。而從赴美初期的《少女小漁》,到小說《扶桑》出版,嚴歌苓創作出的女性形象均具有強烈的象征性。
作為較早關注女性與女性權益的一批作家,其筆下的女性形象不是激憤、剛烈的打破不平等權力關系,而是以東方女性所擁有的母性特質,在平權過程中達到自己的目的。小漁作為弱勢的東方女性,展現出東方文化中的寬容與無私,借此小漁成功感化了代表男權和父權的江偉,亦將自身特性輸出從而與房東意大利老頭走向和諧,完成跨文化交際。《扶桑》一書中的少女扶桑,藏污納垢、包容一切的東方古國“地母”形象體現的更為突出。小說中扶桑的身材、胸部被具體描摹出來,代表著東方原始的雌性,“阿媽從扶桑交上拔下一只鞋,托在掌心上從人跟前游走,說真正的三寸金蓮是二寸八!”③女性身體中生理性的現象——月經、流產、懷孕,也多次被有意識的重點刻畫,構成嚴歌苓小說中原始的女性群像。
作者想表達的,是東方女性以柔克剛的氣質,扶桑遭到毒打、輪奸、轉賣乃至生存的威脅,仍然活了下來。她始終“保持著微笑”,任人蹂躪毫不抵抗,雖弱小但頑強,這樣一個卑順的女性形象,以強大的生命力、無差別的愛與包容,吸引了異族的十二歲男孩克里斯。她與克里斯的愛情有著豐富的象征意蘊,克里斯愛上的是陌生的東方魅力,這與扶桑“弱者”形象有緊密的聯系,扶桑雖弱,她擁有的是心靈與精神上的自由,接納萬物、悲天憫人的母性情懷是東方雌性特有的,在西方的異域文化之下,破土重生,感化一切。
《梁書》列傳四十八中記載,齊永元元年(公元499年),沙門慧深宣布在大漢國遙遠的東方,茫茫大海中發現了一塊陸地,其上遍布扶桑木,慧深遂決定以“扶桑”二字命名這塊土地。嚴歌苓將小說中的東方名妓取名為“扶桑”,有意無意將如今妓女扶桑被定義被拍賣的現狀與千余年前發現命名土地的傳說對比,展示出作者呼應歷史神話、在虛實切換中建構人物、重塑話語權的寫作意圖。
與慧深發現新大陸不同,現當代移民女性踏入異國的領土帶有弱者向強者“朝圣”之心態,而西方則多有“欣賞”的目的。《無出路咖啡館》中女主角立足未穩便受到聯邦調查局的審問,特工福茨的調查充斥了窺探色彩,背后是東西方文化相遇時強勢群體對弱勢移民者居高臨下的審視與控制。扶桑的形象在全新政治文化背景中作為東方女性與傳統文化的象征,結識克里斯早已不是單純的男女戀愛,代表了強大年輕的西方文明遇到成熟美麗卻處于被控制環境下東方弱者的碰撞歷程,陳思和教授曾說:“克里斯和大勇,這兩個男人是扶桑的對照與視角,尤其是克里斯,他對扶桑充滿善意的誤解正表明了文化的溝通有多么困難。”④
弱勢移民的社會地方普遍較低,不被主流階層接納理解,在這樣的生存現狀下,文化背景各異而同處邊緣地位的民族自然結合在一起,共同面對強勢西方文化的壓力。《少女小漁》故事環境設定在意大利老頭出租的公寓,其間小漁親眼目睹老頭與相好瑞塔的生活狀況:“攤著一桌子碟子,一地紙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樣。”⑤作者以小漁之眼揭示出西方社會底層的邊緣人形象,然而小漁何嘗又不是如此呢?“粗拙,兇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且復雜的過盛的體臭漲人腦子。”⑥除去現實生活的窘迫,為了在美國立足,小漁不得不與意大利老頭假結婚,憑借綠卡獲得永久居留權同男友江偉合法在美國長期定居,屬于移民史上的“曲線救國”。意大利老頭雖有相好瑞塔扶持生活,靠的卻是平日在街頭巷尾賣藝求生,或與新移民假結婚掙錢,擁有美國居住資格的老頭在政治經濟地位上被分離出主流階級,與小漁一起為生存艱難打拼。
《少女小漁》中小漁與意大利老頭同為異域文化背景的移民經歷使其建立超越年齡、種族的友誼,社會邊緣人間的“同病相憐”是他們相互理解支持的基礎,小漁交還老頭被風吹散的鈔票,老頭給小漁以居住的方便和關懷。美國社會向來以開放包容自稱,卻不能給第三世界的移民提供一席立足之地,同為弱者的移民者,跨越種族與膚色,建立起聯系共同應對強大西方文明的排他性顯得不難理解。
嚴歌苓塑造出的女性形象,以東方地母魅力、女性特有氣質,寬容父權社會主流階級的壓迫,感化同處社會邊緣的異族群體,完成跨文化跨民族交際。個性勃發的東方移民女性,無聲無息中彰顯了女性生命的特質,嚴歌苓筆下女性群體構成的生存范式,對女性主義的發展提供可借鑒樣本,也促使讀者重新思考移民者生存與命運背后的東西方政治隔閡、文化差異。
注釋
①肖薇. 異質文化語境下的女性書寫 ——海外華人女性寫作比較研究[M].成都:四川大學,2002.
②嚴歌苓.無出路咖啡館[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③嚴歌苓.扶桑[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④陳思和.關于〈扶桑〉改編電影的一封信[J].文藝報,1998(5).
⑤嚴歌苓.少女小漁[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7).
⑥嚴歌苓.少女小漁[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7).
[1]李燕.跨文化視野下的嚴歌苓小說研究[D].廣州:暨南大學,2008.
[2]莊園.嚴歌苓訪談[J].華文文學, 2006(2).
[3]沈紅芳.在苦難中升騰——論嚴歌苓小說中的女性意識[J].當代文壇,2008(9).
[4]林翠微.百年良妓的凄美絕唱——嚴歌苓《扶桑》女主人公形象的文化意蘊[J].華文文學,2004(6).
[5]陳思和.關于《扶桑》改編電影的一封信[J].文藝報,1998(5):14.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
本文系秦惠莙與李政道中國大學生見習進修基金,項目編號:21315003。
袁家祺(1995-),男,漢族,江蘇昆山人,本科,蘇州大學文學院本科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