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宇
商丘方言被動標記“叫”的語法化
◎魏曉宇
本文從歷史文獻入手,對商丘方言中“叫”由動詞發展為被動標記的過程及相關機制進行探究,以呈現“叫”的語法化過程。
商丘市位于河南省東部,北接齊魯,南襟江淮,是中原地區的東部門戶,目前下轄梁園區、睢陽區、寧陵縣、睢縣、柘城縣、民權縣、虞城縣、夏邑縣等2區6縣。據《中原官話分區(稿)》(賀巍2005),商丘方言屬于中原官話的商阜片。
商丘方言中的“叫”作介詞時,可表示被動意義,相當于“被”,這與普通話中介詞“叫”的用法基本一致。在商丘方言“N1+叫+N2+VP”式被動句中,N1是動作行為的作用對象,N2為動作行為的發出者,整個被動結構表示N1遭受N2發出的行為VP,且VP中多含有補語成分。例如:
①地板叫他踩臟啦。
②那本新書叫他扔到地上啦。
③桌上嘞桃叫這個小孩吃掉兩個。
介詞“叫”表被動是商丘方言中比較常見的一種語法現象。我們將結合相關文獻資料,從歷時角度梳理“叫”詞義的演變,在此基礎上對“叫”發展為被動標記的語法化過程進行探究。
《說文解字》:“叫,呼也。”“叫”本義為呼喊、叫喊、呼喚。先秦時期,“叫”作為動詞,可以單獨使用或與別的動詞并列使用,也可以在后面帶上賓語。六朝時期,“叫”前還可以加上狀語等修飾性成分。例如:
①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周《詩經》】
②或叫于宋太廟,曰:嘻嘻出出,鳥鳴于亳社。【戰國《左傳》】
③大祭祀,夜呼旦以叫百官。【戰國《周禮》】
④宣武與簡文、太宰共載,密令人在輿前后鳴鼓大叫。【六朝《世說新語》】
⑤有頃,出門繞雞籠而行,籠中雞驚叫。【六朝《搜神后記》】
隋唐五代時期,動詞“叫”處于由叫喊義向使令義的過渡階段。在唐代,杜甫的詩歌中出現了“叫+N+VP”的兼語結構(下面例①),表示“呼喊某人做某事”,“用言語通知告訴某人做某事”,這里的“婦”是一個兼語成分,它既是動作“叫”的受事,又是后面行為“開大瓶”的施事。到了五代時期,敦煌變文里動詞“叫”的意義已經發生了弱化,下面例②中,“叫”后的賓語已不再是表人的、具體的對象,“叫”呈現出了一定的使令義色彩。
①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唐《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
②天然既沒紅桃色,遮莫七寶叫身鋪。【五代《敦煌變文集新書》】
在宋代的文學作品中,尤其是話本中,“叫+N+VP”的兼語結構開始大量使用,但句中的“叫”不僅僅表示叫喊義,有的還兼表使令義,如下面的例①-③。同時,宋代話本中還出現了“叫”單純表使令的用例,意思大致相當于“使役、命令”,“叫”的詞義進一步弱化,如例④-⑥:
①胡只聞得一句,便歸叫仆糴數斗米,造飯裹囊,夜出候城門。【北宋《朱子語類》】
②郡王收了,叫兩個當直的轎番抬一頂轎子。【南宋《碾玉觀音》】
③大步向前,趕上捉笊籬的,打一奪,把他一笊籬錢都傾在錢堆里,卻叫眾當值打他一頓。【南宋《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④那府尹聽得有殺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干人犯,逐一從頭說來。【南宋《錯斬崔寧》】
⑤甫能住轎到門首,如何又叫我開口?莫怪我今罵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南宋《快嘴李翠蓮記》】
⑥那苗忠道∶“只消叫他離了你這莊里便了,何須只管要壞他。”【南宋《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到了元代,“叫+N+VP”兼語結構中,動詞“叫”有的兼表叫喊義和使令義(下面例①-②),有的則單純表使令義(下面例③)。但是,這一時期表使令的“教”也大量使用,使得使令義“叫”的出現頻率相對較低,例如:
①著張三去,叫教坊司的十數個樂工和做院本諸般雜技的來。【元《樸通事》】
②(外)胡說,叫那驛丞過來。【元《全元曲》】
③拾了劉窮骨頭,把蒲包包好了,與妹子看,叫他嫁人。【元《全元曲》】
我們認為,“叫”發展為使令義動詞是對“S+叫+N+VP”兼語結構進行重新分析的結果。吳福祥(2013)引用Harris & Campbell(1995)的觀點指出,重新分析是指改變一個句法模式的底層結構,但是并不涉及其表層形式的任何直接或內在的改變。
“S+叫+N+VP”的表層形式始終不變,S仍為“叫”的施事,N仍為動詞“叫”后的兼語成分。但“叫”詞義的虛化使得該結構具有了重新分析的可能性,意思從“S喊N做某事”轉變為“S讓/使N做某事”,“叫”從叫喊義動詞發展為了使令義動詞。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代單純表使令的“S+叫+N+VP”結構中,VP多由動賓短語“V+N”充當,這為“叫”詞義的進一步演變提供了一定條件。元代也出現了一些單純表使令義的“S+叫+N1+V+N2”結構。隨著“叫”詞義的虛化,“叫”對主語S的依賴程度逐漸降低,于是兼語句的主語S就可以省略掉,那么原結構就變為了“叫+N1+V+N2”,表示“讓N1對N2怎么樣”,如上面例③中的“叫他嫁人”,再如:
①直待天明起來,梳洗飯畢了,叫孟清去開門。【明《初刻拍案驚奇》(下)】
②卻叫皂隸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明《二刻拍案驚奇》(上)】
③不一日,到了京城。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明《今古奇觀》(下)】
明朝出現了大量省略了主語的兼語結構,即“叫+N1+V+N2”,這里使令義動詞“叫”的施事省略了,“叫”后的賓語N1同時又是動作“V+N2”的施事。在“叫+N1+V+N2”結構中,當說話人刻意強調V的作用對象N2時,N2就有可能被置于句首而成為話題,那么,原兼語結構就變為“N2+叫+N1+VP”,意為“N2讓N1怎么樣”。例如:
①若把這樣北人換他到南方去,叫那南方的先生象弄猢猻一般的教導,你想,這伙異人豈不個個都是孫行者七十二變化的神通?【明《醒世姻緣傳》(中)】
②妹子雖然不敢妄比兩位道祖,也不肯自居情理之外,叫人說我是個不通情理的仙人。【清《八仙得道》(下)】
③徐良一聽叫他下來,心里思忖,我要不下去,豈不叫這兩個丫頭恥笑。【清《小五義》(下)】
可見,在明清時期的這種“N2+叫+N1+VP”結構中,VP的受事成分置于句首后,就成為了說話人要突出強調的信息。就語義內容而言,該結構中的“叫”除了表使令義外,還帶有一層容忍義色彩,表示“容許、任由”。也就是說,受事N2容忍N1對其采取VP的行為。像上面幾個例子中,“叫”前的受事成分所遭受的行為VP都是其自身不希望發生的,但受事N2似乎又無力避免VP的發生,所以,N2只能任由VP這一狀況的出現。
從認知上講,當受事成分N2成為說話人的移情對象而被置于句首后,N2與動作VP之間的受動關系就逐漸凸顯出來,VP的作用對象N2就成為了句子的前景信息。后來,“N2+叫+N1+VP”結構中“叫”的詞義進一步虛化,便從使令義重新分析成了被動義。明朝開始出現了“叫”單純表被動義的用法,到了清朝,“叫”表被動的用例漸漸多了起來。例如:
①姐夫,你今日可別叫他再哄出去關了門。【明《醒世姻緣傳》(中)】
②孟玉樓道:“若做了小嫖頭兒,叫大媽媽就打死了。”【明《金瓶梅》】
③賊人叫勝爺摔下三個筋斗,頭暈眼花,不敢進前動手。【清《三俠劍》(上)】
④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清《紅樓夢》(上)】
⑤這件事叫古雨山知道了,托人買了他二百元。【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
在上面幾個“N2+叫+N1+VP”結構的句子中,“叫”的前后仍然是兩個名詞性成分,且N1的后面依舊是一個謂詞性成分。可以說,“N2+叫+N1+VP”結構的表層形式始終未變。但是,“叫”的詞義已經從使令義演變成了被動義,“叫”成為了一個被動標記,“N2+叫+N1+VP”的底層結構發生了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N2+叫+N1+VP”被動句中的“叫”大多帶有一層容許義,VP多表示不如意的事情。雖然明清之際“N2+叫+N1+VP”結構中的“叫”大多兼有使令義和被動義,但隨著詞義的進一步虛化,“叫”單純表被動義的頻率漸漸升高。
石毓智(2006)認為,“S+叫+NP1+VP+NP2”結構中的“叫”發展為被動標記的語義條件是“叫”表容任義。鄭宏(2010)也指出,近代漢語“叫”字被動句產生的語義基礎是“叫”表示客觀狀況的“容許、任憑”義。可見,“叫”的容許任由義為其發展為被動標記提供了重要的語義基礎。
明清時期的“N1+叫+N2+VP”兼語結構中,帶有容任義色彩的“叫”大致相當于“允許、容許、任由”,例如:
①于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明《金瓶梅》】
②心中暗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大人不知道嚴防,叫小孩子上這里來洗澡。要是下去,必定死在水里,連個影兒都看不見。”【清《三俠劍》(上)】
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清《兒女英雄傳》(下)】
上面幾個“(S)+叫+N1+V+(N2)”結構中,使令義的“叫”同時還隱含有一層容任義,這為該結構轉變為“N2+叫+N1+V”提供一定的語義條件,進而也就為“N2+叫+N1+VP”中的“叫”從使令義和容任義重新分析為被動義奠定了基礎。
“叫”最初作動詞用,隨著詞義的虛化,“叫”在“S+叫+N+VP”兼語結構中從叫喊義重新分析成了使令義。接著,在“S+叫+N1+V+N2”結構中,由于使役程度的弱化,“叫”對施事主語S的依賴程度逐漸降低,于是導致主語S的省略,該結構就變成了“叫+N1+V+N2”。當動作V的受事成分N2成為說話人突出強調的對象時,N2就有可能被置于句首而成為話題,那么,原結構就變為了“N2+叫+N1+VP”。后來,該結構中“叫”的動詞性質進一步弱化,從使令義重新分析成了被動義,“叫”最終成為了一個表示被動的介詞。
所以,“叫”發展為被動標記的句法環境是“S+叫+N+VP”兼語結構,演變的機制是對“S+叫+N+VP”和“N2+叫+N1+VP”兩個結構的重新分析,發生語法化的語義基礎是“叫”的“容許、任由”之義。
作者單位:商丘學院 47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