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旭
(吉林化工學院,吉林 吉林 132022)
查爾斯·狄更斯是英國19世紀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霧都孤兒》(1838)是他的代表作之一,2005年9月導演羅曼·波蘭斯基將該小說拍攝成為同名電影。電影《霧都孤兒》首先在加拿大上映,不久便蜚聲全球,成為反映兒童主題的現實主義經典影片。兒童創傷問題不僅在西方社會得到關注,中國作家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1985)同樣反映了“文化大革命”時期兒童的悲慘境遇主題。作為中西方兩位文學巨匠,狄更斯與莫言跨越時空,將作品聚焦在同一個世界關注的問題——兒童創傷,共同宣揚人道主義精神與社會民主思想,他們通過創作生動逼真的兒童形象喚醒廣大觀眾對當今社會兒童境遇的關注。
創傷原本是指人的身體受到外部力量沖擊導致的物理性損傷,更強調對人的外在傷害。隨著醫學和心理學的發展,該詞的內涵逐漸擴展到了精神層面的傷害,主要包括身體創傷、心理創傷和社會歷史創傷三個方面。《霧都孤兒》和《透明的紅蘿卜》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孤兒,他們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活,并在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受盡皮肉之苦,任人宰割,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創傷。兩部作品雖然時隔一個多世紀,卻在兒童創傷主題、人物創傷形象塑造、幽默風格等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成為中西方對比研究的佳作。
無論是《霧都孤兒》中的奧利弗還是《透明的紅蘿卜》里的黑孩,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都過著朝不保夕,經常遭受別人冷眼,甚至是毆打的日子,這給他們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創傷,對他們的性格養成也形成了重大的心理陰影。
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10歲左右的孤兒,他們從小便失去父母,孤苦伶仃,無人疼愛。孤兒主人公自19世紀以來逐漸成為西方兒童文學的重要角色,引發社會廣為關注。如亨利·菲爾丁的《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1749)、英國著名小說家威廉·梅克皮斯·薩克雷的《名利場》(1847)和托馬斯·哈代的《無名的裘德》(1895)等著名作品中均選取孤兒為主人公,通過描述他們特殊的身份和凄慘境遇,闡釋這一邊緣群體對人生百折不撓的態度以及對命運的顛覆,從而激發讀者的正能量和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注。
《霧都孤兒》中的奧利弗從小被當地的福利院收養,但實際則是讓他做苦工,長期的體力透支、營養不良,造成他與福利院的孩子們面黃肌瘦、精神萎靡。而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卻對此冷漠置之,當奧利弗饑餓難耐懇求再多給些吃的時,卻遭到了福利院管理人員的毒打,甚至想要將其絞死。影片中的這一情節揭露出當時資產階級自私、貪婪、狠毒的丑惡嘴臉,反映了社會對孤兒及弱勢群體的不公平待遇,狄更斯用現實主義的真實描寫直面抨擊當時專橫跋扈的資產階級統治。
黑孩是《透明的紅蘿卜》中的主人公,他從小就沒有母親,父親酗酒,常年不在家,繼母不僅對他漠不關心,還時常通過虐待他發泄對丈夫的不滿。乍暖還寒之際,人們都穿著保暖的外套,而黑孩卻只穿著非常不合體的長短褲,讓看見他的人都覺著心寒。而他又瘦又小的身材更體現出他食不果腹的生活狀態,在村里選派人員去修水閘時,他成為不二人選,因為黑孩沒人牽掛,還可能在那兒混到一口飯吃。由于黑孩十分單薄瘦小,負責修建水閘的劉副主任幾次想把他退回村里,但好在同村的小石匠能言善辯才勉強把黑孩留下,被分配跟婦女們去砸石頭。莫言并沒有用同情的基調描寫黑孩的孤兒身份,相反,卻用一種輕松、幽默的風格栩栩如生地將黑孩的境遇和外形描繪出來,物資貧瘠、人情冷漠的社會現狀躍然紙上。
奧利弗和黑孩的孤兒身份將他們與主流人群分離,這種身份注定他們必須堅忍不拔、百折不撓,否則就會被殘酷的現實所淘汰,同時這種身份也預示著他們必將有更加坎坷的未來和與眾不同的人生。
兒童身體創傷是兩部作品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另一個共同之處。文學批評中的身體并非對生理身體的直接描摹,而是作家通過敘述或修辭實現生理身體去自然化從而傳遞自身對社會思考的修辭策略,其承載了豐富的社會文化屬性,是具有時代意義的文化符號。奧利弗和黑孩在身體上受到傷害的經歷同樣是自身對社會發出的反抗,也是對當時現實社會的揭露。
電影《霧都孤兒》中,奧利弗身體受到傷害的情節多達5處,作者通過對奧利弗被人毆打、追捕的描寫生動地將孤兒令人憐惜的形象呈現于屏幕上。其中奧利弗被誤認為是偷了布朗羅先生錢包的小偷,被整個街道的人群追捕、謾罵的情節是影片的一段高潮。當奧利弗跑到筋疲力盡時,迎面一個人向他臉上重重一擊,奧利弗立刻昏迷倒地,而那個向這個弱小的孩子大打出手的人還恬不知恥地跟布朗羅先生邀功,尋求好處。這個滑稽的畫面讓觀眾既覺著他貪婪可恥又深刻體會到當時社會世人的偽善。
除了被人們以暴力對待外,奧利弗還飽受饑餓之苦,經常忍痛挨餓,甚至不嫌棄狗吃剩下的食物,大口吞咽。即便是這樣,他在蘇爾伯雷先生家的日子也并不好過,雖然每天按照女主人的吩咐做大量的雜活,但另一個工人諾亞總是視奧利弗為眼中釘。一次諾亞故意講奧利弗媽媽的壞話激怒他,兩人便動起手來,最后奧利弗被關在煤房中禁足。當福利院的人員調節此事時,解釋說奧利弗變得如此暴躁不是因為他瘋了(mad)而是因為主人給他吃了肉(meat),讓他有了力氣。如此滑稽的理由讓觀眾又恨又氣,可見,在當時的社會根本沒有人為孤兒爭取話語權,事情的是非曲直也變得沒那么重要,同時也反映出孤兒的悲苦處境。
《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更是遍體鱗傷,讓人憐惜。繼母對他漠不關心、非打即罵,這讓黑孩變得寡言少語、木訥呆板。本就瘦小可憐,他還經常受傷流血。在維修水閘時,黑孩用鐵錘砸到了自己的手指,流血不止,他卻淡然地用泥土蹭了蹭傷口了事;在給鐵匠拉風箱時,黑孩用盡全身力氣抽拉風箱,身體烤得灼熱難耐,臉部除了眼睛外被煤灰弄得漆黑,菊子姐姐和小石匠替他理論,黑孩卻不懂領情。黑孩似乎失去了疼痛感一樣,從來不因為傷痛叫喊。而這種對傷痛的“免疫”卻讓讀者心酸,黑孩對身體創傷的淡然同時反映出他對無情社會的絕望與沉默的反抗。
奧利弗的受人欺凌和黑孩的傷痕累累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兒童創傷形象,而身體的創傷不僅讓孩子遭受了皮肉之苦,更使他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不可彌補的傷害,對他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造成深遠影響。
根據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心理創傷是指某一重大事件對個體造成了嚴重、持久的心理影響,使其與社會、外界分離,甚至導致精神失常。兩部作品中的孤兒都經歷了人生少有的磨難,他們幼小的心靈承載著許多社會的不公,不斷被他人利用、陷害,這些經歷對他們的心理造成了嚴重的創傷。
母親離世、父親酗酒對黑孩的心理造成了嚴重的創傷,《透明的紅蘿卜》中黑孩幾乎沒有講話,甚至關心他的菊子姐姐以為他是啞巴。黑孩這種失語現象正是心理創傷的外在表現之一,母親是所有孩子心中最為親近的人,當黑孩失去母親,并在很長時間內得不到其他親人安撫的情況下,他便對以后的生活喪失了信心,主觀地將自己與他人的聯系切斷,以至于后來遇到菊子姐姐這樣對他關懷備至的人時,他也不予理會。
雖然黑孩從不作聲,但他豐富的想象力卻在作品中隨處可見,他可以聽懂小鳥、鴨子的話語,可以想象莊稼地里麥田的表達,甚至體會到河水對他的親吻,卻唯獨對人類的語言無動于衷。劉副主任在部署水閘修建任務時,所有人都專心致志地關注工人們能得到幾個工分,可以吃到幾頓飯,而黑孩卻心不在焉地眺望著遠方的田地,想象著胡蘿卜的通透美麗,可見黑孩與他人和社會產生了情感分裂,他從心理上不愿接受來自他人的任何信息,這種失語和分裂的表現恰恰是經受嚴重心理創傷的結果。
奧利弗并沒有像黑孩一樣一言不發,但也少言寡語,并且從與人交流時撲朔迷離的眼神和微弱的聲音中不難想象出,這個十歲的孩子早已失去了童年的天真,被丑陋的社會欺壓得喘不過氣來。影片中有一段情節,奧利弗被好心的布朗羅先生收養,給他提供良好的生活和學習環境,但他依舊沒有安全感,唯恐這種安定的生活會突然消失,他在與布朗羅先生交談時也會經常問,“您會不要我嗎?”奧利弗這種缺乏安全感和擔心正是在之前的經歷中遭受過心理創傷所導致的,進而影響了他日后的生活態度,成為一段揮之不去的陰影。
奧利弗和黑孩有著同樣的身世,經歷了相似的身體創傷和心理創傷,他們作為社會中的弱勢群體,掙扎著存活于社會的邊緣。雖然在人物背景、經歷中兩部作品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在結局、人物塑造等方面兩者依然存在迥異的地方。
影片《霧都孤兒》中奧利弗清澈的眼眸、正式禮貌的用語給許多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遭人誤解、被人虐待,但奧利弗從未對生活失去信心,相反,他卻有勇氣獨自一人行走七天七夜,來到大都市倫敦,期待會有好的生活。即便淪落到與偷盜團伙為伍,但他仍保持一顆善良、純凈的心,最終被好心人收養。這些細節所塑造出來的正面兒童人物形象與《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不同,黑孩從不對未來有所期待,也不曾對他人與社會顯示出自己的善良和友好。與之相反,他用沉默甚至是暴力來展示與外在社會的隔絕。莫言用大量的筆墨來書寫這個靈魂出竅般的黑孩對大自然的神奇想象,充滿魔幻色彩,其中一段對胡蘿卜的細節描寫體現了黑孩唯美的價值取向。
另外,兩部作品結局大不相同。影片結尾處奧利弗化解了危機,被善良的布朗羅先生收養,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美好生活,讓感受到人性的善良。但黑孩的結局是依然孤身一人在田地里,活在無限的想象之中,他未來的生活將會如何,更讓讀者們牽掛擔憂。
《霧都孤兒》和《透明的紅蘿卜》兩部作品都成功地塑造了生動的兒童形象,主人公們均遭受了社會歷史、身體和心理的嚴重創傷,在殘酷的現實社會中掙扎著尋求存活之路。同時,作品對當時的社會也做出了現實主義描寫,揭露了當時人們的自私和虛偽。創傷兒童形象自19世紀以來,備受作家的青睞,成為多部名著的主人公,狄更斯與莫言塑造的奧利弗和黑孩可謂是該類人物的典型形象,他們超越時空、跨越國度遙相呼應,引發更多觀眾對兒童及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注,為宣揚人道主義精神與社會民主思想鞠躬盡瘁,對推進以人為本、社會民主思想起到功不可沒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