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虹
我國嚴打的刑事司法政策始于20世紀80年代,①至2006年10月18日,隨著《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公布,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正式登臺。[1]有法律學者認為,此次中國刑事司法政策變遷是決策者適應社會形勢變遷的選擇結果。②這種論斷固然無可厚非,然而傳統法學的論證邏輯方法容易忽略社會個體對整個社會環境變化的貢獻,因此對現象的成因分析有意猶未盡之嫌。經濟學分析方法以人是理性自利的且會適應環境的判斷為邏輯起點,進而認為,在不同社會時期,單個社會成員或者由單個成員形成的組織,因外部環境而作出自認為有利的選擇,這些選擇經加總均衡后呈現為一定的社會現象或趨勢,最終成為社會形勢變遷的動力。有鑒于此,筆者試套用經濟學分析方法對中國刑事政策變遷的幾個現象進行粗淺解讀,或可彌補法學論述的不足。
美國政治經濟學家布坎南認為:“當人由市場中的買者或賣者轉變為政治過程中的投票人、納稅人、受益人、政治家或官員時,他們的品行不會發生變化。”[2]這段話指出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同樣可以對社會政治活動進行分析解讀。刑事司法政策也是一種社會政治現象,它的產生是決策者依據不同時期的社會形勢,對不同價值利益選擇、取舍后的產物。因此,無論刑事司法政策是個人決定抑或集體討論產生,其背后同樣也隱藏著一系列成本效益的經濟學考量。
本文以經濟分析的視角,分析嚴打政策下社會力量對比變化,闡述寬嚴相濟政策出臺的經濟分析以及寬嚴相濟政策背景下,以罰代刑現象的經濟考量。
一、嚴打手段效用的經濟分析
當理論界與實務界開始對嚴打政策進行檢視的時候,多是批評的聲音,如嚴打政策并非社會綜合治理的治本之策,③嚴打政策與人權保護、司法文明相悖離。[3]任何一項公共政策都不會是全好或全壞的,因為每項政策的出臺勢必隱含著對部分價值的舍棄,刑事司法政策也不例外。當時的中國大陸社會整體資源有限,用以支持嚴打方式來實現社會穩定的可分配資源就更顯貧乏,這決定了開展嚴打不是一項可以忽視代價的活動。在一個經濟條件未充分發達的社會里,嚴打方式不可能實現社會治安形勢的根本好轉。中國大陸在全國范圍內的嚴打活動共開展過三次,分別是1983年嚴打、1996年嚴打及2001年嚴打。以第一次嚴打前后犯罪率變化為例,1980年為7.7‰,1981年為8.9‰,1982年為7.4‰,1983年為6.0‰,1984年 ~ 1986年保持在5.2‰左右,1988為年7.7‰,1989年為18.1‰。數據告訴我們,嚴打期間刑事立案率明顯低于其前后期間的立案率,嚴打可以使一段期間內的社會治安好轉,這是不爭事實。[4]
在經濟領域內,當犯罪活動往往會給行為人帶來可觀的收益時,如果單純以嚴厲打擊和加重處罰作為手段,就忽略了潛在的價量反動關系影響因素,勢必會事倍功半。
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存在于任何形態的社會之中,完全消滅犯罪只能是理想狀態。現階段,真正現實可行的選擇是通過外部社會環境的治理,制造誘因將犯罪率控制在一般社會民眾認為可承受的范圍,這樣是尊重價量反向運動規律的最佳選擇。
二、實行寬嚴相濟政策不是徹底廢除嚴打政策
美國當代法學家勞倫斯·M·弗雷德曼認為:“任何形式的法律社會理論都含有一個基本原則即活的法律,從任何時刻的斷面圖上來觀察,都顯示出真正對法律制度施加壓力的社會勢力的印記。每個新的法律行為起源于并反映努力產生、阻礙或改變該行為的社會勢力。當力量對比推向改變,改變就發生了。當它不推向改變時,制度保持原狀。”[5]這一論斷也當然可以成為解釋公共政策調整的原因。
社會形勢是不斷變化發展著的。因此,對基于特定形勢進行價值取舍的公共政策的效果衡量標準也要堅持演化的標準(evolving standard)。2005年12月5日~6日,時任中共中央政法委書記的羅干在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出:“寬嚴相濟是指對刑事犯罪區別對待,做到既有力打擊和震懾犯罪,維護法制的嚴肅性,又要盡可能減少社會對抗,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實現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這段話側面揭示了寬嚴相濟政策的價值選擇出發點——減少社會對抗,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顯然,長期片面嚴打的刑事司法政策為整個社會環境治理增加了越來越大的成本。
在立法領域,全國人大常委會先后于1996年、1997年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進行了修改。法律條文分別增至二百二十四條和四百五十二條。在刑事訴訟領域,確立了所謂的無罪推定原則。刑事訴訟證據的證明標準變更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淡化兩個“基本”的理念。
特別是刑事訴訟法修改過程受到社會各層的高度關注。其實原因不言自明,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潛在的犯罪嫌疑人,事關己利,自然不能再抱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在嚴打時期,公民行為的負面外部性被無限制地擴大,直接后果是每個公民成為罪犯的概率增大。倘若普通公民不幸被偵查機關列為懷疑對象而進入刑事訴訟程序之后,極有可能遭受刑訊逼供,而奉行兩個“基本”理念的審判機關可輕易地認定公民為罪犯,使其蒙受不白之冤。這勢必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民眾初衷是希望政府通過嚴厲制裁的手段來獲得社會安定,然而卻成為傷害自身的雙刃劍,顯然出乎意料。
長期以來積累的一批冤案、錯案,形成了影響社會穩定的負面因素,增加了社會治安維護的成本,嚴打政策執行過程中成為新增的社會治理成本。當成本大于效益時,自然也引起了決策層對其存在必要性的重新考慮。從決策層所公布文件的字里行間可以發現,寬嚴相濟政策出臺的目的是消除嚴打政策實施以來,社會積累的對立因素,降低社會管理成本。其隱含的深層含義是,中國經濟社會經歷了20多年的發展,取得了一定進步,能夠為追求正義承擔相應的資源付出。
刑事司法政策的本質與法律相當,都是社會管理的一種工具,具有功能性內涵,當其功能內涵不能正常發揮功效時就要被賦予新的內涵或者尋求替代工具。嚴打政策盡管有缺陷,但卻是各級政府在政策博弈中的必然選擇,其不會迅速退出歷史舞臺。社會資源有所積累不等于可以揮霍無度,用綜合治理的大成本投入來代替嚴打點式的治理成本,消耗仍然難以負荷,通過嚴打活動可以直觀地向民眾展示政府的作為。寬嚴相濟政策本身也包括了嚴的成分,沒有放棄對特定種類犯罪的嚴打態勢,因此不能簡單地認為寬嚴相濟政策是廢除嚴打政策,而是嚴打政策的升級版。endprint
三、對寬嚴相濟政策背景下以罰代刑的解讀
寬嚴相濟政策相關的權威文件中也明確提出了刑罰輕緩化的要求。但是刑罰輕緩化不等于不判處刑罰。以緩刑為例,根據大陸刑法規定,被宣告緩刑的被告人,需要由被告人所在地的公安機關考察。除了降低監獄管理成本外,刑罰輕緩化并不會減少其他司法工作人員的工作量或削減司法開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統計數據,在寬嚴相濟政策出臺之后的三年里,大陸法院有罪判決中緩刑適用率分別為:2006年23.64%,2007年24.87%,2008年25.16%,呈現逐年上升的趨勢。[6]法院僅僅是因為執行寬嚴相濟政策而對適用緩刑情有獨鐘嗎?——存在不一定合理,存在背后一定有原因。
現階段,法院推行以罰代刑是有深厚背景的,刑法條文中共218處規定罰金刑可以單處或并處罰金刑的罪名。與發達國家相比,我國的緩刑適用率仍然偏低。最高法院出臺的限制性規定,實質上是為了減低法院推行以罰代刑過程中增加的風險成本,在刑罰輕緩化的國際大趨勢之下,我國緩刑整體適用率仍將會不斷增加。其實用增加緩刑適用來作為罰金刑積極履行的誘因也未嘗不可,因為罰金刑的執行本質是財產的簡單轉移,并不會導致整個社會成本減少。如前所述,如果通過這種轉移最終增加了司法資源,在當前司法資源緊張的背景下,這種以罰代刑的做法又有何嘗不可。
四、結語
從嚴打政策到寬嚴相濟政策的變遷經歷了20年,不同政策背景下產生看似背道離經的現象,如果針對這些現象運用傳統法學理論進行論述,每個問題均可出書立著。而從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出發,卻似乎避繁就簡,增加了許多智識上的趣味。
注釋:①筆者認為,嚴打政策在刑事司法領域的開始應以1983年8月中共中央做出的“關于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決定”,及同年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和關于《關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為標志。
②參看賈宇:《從“嚴打”到“寬嚴相濟”》,《國家檢察官學報》2008年第2期。文中指出,從“嚴打”到“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轉變是構造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必然要求,是當代中國盛世氣象的反映。
③“嚴打政策反思說學者提出三個較為突出的觀點:……三是嚴打政策只是治標之法,它無法解決社會治安的根本好轉問題,因為它把社會治安根本好轉作為終極追求本身,就走進了目標選擇上的誤區……”,引自游偉,謝錫美:《“嚴打”政策的回顧與科學定位》,載2003年《中國刑法學年會文集》。
(作者單位為嘉興市人民檢察院)
參考文獻
[1] http://cpc.people.com.cn/GB/64093/64094/4932452.html[DB/OL]. 2014-03-30.
[2]布倫南(美),布坎南(美).憲政經濟學[M].馮克利,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3] 尹吉.“嚴打”刑事政策的完善[J].華東刑事司法評論,2003.
[4] 游偉,謝錫美.“嚴打”政策的回顧與科學定位[A].中國刑法學年會文集 [C]. 2003.
[5] 弗里德曼.法律制度[M].李瓊英,林欣,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168.
[6] 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R]. 200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