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嘉興一中 朱伯榮
我的班主任富老師
浙江省嘉興一中 朱伯榮
富老師,字建明,是我大一第一學期的班主任,當時他五十多歲。他雖然只做了我們一個學期的班主任,但由于對同學極端的關心,所以對他的印象難以磨滅。
那是1979年9月15日,我入學報到的那天。輪船剛到碼頭,我的行李就被78級的同學接過去了。我只拿了手提包徒步趕到學校。剛跨進校門,迎面就看見一位個子稍高、精神矍鑠、胸前別著紅色校徽的老師快步走來,并高聲說:“XXX來了,好!”說著緊緊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引導我走向報到處。報到處設在校園足球場邊坐北朝南的大禮堂里。我隨著這位老師跨上禮堂臺階,他就大聲向報到處的工作人員喊:“XXX來了,我們班的XXX來了!”這位老師這樣高調,我有點不好意思,心想,他大概是我的班主任吧。他這樣熱情,我也不好拘謹,就一切隨他張羅,我完全信賴他了。
報到注冊之后,78級的同學已經將我的行李運到報到大廳。剛才引導我的老師幫我拿了行李,拉著我的手說:“走,陪你到宿舍去。”我答應著,看他的手,瘦瘦的,骨節分明。我注視了一下他的臉,看到他面容清癯,骨骼凸現,眼眶深陷,顴骨聳起,兩頰消瘦。他對我這個普通的新生這么關愛,我心里十分感激。我一邊跟著他登宿舍樓梯,一邊聽他自我介紹:“我叫富建明,是我們792班班主任,教你們‘中國通史’。”我應聲道:“哦,富老師。”我們登上二樓,富老師又對我說:“你住在4410房間,(你們寢室)一共六個人。”
富老師幫我開了寢室門。我放好了行李后,問他道:“富老師,你怎么認識我的啊?”
富老師答道:“我從你登記表的照片上認識的。”
后來我了解到,富老師對全班44個同學都像對我一樣一見如故。可以想見,富老師事先做了多少功課啊。
經過了幾個月的相處后,我覺得,富老師做我們這些年齡小的二十歲左右、大的三十六七歲的學生的班主任工作,并非駕輕就熟,但對我們的學習問題,始終抓得很緊很緊,反復強調打好文化知識基礎的重要。
我們班是學校中文系本屆所招的兩個班級中的一個。記得當時我們班上有同學已經在文學創作上小有成就,好幾個同學也在文學創作方面躍躍欲試,班里文學氛圍很濃。有同學甚至將主要精力放在文學創作上。這種情景,招致78級中文系的一位同學以“作家”為題創作一篇小說在校黑板報上發表,進行諷刺。我們班的幾個文學愛好者很氣憤,紛紛寫文章,投給校黑板報編輯組展開反擊,結果造成中文系兩屆學生之間的矛盾,一時搞得滿校風雨。富老師心里很焦急,一方面,他要承受學校方面的壓力;另一方面,他擔心我們基礎學科的學習受影響。他看到我也是班上的文學愛好者之一,就找到我,分析我在“作家”事件中激動的原因,他說到我的血型是“多血質”,說這類血型的人容易激動,他告誡我以后遇到事情要特別注意冷靜。他還專門和我談學習方面打基礎的問題。他告訴我說:“我最近去了一趟復旦大學,遇到盧新華(“文革”后引發“傷痕文學”流派的小說《傷痕》的作者),他也在打基礎。我和他談了二十分鐘,問他最近在寫什么,他說,十年內專門打基礎,練習造句。”我點頭稱是,表示一定要首先學好各門功課,學有余力再搞文學創作。我才看到富老師的眉頭舒展了。
此后,富老師還專門在班會上強調:我們是師范專業,畢業后的工作崗位是中學語文教學的講臺,面對的是求知欲旺盛的中學生渴望的眼神,如果基礎知識和基本功不扎實,工作時就會捉襟見肘,所以一定要抓住寶貴的學習時間,努力學好各門功課。富老師結合他的治學經驗,專門給同學們介紹了大學的學習方法。此后,他還請來教導處方老師做關于搞好基礎課學習的專題講座。
不久之后,“現代文學”課程進行了第一次考試。富老師十分關心同學們的學習成績,試卷尚未批完時,他就去任課老師那里看了一下兩個班級學生答題的大概情況。來到班上后,他有點激動地說:“我翻閱了前兩道題,就發現(七九)一班的答卷扣分較多,有的甚至扣了七分,而我們二班失分就較少。看來,大家最近的工夫沒有白花。”
同學們也都很高興。“大人也有童心哪!”有同學這樣議論。記得上次“現代漢語”考試,我們班里有三人不及格。據說,學校領導多次在教務會議上提到這個問題。有一回,富老師在我們班上講起這件事,眼眶紅潤,差點兒流出熱淚,可見他作為班主任,肩頭上有多大壓力,心里有多難過。同學們也都很難受,紛紛低下了頭,覺得辜負了班主任的期望,很對不起。這次考得好了一點,富老師看到自己的班主任工作終于沒有白做,心里高興,班上的同學也都高興。
這個學期的期末復習時,富老師讓我們幾個班干部想些辦法帶動全班同學深入復習。我們就幾個重要的專題,實行“兵教兵”的辦法,在班里舉辦系列復習講座,我也主講了一個專題。全班同學在濃厚的復習氛圍中,人人刻苦鉆研,后來的期末考試,成績優異的有一大批,而且消滅了不及格。富老師看到這喜人情景,臉上流露出了笑意。
富老師對待同學們通常是那么地和善,但也有在班上發脾氣的時候。那是第一學期結束評比三好學生時,由于學校對三好生有很多明確的條件等原因,班上吵開了鍋,鬧翻了天。富老師臉一沉,講臺一拍,吼道:“你們還要不要我這個班主任!”同學們這才安靜下來,表示愿意聽憑富老師處理。根據體育必須達標、每門功課不得低于85分等硬杠子,我們班最后只有一人評上三好學生。很多同學吃到虧以后,注意了全面發展,后來每個學期都有五六人評上三好學生,這是后話。
按照學校教務處的教學計劃,“中國通史”這門課程只開一個學期。第二學期,富老師就沒有擔任我們班的具體課程,學校不安排他再擔任我們班的班主任了,但他仍時時關心著我們。有時在校園自行車道遇到我們,他也要停下車來,和我們聊幾句,問大家學習得怎樣,生活有什么困難。哪怕你稍微講一點點難處,他也鄭重其事,像對待西瓜一樣對待芝麻,盡一切努力幫你解決。
記得那是大一下快要結束的6月22日晚上,我接到家里電話,說在五中讀高中的弟弟,有一天晚自修后從教室出來,不小心被單杠的鐵絲絆了一跤,手臂嚴重扭傷,一時難以痊愈,需要特效藥,問我能否想想辦法。我一個學生有什么辦法?我首先想到富老師,找到他訴說苦衷,我相信富老師能夠盡力幫助。
第二天課間,我在座位上看書,忽聞同學傳話。抬頭看門口,原來是富老師站在那里。我喜出望外,口里一聲“哦,富老師”,身子早已離開座位,飛快地奔了過去,因為我預感到富老師幫助我解決問題了。
“呶,這是三七片,治療硬傷很有效。”富老師將一小包三七片遞給我,又從隨身攜帶的備課包里掏出兩個小瓶,道,“這是云南白藥,我很久前買下的。”
“謝天謝地,解決了我一大難題。”富老師要到校園天井對面的78級上課去了,我問:“多少錢啊?”
“不要錢,是我自己的,”富老師連連說,“不要錢,不要錢,你拿去吧!”
那些藥果真有特效,我弟弟使用后,很快痊愈。后來他高考后,通過了嚴格的體檢,被一所警察院校錄取。
我們升入大二后,富老師又來給我們教“外國文學”課程。聽其他老師說,富老師與我們后來的班主任俞先生的交接工作不大好,對俞先生有些“小意見”。富老師雖然不當我們的班主任了,但在不影響俞先生工作的前提下,私下里還是很關心我們各門課程的學習情況。
有一次,他在校園里遇到我,問道:“同學們對各門課程的學習感到困難嗎?”我說:“大家對新開的‘古典文學’和‘古代漢語’感到有些吃力。”富老師立即皺緊眉頭,抿緊嘴唇,沉吟了一會兒,問:“哪幾個同學呀?”我列舉了幾個。為了減輕富老師的憂慮,我補充說:“不過,他們都非常重視,把這兩門課作為這個階段的重點。”
“哦,”富老師松了一口氣,說,“你們班干部要多想些辦法,多幫助幫助。”
我說:“好的,一定。”
富老師是非常要面子的人。他在擔任我們班主任的學期里,不僅對同學們的學習和生活極端關心,而且對同學們的思想與情感活動也非常注意,擔心班上出什么事情。他最擔心的要數女生小沈和男生老王了。當時,小沈二十五六歲,老王三十來歲。他們倆的問題一度鬧得沸沸揚揚。
小沈很有才華,也大膽潑辣。她十五六歲時就跟隨父親放蜜蜂到內蒙古大草原。她竟敢一個人跟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在荒無人煙的大草原游逛,也敢深更半夜孑然一身在城郊閑走。在正規的中學里,她只讀過一年書。“文化大革命”中,她父親因曾到邊疆地區放蜜蜂,被指控“里通外國”。在“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唯血統論的年代,她被剝奪了上學權利。后來她靠自學通過了高考。她有很多朋友,這一點可以理解。要不然,她是很難在那個年代里生存下來的。細心的富老師了解到,小沈入學后,有十幾個地方的人不斷給她匯款,可見她的交際之廣與開銷之大。我們師范專業學生,憑人民助學金,一般不再需要家里的錢。有一次,富老師問小沈到底有多少朋友,又都是些什么朋友,小沈閉口不答。富老師教導她愛情要忠貞,她說:“這是我的自由!”
本來,小沈以前的事情,富老師也不愿去干涉。只因入學后,小沈屢屢在我們的學習生活中掀起風波。她起先是跟上屆畢業留校任教的殷老師關系十分密切,常常在殷老師宿舍里呆到深更半夜,引起與殷老師同寢室的另一位年輕老師的反感。“學習期間不準談戀愛。”學校領導早已明確宣布。富老師作為班主任,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因為殷老師是富老師先前的學生,他有講話的資格,他就先去做殷老師的工作。
在做了殷老師的工作后,富老師問小沈:“你與殷老師的接觸,正常嗎?”
小沈回答:“完全正常的!我多去去,完全是為了想多學習點知識。”
“好,我把這句話記下。”富老師當著她的面,掏出小本子。
富老師又問:“你和殷老師一起看過多少回電影?”
小沈回答:“沒有幾次。”
“已經有五次啦,你不記得我記得!”富老師負責分發中文系老師的電影票,他十分細心,每當殷老師要了兩張電影票,他就多長了一個心眼。比如殷老師要了14排的,富老師就坐到16排。在這樣完全合法的前提下,小沈的一舉一動,都被富老師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小沈有時盡管脾氣有點兒倔,但在富老師苦口婆心的教育之下,也認識到校規校紀是達摩克利斯之劍,自己不能公然違反校規校紀,也不能與班主任硬拗。她與殷老師的聯系暫時斷了下來。但是,她又和上文說到的老王的關系密切起來。有一段時間里兩個人簡直形影不離,連學校大門對面理發店里的師傅也以為他們是夫妻同學,而我們這一屆的確有夫妻倆都考進來的。那對真正的夫妻同學,教務處編班時將他們倆分在不同的班級,真正的夫妻同學也從不在公共場合親熱。而小沈與老王,卻如膠似漆,連城里新華書店的營業員也告訴富老師:“你們學校這兩個學生關系不正常。”
更有甚者,1980年元旦,絕大部分同學都離校了。我們班只剩下小沈和老王。那天下午,富老師得到報告:“你們班沈XX到王XX寢室里去了。”
富老師立即趕到學校,奔到老王的寢室門口。寢室門緊閉,敲門也無人回應。富老師看看手表:下午1點40分。富老師退到看得見這間宿舍門的遠處關注著,一直到3點零5分,老王的宿舍門才打開。事后,富老師找到小沈與老王談話,警告他們:“如果不懸崖勒馬,發展下去,小心被開除學籍,到時哭也來不及!”
富老師如此嚴厲的批評教育后,小沈哭了起來。而老王不但拒不認錯,而且與富老師結了梁子。在那次談話之后,富老師還到老王的老家做了調查,知道他入學前也有過類似情況。但富老師處理小沈與老王的問題時,還是慈悲與寬大的。在踩了剎車后,小沈與老王也重新回到了同學之間正常交往的軌道。
后來一個學期,殷老師任教我們班的“文學概論”課程。小沈和我們全班同學一道用心聽講,努力學習。對于小沈與殷老師的關系,大家都心照不宣。
到了臨畢業的學期,有的同學當面叫小沈為“殷夫人”,只不過沒有惡意,因為大家知道他們雙方都是單身。但為了執行“學習期間不準談戀愛”的校規,富老師雖然不再是我們班的班主任,但他試圖再次踩剎車,在他再次找小沈談話時,小沈回答:“富老師,謝謝你的關心,但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富老師還是要求小沈不能過分,一定要平安畢業。同時,也做好了殷老師的工作。
在富老師無微不至的關心下,我們通過幾年的努力學習,終于畢業了。同學們離校那天,富老師還以老班主任的身份為大家送行,幫助同學們把行李送到輪船碼頭或汽車站。小俞同學因為模范共青團員的榮譽最后因班上幾位團員寫檢舉信而被校黨委褫奪,痛哭流涕,非常傷心,富老師親自趕到小俞寢室安慰,勸導小俞汲取教訓,到新的崗位上努力做好工作。富老師扶著小俞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一步一步走下宿舍公寓的樓梯,緩緩走出校園。富老師讓本市的小曹同學先帶小俞到家里休息幾天,進一步寬慰小俞,使他恢復信心、勇氣和希望。富老師好像還是我們的班主任,對同學們的體貼與關心細致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