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在知曉A.S.尼爾之前,我先已知曉夏山學校,但也僅僅就是知曉而已,信息基本來自道聽途說。對于這么一個自由得不像話的學校,我全無好感,畢竟,自己可一直都是在紀律得很像話的學校里“規訓”出來的,始終信奉“嚴是愛,松是害”的教育準則。而且,似乎本人也正是這種教育準則的受益者。因此,我根本不可能相信會有什么人才是可以從這種學校里培養出來的。不得不承認,在此我所理解的“人才”也是過于精英化的,帶有相當的勢利偏見性。在讀了A.S.尼爾所著的《夏山學校》一書、了解了這所百年民主學校之后,我的既有理念完全被顛覆了,我開始重新省思自我走過的教育道路,以及其中所存在的諸多問題。《夏山學校》帶給我的震撼,無疑令我對尼爾這位特立獨行的教育家萌生了濃厚興趣,但是直到數年之后,他的自傳《尼爾!尼爾!橘子皮!》(沈湘秦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5月版)翻譯出版,才算真正滿足了我了解他的沖動。
我理解的夏山精神
如果說夏山學校的存在表征的是自然和真實的話,那么這本自傳能夠傳達給讀者的同樣也是自然和真實。這一點,從書名上便看得出來。“尼爾!尼爾!橘子皮!”,這本是夏山學校一個淘氣包為調侃尼爾編出的一句在校園里廣為傳唱的順口溜,但25年后,尼爾竟然將它用作自傳的書名。對此,他是這樣解釋的:“因為它涵蓋了我與孩子們相處的一生。實際上,如果我們把它視作警句,那么,它就是夏山的箴言。這句話是夏山學校和我一生所有經歷的側影。從中我們可以一瞥,如何在代際之間架設橋梁以逾越鴻溝或者消除鴻溝。它并不包含無理或憎恨的成分,恰恰相反,這句話意味著愛和平等。假如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孩子都可以稱呼他們的老師‘橘子皮,那么,我的信箱里也許再也不會塞滿以下文開頭的來信:‘我討厭我的學校,我可以來夏山上學嗎?”只是,面對自然和真實從來都是需要智慧和勇氣的,假如缺乏這一智慧和勇氣,我們勢必會將這句話理解成冒犯,甚至會為此找一找這名極不懂尊師之道的無禮之徒的麻煩。
可以說,恰是基于對人性自然和真實的尊重,尼爾對權威一貫采取的是抗拒的姿態。他說:“遵守!服從!發號施令者咆哮著,可是人們遵守的不是平等的規則而是上級的指令,服從的也不是平等本身而是上級。服從掩藏著恐懼,而恐懼本應是任何一所學校中最為罕見的、最不受鼓勵的情緒。”在對于所謂權威的服從心理中,尼爾洞見了控制、恐懼以及憎恨,而這些當然不應該是以教育之名注入孩子純潔心靈的東西。問題是,在尼爾之前抑或之后,我們對此曾有過片刻的質疑嗎?作為教師或家長,難道我們一直不是以聽話的標準來褒揚孩子們的嗎?由于太重視自己的權威感,太重視權力的有效性,我們不假思索地將孩子自由純真的天性置于“敵對”的立場。我們關心的根本不是孩子的未來,而僅僅是此刻對于他們的管理,這管理要越省心越好。事實上,從一開始我們的教育動機就是為了消滅孩子,而那些無法被消滅的孩子最終只能淪為被社會所摒棄的“異類”。在我看來,所謂的青春期叛逆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成人的專制,正是這樣的專制壓迫逼生出了無奈的青春期叛逆。試問,一個有著快樂童年、天性得以自由釋放的孩子,會用叛逆來葬送自我美好的青春期嗎?尼爾通過夏山學校的教育實踐告訴我們:“是自由而非治療幫助了夏山的問題兒童。”可見,孩子所有的問題癥因基本上都是源于自由權利的缺失,而一味只知迷信威嚴的成人卻不愿正視。
尼爾的夏山學校就是為這些在主流學校遭遇挫折的孩子設立的。當初來到夏山學校的多是些被視為有問題的孩子。然而,一旦就讀這所似樂園而非監獄的學校,他們的問題便不再是問題。尼爾的夏山學校無意為社會培養出什么精英,它旨在讓所有的學生都能成為熱愛生活的人。用尼爾自己的話說:“比爾,碰巧做了醫生,業余時間喜歡讀文學期刊;保羅,現在是農夫,空閑時翻閱小報。如果他們各自感覺快樂,這兩種人生又有什么本質區別嗎?”對于權威感向來深惡痛絕的尼爾用實踐提醒我們,教育其實就是為社會輸送快樂的普通人。
重看自由與教育
尼爾的啟示讓我們再次認識到,自由的價值久已被嚴重低估了。或者說,我們從來就沒能在真理的意義上認識自由。一直以來,我們總是把自由同散漫任性、隨心所欲混為一談,結果自以為很早就擁有了自由,正如康有為在《物質救國論》中所言:“夫‘自由二字,生于歐洲封建奴民之制、法國壓抑之余,施之中國之得自由平等二千年者,已為不切。”在他看來:“夫自由之義,孔門已先倡之矣。昔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我也,吾亦欲無加之人。不欲人加,自由也;吾不加人,不侵犯人之自由也。”可自由的真理遠非如此,我們不妨借用黑格爾的觀點回應一下康有為:“當我們聽說,自由就是指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只能把這種看法認為完全缺乏思想教養,它對于什么是絕對自由的意志、法、倫理,等等,毫無所知。”黑格爾認為:“任何定在,只要是自由意志的定在,就叫作法。所以一般說來,法就是作為理念的自由。”康有為以為自由就是任性,而黑格爾對任性的解釋竟是“任性的含義指內容不是通過我的意志的本性而是通過偶然性被規定成為我的;因此我也就依賴這個內容,這就是任性中所包含的矛盾。通常的人當他可以為所欲為時就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但他的不自由恰好就在任性中。”在黑格爾這里,自由與法度與規則息息相關,它不單不是任性,而且恰恰是任性的反面。一個自由的人就是一個懂得遵紀守法的人,是一個知道如何尊重他人自由的人。
別爾嘉耶夫說:“自由人是自治的生存,不是被治的生存。”自由人不施加奴役,也拒絕被奴役,從自由的視角來看,奴役他人的人同樣是不自由的,因為他也是權力的奴隸。尼爾在他的學校里極力推行民主自治,淡化權力管理,其用意無非就是賦予每個孩子以自由健全的人格。如此成長起來的孩子不論是否會取得成就,至少可能是對社會無害的。關于這一點,尼爾毫不諱言:“我們的校友多是品學兼優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工作勤奮,吃苦耐勞,熱愛生活。”夏山學校里的孩子讓我們得以見證的是,自由才是使人學會自我管理、培養責任意識的正確途徑。唯有充分學會尊重自由的真理,我們的教育方有可能不致墮落為某種邪惡的力量。必須明曉的是,自由話語本身蘊含有愛的意志,英語里愛(love)與自由(liberation)兩個詞匯的同源性已印證了此點;所以,自由的教育即是愛的教育。一切背離了自由的教育,極有可能在孩子們的心靈里埋伏下仇恨的種子。被這種教育洗滌過的孩子注定是不快樂的,他們的人格往往也是扭曲的。如今,我們社會不斷滋生出的各種問題,事實上皆是由我們失敗的教育所致。
為此,尼爾建議道:“若要幫助不快樂的孩子,教師必須溫和、人性化和真誠,必須沒有威嚴,必須有能力使受助者產生信任,必須能夠辨別自由與許可之間的區別。此外,教師還應當有一些幽默感。”說到幽默感,他還在《尼爾!尼爾!橘子皮!》這本書里專辟一節做了詳談,在他的眼里,人的幽默感乃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積極人生態度。不過,我要指出的是,在一個不自由的人那里,幽默簡直是無法想象的。幽默是一種愛的智慧,它只能出現于自由的心靈世界;在看重威嚴和權力的人那里,幽默只好讓位于呆板無情的諷刺。
我為尼爾感到慶幸,他激進超前的智慧和實踐無疑是冒著巨大風險的,但他堅持了下來,從而拯救了無數個孩子。他的夏山學校無疑是人類教育史上一次重要的探索實踐,這次實踐閃耀著兩個熠熠生輝的大字:自由。今天,我們在談論為師之道時,總是不免提及“傳道授業解惑”的老調,可是,如果我們的教育者仍舊固守自我威嚴高于學生自由的陳規,那么我們的教育又能有多少實質性的進步呢?也許,尼爾和他的夏山學校是不可復制的,但這卻絕對不是我們不予重視與借鑒的理由,此點毋庸置疑。毋庸置疑。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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