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姥姥說:“好心加好心,就是攪人心。”
姥姥最后一次離開北京已經九十七歲了,那一年為了孩子上學,我們從城西搬到城東,就住孩子學校門口。當時買房子也就剩最后一套了,十樓,這是姥姥一生里住過的最高的樓了。姥姥住的是家里最朝陽的一間屋,樓前就是劉羅鍋的四合院大宅子,不遠處是王府飯店,再往前看就是北京火車站,沒有任何高出我們樓的建筑物。姥姥很喜歡,每天倚窗看景,等著我兒子放學回來。
家里最大的洗手間是給姥姥專用的,最現代化的衛浴焊上兩個最土的扶手,又粗又難看,可是安全啊。好強的姥姥從來不讓人扶,那時候我恨不能在姥姥常走的路上都安上扶手,怕她摔倒啊,更怕她摔倒了再也起不來了。用媽媽的話說,“姥姥這把年紀就是熟透的瓜啦,得小心地捧著,有一點小閃失瓜就漏了”。
操心歸操心,有一個可以讓你為之操心又愿意操心的人不是幸福嗎?姥姥的兒女們不理解,姥姥住在我這兒哪里是麻煩?是給予啊!我從姥姥那兒獲得了太多太多我終生都享用不完的東西,天知道,我知道。
姥姥最后一次離開北京我現在想起來都心酸,她不愿意走,我也舍不得,可她的五個兒女都已經做出決定了。畢竟是他們的媽,我們第三代、第四代只能是順從了。
怕太傷姥姥,就讓小姨陪著姥姥先搬到北京城南的小表妹玲玲家過渡一下,說是我要出差了,家里沒人,照顧不了姥姥,等我出差回來再搬她回來。姥姥也真是老了,我出差,全家都出差呀?我永遠出差呀?
姥姥在城南住著,都在北京,我卻要“出差”回來才能去看她,而且還得說待不了幾天,馬上又要“出差”,否則姥姥就要跟著回來。
那個時候,姥姥還在“上班剝瓜子”,去玲玲家要帶上瓜子,囑咐表妹定時去收貨。
二十分鐘的路程,一個月的時間我才去看了姥姥三回。
在玲玲家的姥姥頭也不梳,穿著毛褲坐在床上剝瓜子。想著在我家的時候,姥姥每天都一絲不茍地把頭梳得利利落落,還照著鏡子用清水把散落的頭發收攏,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問她為啥,姥姥說:“玲玲家也沒外人來,不像你家總有客人,都是些能人、高人,不穿整齊了給你丟人。”
如今在玲玲家,姥姥雖然還上著班剝著瓜子,可已經沒有心氣兒了。
她常常倚在窗戶前眺望遠方,遠方是北京的更南邊,她不知道我就在她的身后,北京的北邊。姥姥在北京是分不出東西南北的,她不斷地問:“這是哪兒啊?”我那個心疼呀!
每次去看姥姥,我都和表妹拉上一車吃的。明明知道姥姥吃不了什么了,可沒有別的表達方式,只能花錢吧,買最好的、最貴的。玲玲家住三樓,沒有電梯,我們一箱子一箱子地往上搬,姥姥就站在樓梯口看著。我頭也不敢抬,嘴更不敢張,生怕一說話嗓子就熱了。
每次去,小姨和姥姥都為我們包上小時候最愛吃的山菜包子,吃飯的時候我拼命往肚子里填,可包子能把淚水堵住嗎?堵不住,上洗手間待一會兒……出來姥姥又遞上一個包子,接過來吃了吧,今生今世還能再吃幾回姥姥包的包子?
跟了姥姥五十年,從前大把的時間怎么不知道金貴呢?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你和深愛的這個人彼此都知道離別開始倒計時,尤其是姥姥這樣的人,她清醒地知道生命的結束是無力回天的,這是生命的悲哀。曾經那么熱愛活著的日子,那么知足地生活的姥姥啊!心中的悲傷從來沒說出過。
“行啊,都活這么大歲數了,知足了。”姥姥不是說有些話要反著聽嗎?
姥姥最后的幾年,我明顯地感受到她對將要離開人世、離開親人的哀傷,家里的一切人和事對她都是如此的重要。每年過春節,我們都像打扮小孩子一樣給姥姥穿上新衣服。春夏秋冬,我們不斷地給她買好看的能讓她歡喜的東西。她總是說:“快死的人了,別費那個錢了。”她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疊了又疊,時刻準備著。
姥姥在這個家里,以她的智慧、良善平衡了一輩子,到老了,自己卻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任憑兒女們安排,她又知道兒女們是真心孝順,是愛這個媽的呀。可姥姥到底需要什么樣的愛、什么樣的孝順?
看著洗手間那兩個特制的扶手,看著特意給姥姥買的讓她自己能夠得著的滑輪五斗柜,看著特意給姥姥定做的木板硬床,一切一切都靜止了。開車二十分鐘就能把姥姥搬回來,可只有九十斤重的姥姥怎么比座大山還難搬?
晚上兒子睡了,我站在窗前瞪大著眼睛。再往前看一點,就能看到姥姥住的那地方了。姥姥睡了嗎?吃飽了睡,睡了起來剝瓜子,天黑了又睡,今天的日子和昨天有什么不同?九十七了,多嚇人的年紀,姥姥還有多少日子讓我們這么揮霍?
我又豁出去四處打電話。找母親、找舅舅、找大姨、找小姨,他們無奈地同意了讓我搬回姥姥,可不久又反悔了!同意了,又再次反悔,反反復復,其結果是他們提前把姥姥送回了老家。
生離死別!中國字真講究。生離,疼啊!
我糾結在親人的摯愛中,渾身無力,我病了,全身上下都是病,連同思想也病了。我不想見任何人,關上門哪也不想去,最幸福的時刻是腦子空著,身體飄著,不想今生也不想來世。只有看到兒子放學才知道自己其實還活著,活著僅剩下陪孩子去游泳、吃飯,看著他寫作業,在作業本上簽名。無望地等待著姥姥最后的日子。
處理姥姥喪事的時候,我一個意見也不參加,我逃避。在我看來,這些事就像一個人穿衣服,合適就行了,其實最先應該安葬的是人的靈魂。姥姥最后的日子靈魂安息了嗎?
我堅信姥姥到死也沒糊涂。
(摘自《姥姥語錄》 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