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雅琳
故事要從電影《戰狼2》與其前傳《戰狼》之間的一處細微差異說起。在《戰狼》的結尾,男主角冷鋒與白人雇傭軍頭目正面對峙。雇傭軍頭目用英文感嘆道:“我必須得承認,你不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士兵,但你是最勇敢的。”冷鋒聽不懂英文,用中文回答:“你丫會講中文嗎?”對方也聽不懂中文,回以:“What?”短暫的對話就此結束,兩個人又扭打成一團。接下來,當冷鋒被打倒在地、無法動彈之際,雇傭軍頭目繼續用英文對冷鋒展開說教:看看你自己,你想為你的國家而死,這改變不了什么,而我是為金錢而戰。當然,冷鋒依舊聽不懂這一切,只有軍裝上貼著的五星紅旗和英文字樣“I fight for China”向雇傭軍頭目宣示著他的立場。
這是一次失靈的對話。在《戰狼》里,中國特種兵冷鋒雖然打贏了西方雇傭軍頭目,但他們只有拳腳功夫的近身肉搏,卻無法在理念上形成正面的較量。《戰狼》喊出了“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這一響亮的口號,但這一“保家衛國”式的口號僅僅面向中國人自身,而無法形成某種具有世界普遍性的主張。冷鋒與白人雇傭兵之間對話的失靈,象征著《戰狼》在面對“世界”以國家主義的方式表述“中國”時所遭遇的困境。
相比之下,《戰狼2》的情況就大為不同。曾經對英文一竅不通的冷鋒,在《戰狼2》里卻可以在英文和中文之間較為自如地切換,與白人和黑人進行幾乎沒有障礙的交流。與此同時,《戰狼2》中的非洲人民和以Rachel為代表的無國界醫生,也都或多或少地會說一些中文。在這里,中文成為了和英文一樣的世界性語言。于是,《戰狼2》結尾處的最后決戰成為對《戰狼》結尾的回應與升華。同樣是子彈用盡之后以最原始的刀具進行搏斗,同樣是冷鋒一度被雇傭兵頭目打得奄奄一息、命懸一線,但在《戰狼2》里,當雇傭兵頭目用英文說教“這個世界只有強者和弱者,你們這種劣等民族永遠屬于弱者,你必須要習慣”之后,與《戰狼》中聽到英文時的一臉茫然不同,冷鋒顯然聽懂了這句話。他突然絕地反擊,殺死雇傭兵頭目,并選擇用中文做出了回應:“那他媽是以前”。不同于《戰狼》中對話的失靈,《戰狼2》里的中國人冷鋒與白人雇傭兵真正有了理念上的對決。面對西方白人的邏輯,中國人不再失語,終于得以堂堂正正地言說自己所代表的新邏輯。
值得注意的是《戰狼》系列導演兼主演吳京的特殊出身。吳京以全國武術冠軍的身份進入影視界演出功夫片,并被視為李連杰的接班人。在中國電影文化史上,“功夫片”有著特殊的政治意味。從《精武門》《黃飛鴻》《霍元甲》到《葉問》,功夫片的主要宗旨就是“打洋人”,以此甩掉中國作為“東亞病夫”的身份。有人批評這種“打洋人”的功夫片是奴隸道德的極致體現。這意味著中國武術缺乏自足性,必須在洋人—主人那里才能找到合法性證明。而在《戰狼》系列中,即使前面使用了大量新式武器,影片最后總是終結于冷鋒與白人雇傭兵僅靠匕首和拳腳進行的打斗。這就與傳統的“功夫片”有了相似之處。《戰狼》里的“中國”只有國族身份的意味,這似乎回到了通過“打洋人”以弘揚民族自信心的表達模式。而《戰狼2》的成功之處,恰恰在于它躍出了“打洋人”的力量比拼套路,而是嘗試在理念層面與西方展開正面較量。
《戰狼2》創造了五十多億票房的空前神話。與此前中國大片往往“墻內開花墻外香”不同,《戰狼2》的中國票房和口碑表現得尤為出色。在這樣的背景下來理解《戰狼2》試圖展現的不同于西方的“中國邏輯”,則似乎可以認為,正是中國電影市場的絕對實力使得《戰狼2》無需迎合西方電影的主流邏輯,有底氣正面講述關于“中國”的故事和理念。但問題并未到此結束。中國市場是否一定歡迎講述“中國邏輯”的電影?只需看看每年好萊塢大片的上映對于同檔期國產電影形成的毀滅性打擊,就可發現當代中國人的電影口味已經在對于好萊塢式西方主流電影的長期觀看中已被同化。因此,《戰狼2》中的“對話”不僅是“中國邏輯”與“西方邏輯”的對話,更是電影與當代中國人被好萊塢市場培養出的口味所展開的對話。西方主流電影創造了一套具有“普遍性”的文化表達模式,比如人性、愛情、個人英雄主義,《戰狼2》既接受了這些表達模式又對其進行了改造。《戰狼2》如何在與西方“普遍性”的對話中講述中國的“普遍性”、進而將這種中國“普遍性”與人民群眾的趣味對接起來?這是面對《戰狼2》的票房神話時我們需要深思的問題。
在《戰狼》和《戰狼2》最后的兩場肉搏戰中,值得玩味的不只是語言的問題,還有電影臺詞的互相呼應。在《戰狼》中,雇傭兵的說教以“look at you,you are willing to die for you country(看看你自己,你想為你的國家而死)”作為開頭;而在《戰狼2》中,雇傭兵的說教以“look at them, you are gonna die for these people(看看他們,你將會為這些人死)”作為開頭。這兩句話的句式極為相似,很難僅僅以巧合視之,而可看做導演有意而為的設計。《戰狼》中冷鋒聽不懂英文,沒有做出回應。但在《戰狼2》中,冷鋒用中文正面回答了白人雇傭兵:“我就是為他們而生的”。在這句回應之前,電影鏡頭順著冷鋒的目光轉向了地下室窗口的Rachel和Pasha,又轉向了“富二代”廠長卓亦凡和老何。這也就意味著,冷鋒所說“為他們而生”中的“他們”包括了白人、黃人和黑人,包括了男人和女人、也包括了資本家和工人。和《戰狼》中的“為國家而死”相比,《戰狼2》的關懷對象并不止于中國自身,而是指向全世界飽受戰亂之苦的所有人。在這個意義上,《戰狼2》的訴求也就具有了普遍性。
這樣的“全世界受苦人”并不具有階級意味,而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精神。但這種人道主義排除了19世紀的白人中心立場,而是將包括著中國和非洲的第三世界陣營同樣涵蓋在內。《戰狼2》的工廠撤離一段中,出現了泰坦尼克號式的難題:只有一架直升機,怎么走?電影《泰坦尼克號》展現了讓婦女兒童先撤離、男子則坦然面對死亡的動人一幕,因而被視為人道主義光芒的驚人顯現。不過,在電影之外,這樣的人道主義準則并不會擴散到白種人之外的人群。不僅在泰坦尼克號的705名幸存者中沒有三等艙中的任何婦女兒童、反而有著大量的英美男子,甚至還派生出了一個有關中國“國民性”的著名謠言,即:幾個卑劣的“中國佬”如何將自己偽裝成女性而登上了救生艇。在泰坦尼克號的相關故事中,人性和人道主義是只屬于英美上層階級的,與中國毫無關系。而在《戰狼2》中,老林原本選擇放棄非洲人、帶走中國人,卓亦凡則提出“都是我家員工,都要帶走”,而冷鋒最后確立了“所有人一起走,婦女兒童上飛機,男人跟我走”的原則。這樣的原則依然是人道主義的,卻使其涵蓋范圍超出了原來的白人中心主義,成為了一種真正具有普遍性的人道主義。
整部電影反復進行著對于何為真正的“普遍性”的質詢。一種普遍性是傳統的西方“文明論”。這種觀念將“文明”奉為普遍準則,因而將世界各地劃分為“文明”“半文明”和“野蠻”的不同等級,西方象征著“文明”,中國是“半文明”,非洲則被視為“野蠻”。這是《戰狼2》首先挑戰的命題。雇傭軍頭目將中國人(以及非洲人)視為“劣等民族”和“弱者”,正是這樣的文明等級觀念的表現。而冷鋒則直接指出這樣的等級是從前的舊觀念,這正是對名為“普遍”、實為西方中心的文明等級論的挑戰。如果考慮到此時冷鋒正在同時保護著地下室里的中國人、非洲人和美國女醫生Rachel,那么,這句話并不意味著中國要代替西方重新站在文明等級的上層,而是一種對于平等和公正的聲明。另一處涉及文明等級論的討論則出現在Rachel的口中。Rachel指出,非洲是現代文明的搖籃,而以“文明人”自居的西方人卻給非洲帶來了奴役和戰爭。這也是對于自命“普遍”的文明等級論的有力批判。
聯合國和國際法所代表的是另一種“普遍性”。這是一種建立在各國協商合作基礎上的普遍國際秩序。然而,這種普遍秩序卻常常面臨著失效的風險。《戰狼2》影片的開頭,是馬達加斯加海域上的船只受到海盜侵襲。有人問:“聯合國護衛艦在哪兒?”旁邊另一人答道:“直升飛機起飛了,三十分鐘到。”與此同時,冷鋒迅速躍入海中,與海盜展開搏斗并解決了眼前的危機。同樣,聯合國雖然派來直升機救援華資工廠的員工,但直升機立馬被雇傭軍打下,最終的救援任務仍要靠冷鋒、老何和卓亦凡們來完成。
冷鋒身上融合了古典的俠客和現代的游擊隊員形象,二者的共同點在于貫徹一種“法外之法”。在原有的普遍性原則——“法”——無法觸及之處,俠客和游擊隊員以“法外之法”的方式伸張了正義。上文提到的那種徹底的、普遍的人道主義,本質上就是古老的正義觀念。冷鋒主動要求孤身參與撤僑行動,一方面是為了替心愛之人復仇,另一方面是為了替黑人男孩Tundu找到他的母親。這兩個原因都與國家政治的因素無關,而是關乎正義和人性、關乎人類最自然的情感。在工廠撤離中,冷鋒之所以選擇要帶走所有人,也是因為他不忍心看到已組成家庭的中國人和非洲人分離。這也是關于正義和人性、而非僅關于國別的考量。正義和人道主義構成了真正的普遍性,而承擔這種普遍性的責任則落在了中國人冷鋒身上。《戰狼2》不是生硬地將“中國”塞入好萊塢式孤膽英雄的套路,而是在對于何為徹底的人道主義和如何真正施行正義的討論中展現了中國的正當性所在。
在《英雄》《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和《夜宴》等一系列經典的中國大片中,中國以古典的“帝國”形象出現。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帝國”對于“個體”而言是充滿著壓抑性的。古典的“帝國”在影像上被呈現為大面積的純色或鋪張繁復的裝飾,那是對于同質化和集權的視覺表達。有學者指出,電影《英雄》讓無名坦然面對被秦始皇的亂箭射死的結局,這意味著“天下”的理想要通過“個體”的獻祭才得以完成。在以往中國大片的“帝國”形象中,只有風景和理念,卻沒有自由的個體。這些大片本質上迎合了西方對于中國的定型化想象。
《戰狼2》的出現宣告了這種景觀化帝國的終結。《戰狼2》里的中國形象不是武術、儒學、皇權和禪等符號的組合,而是體現在具體的人身上,并給出了一種集體與個人之間活潑關系的理想。在《戰狼》中,“戰狼”隊長龍小云說“戰狼個個都是刺兒頭”,而副隊長邵兵則強調:
狼,群體動物,一頭狼打不過一頭獅子或一頭老虎,可是一群狼,可以天下無敵。要團隊合作,而不是一個人逞英雄,炫耀個人能力。
“戰狼”既是“刺兒頭”,又是“群體動物”,這是關于個體與集體的有趣悖論。《戰狼》和《戰狼2》的開頭都是關于“打破規則”的故事:《戰狼》的開頭,是冷鋒因看到戰友受傷而不顧命令開槍射擊劫匪。雖成功解救人質,但這是違抗紀律的行為,冷鋒才因此從原來的特種部隊轉入“戰狼”。《戰狼2》的開頭,則是冷鋒為保護戰友的遺屬而打死了強拆的村干部。他因此再度被開除,才成為了非洲的游俠。首先,正如上一節討論過的那樣,這兩個故事都體現出冷鋒的正義感。更重要的是,冷鋒形成了一種既處于集體之外、又仍屬于集體之中、可以回到集體中來的位置。這意味著,集體對個體而言不是壓抑性的,而是為個體留出了富有彈性的空間。
如果說,英雄和美人、戰友和反派等角色都是此類動作片的固定搭配,那么,《戰狼2》中的工廠主卓亦凡則是一個新鮮的形象。他是“富二代”和“熊孩子”,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冷鋒這樣的“刺兒頭”。最后,他卻以其正義感和血氣成為了反抗西方雇傭軍的主要力量。不同于以往中國大片中那種同質化集體與馴順個體的固定想象,冷鋒和卓亦凡這樣的“刺兒頭”代表了對于集體與個體關系的新型理解,或者說,期待。這樣的“集體”是多元的、富有吸納能力的,為“中國”展現出一種極具親和性的面貌。
《戰狼2》中并存著關于“國家”的兩種理解。體現在暴力拆遷段落中的,是一個官僚主義國家機器壓迫個體的故事。這與《英雄》等大片中那個壓抑“個體”的皇權帝國形象一脈相承。但與此同時,《戰狼》最給人以“燃”之感受的同樣也是“國家”形象的出現。那就是片尾出現的“在海外遇到危險時,你背后有一個強大的祖國”。這是民族主義理念中的、別無選擇的“祖國”。古人說詩可以怨、可以群,《戰狼2》正是“有怨有群”:“怨”在于對內批判暴力拆遷等不良現象、對外反對戰爭;“群”則表現為在批判這一切之后仍復歸于國家認同的統一和中非人民的友誼。《戰狼2》既接續了集體主義的傳統,又表現出集體之下的多元面貌。它的成功,正在于這種“有怨有群”。
同為軍事動作片,2015年上映的《戰狼》票房超過5億,2016年上映的《湄公河行動》票房超過11億。這已是不俗的戰績,但與獲得五十多億票房的《戰狼2》相比依然大為遜色。《戰狼2》在票房上對此前類似電影的超越,僅用上映時機的不同是無法解釋的。我們必須看到,《戰狼2》不是封閉在國家概念內部的,而是向世界敞開、在對世界負責的意義上展現“中國”。這就和此前的軍事動作片有了不同的格局。《戰狼2》嘗試對美國大片所代表的邏輯進行對話乃至挑戰,進而講述一種包含了更徹底的人道主義和真正的正義的“中國邏輯”,因此具有了“普遍性”的抱負。同時,這樣的“中國”也不是同質化的整體,而是有著生動活潑的多元屬性,因此又具有了“親和性”的面向。《戰狼2》中的“中國”,是一個既有“普遍性”又有“親和性”的中國。《戰狼2》的起意并非要拍成“主旋律”,卻完成了比絕大部分主旋律電影都有效得多的愛國主義教育。對《戰狼2》而言,真正構成核心吸引力的與其說是效仿美國大片的硬漢鏖戰,不如說,更是這種結合了“普遍性”和“親和性”的“中國”理想。
注釋:
[1]王基宇.為大時代點燈,向大宗師轉身——從后現代回歸古典的《一代宗師》[C].哲學、科學、神學諸意識形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
[2]程巍.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佬”[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3]賀桂梅.重講“中國故事”[J].天涯.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