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田
舊上海的傳奇里,有一個雅致女子名叫張愛玲,在一個如同老式舊棉靴一樣溫暖而又滯舊的洋房里,長相清麗的張愛玲說——與其做一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隨后她去香港念書,經(jīng)歷了后來促使她寫出《傾城之戀》的香港戰(zhàn)亂。而1942年的上海文壇,終于宿命般地等到了這個女子從淪陷后的香港歸來,她脫俗的聰明和才華只屬于上海。
從此,她的生命如一襲華美的袍,一夜之間橫空出世,輕輕一抖,裙裾飄過十里洋場的迷亂。而在這迷亂中,張愛玲是清醒和深刻的,她像一只琥珀的酒盞,精致的,冷峻的,華美的,脫俗的酒盞,里面盛著琥珀色的瓊汁,婉約之間,是炎涼世態(tài)經(jīng)她思想里過濾之后閃光的鋒芒。
那些為情而動的隱秘愉悅,盡管一直美麗著,卻終究掙不破張愛玲為其罩上的一層堅韌的世故的袍。范柳原和白流蘇,兩個聰明高雅的男女,在互相愉悅的愛情往來中時刻不忘權衡利害,計算功利。他們灼熱而冷靜,互相靠近而又刻意疏遠,白天,他們隱忍地較量著,而深夜,流蘇輾轉反側的時候,柳原打來電話,沙啞著,說,我愛你。問,你的窗子看得見月亮么?而第二天,他們重又變得冷靜如水——甚至有的時候,那些尖酸刻薄的語言攻擊使他們看起來勢如水火。
深夜里,流蘇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
張愛玲就是如此地聰明,她把舊上海人情的缺乏純真通過范柳原和白流蘇這兩個男女絲絲入扣地表達了出來,不僅如此,她的更聰明之處還在于,她最終成全了范柳原和白流蘇的婚姻,借用的卻是一種傳奇的力量——香港的淪陷。炮彈嗖嗖地飛著,險惡的力量最終使事情朝著規(guī)范人性的方向走向了歸宿,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故事的尾巴消隱在冗長的婚姻里了,一只灰背鴿,斜刺里穿出來,掠過門洞子里的黃色陽光,飛了出去。
而張愛玲在故事的最后說,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一粒蒼涼的朱砂痣,美麗,有著淡淡的哀傷。張愛玲寫了一個庸常的故事,一個名叫振保的男人,同王嬌蕊和孟煙鵬這兩個女人之間庸常的生活和感情故事。張愛玲通過這三個人的故事說著自己的話——也許每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粒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振保其實是一個心思細密的男人。他看起來浪蕩無所謂,甚至有一些不近情理的冷酷,對嬌蕊對煙鵬兩人都是。但這完全是張愛玲的一種手段——她對俗世明白得有種不近情理的冷酷。在對振保浪蕩的那些描述里,有一些淡淡哀傷的文字閃爍其中,比如“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得日月無光”,“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著她,眼睛里生出些淚珠來”,“振保由窗子里向外看,藍天白云,天井里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里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眼里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就是一粒蒼涼的朱砂痣了。張愛玲用瑣碎和庸常的、透著淡淡倦怠和嘲諷的筆調(diào)制造了這樣一粒朱砂痣,闔上書之后,它兀自在眼前擺著,閃著,有著桃紅和蒼涼對照中的殘缺的美。
張愛玲喜歡素樸,雖然她本人非常華麗。她說——我只能從描寫現(xiàn)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素樸的底子。雖然我寫的只是男女間的小事情,但卻意在寫出人性的素樸與放恣,并有意于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
在這個盛夏的午后,白花花的陽光里,我想,我了解她的凄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