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梁
漳州,自唐垂拱二年(686)建郡以來,有無數的先賢圣哲為之嘔心瀝血創業發展,使之繁榮;為之辛勤耕耘教化育人,使之文明。然而在這1300多年的歷史長河里,漳州有幸與朱熹、王陽明這兩位儒圣結緣,成為全國一個少有的二圣過化之地,被列為第二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當之無愧,實至名歸。
紫陽過化興文風
宋紹熙元年(1190),朱熹(1130-1200)由朝散郎直寶文閣學士調任知漳州,并于四月二十四日正式典牧漳州。宋紹熙二年(1191)四月二十九日離任,結束了他知漳一年零六天的任期。
朱熹在漳州任知州期間,盡管任期不長,但對漳州的經濟社會發展頗有建樹。據《大明漳州府志》(卷之十四·紀傳志)載:“先生到任,以節民力、易風俗為首務,先奏除屬縣無名之賦七百萬,減經總制錢四百萬……公在漳首尾僅及一期,以南州敝陋之俗,驟承道德正大之化,始有欣然慕,亦有愕然疑、嘩然毀者。越半年后,人心方肅然以定。僚屬厲志節不敢恣,仕族奉繩檢不敢干以私,胥徒易慮不敢行奸,豪猾斂蹤不敢冒法……四境狗偷之民,亦望風奔遁,改復生業。”以上記載,足見朱熹知漳期間的“輕賦薄斂、以寬民氓,善政德治、民皆向化”的政績。此外,朱熹知漳時,正值土地兼并盛行,以致“田稅不均”,失地農民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剝削,各階層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為此,他提出“經界”之法,力主核實丈量土地田畝,隨地納稅,合理負擔田賦,努力緩和社會矛盾。可惜的是,這個有惠于民的舉措遭到豪族家勢的反對,未能得以付諸實施,夭折于伏案之上。但從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一位致力于推行德政惠民的先儒光芒。
朱熹一到漳州,上任伊始,即前往孔廟祭拜,并作《漳州偈先圣文》,足見朱子內心是何等虔誠儒家之道統,景仰先圣之偉岸。知漳期間,將整頓學校列為重要政務,大興教育,發布《漳州延郡士入學牒》,辦官學育人才,還刊刻出版《大學》《論語》《中庸》《孟子》等《四書集注》傳世之作,足見其對教育的重視。據明萬歷癸丑《漳州府志》(卷之十二·秩官志三)載:“每旬之二日必領官屬,下州學視諸生,講小學,以正其義,六日下縣學,亦如之。又創受成齋,教養武生,新射圃時,督之射。”也就是說,朱熹每旬逢二、逢六兩天,分別到州、縣學講學,每月有6天時間講學從教的慣例。正是由于朱熹知漳期間的以身言教,興學教化,傳授弟子,普及民間,才極大促進了漳州的文化發展,此時文風之盛可“抗衡上國”,以至后世漳州歷代文人都要提及“漳民獨蒙大儒周歲之澤”,將朱熹知漳看作漳州文化發展的一個里程碑。乃至今日,在漳州大地上,我們依然可以憑吊諸如白云巖紫陽夫子解經處、芝山仰止亭(朱熹知漳時講學授經的地方)、丹霞書院等烙上朱熹印記的文化遺址,先儒那不朽哲理始終回蕩在清漳山水之間,縈繞于閩南百姓之耳邊。
朱熹知漳期間,高揚理學,廣施德政,對漳州民眾的思想意識、乃至民風民俗產生深遠的影響。如發布《勸農文》,鼓勵民眾重農勤耕,培植克勤克儉的風氣,并在強調“生民之本,足食為先”的基礎上,結合敦厲民風的為政措施,廣泛傳播先儒“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足而知禮節”的思想,形成了良好的社會風尚。頒布《喻俗文》《曉論居喪持服律事》等文告,教育民眾要互相規誡,孝親尊老敬賢,和睦相處,各守本分,各修本業,禁販私鹽,禁宰耕牛,仕宦之家要安分循理,克己利人,不可恃強凌弱;倡導民眾要及時婚娶,不得私奔;遭喪應及時安葬,不得停棺。明令士民不得以修道傳經為名,私創庵舍,不得借消災祈福為名,斂掠錢物。
陽明過化固良俗
明正德十一年(1516)九月,王陽明(1472-1529)由南京鴻臚寺卿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并于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十六日抵達贛州開府上任,正式巡撫包括漳州在內的“八府一州”(江西的贛州、南安兩府,廣東的韶州、潮州、南雄、惠州四府,福建的汀州、漳州兩府及湖廣的郴州)。明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十六日升任南京兵部尚書,是月二十日離贛,結束了他巡撫漳州四年多的任期。
王陽明受命巡撫南贛汀漳期間,曾于正德十二年(1517)一月底至四月初,大約2個月時間,親率2000精兵入閩平漳寇,打響他建立功業的第一仗——漳南戰役,攻破了盤踞在漳州南部閩粵交界山區數十年之久的40多座山寨,肅清了以福建詹師富、廣東溫火燒為首的山民暴亂,并上疏奏請設置平和縣,取得了主政南贛汀漳的第一場勝利。因此,平和縣成為王陽明立功的第一站;也可以說,在當時的巡撫的“八府一州”中,漳州府是王陽明立功的第一站。
“漳南戰役”一仗,對于王陽明來說,在軍事上,檢驗了其軍事理論在實戰中的運用效果,進一步完善選練民兵機制,調整指揮系統,特別是“行十家牌法”“挑選民兵”“預整操練”等措施成為其立功的不二法寶;在政治上,推進巡撫制度的改革,申明賞罰制度,讓朝廷改命提督,授予兵權,給予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在社會管理上,析里置縣立治,鞏固地方政權,強化基層治理,嘗試探索了一條“添設縣治控制賊巢,建立學校移風易俗”的長治久安之策;在理學發展上,開始體悟了“破心中賊難”之所在,興倡禮義之習,做足“正人心”功夫,萌發“致良知”的學說,逐步完成了心學體系的最終建構。也可以說,“漳南戰役”讓王陽明在建立功業上有了更多的理論自信、軍事自信、指揮自信,成為其從“五溺”走向“真三不朽”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而對于漳州來說,因為有了王陽明的兩度上疏奏請朝廷,析劃里圖,添設新縣——平和縣,才讓一個“遠離縣治,政教不及,民眾罔知法度”的盜賊強梁之區,變成“百年之盜可散,數邑之民可安”禮義冠裳之地。同時通過實施建學校、易風俗、強教化等安民政策,告諭百姓要勤農業、守門戶,愛身命、保室家,孝父母、養子孫,收到“盜將不解自散,行且化為善良”的“散盜安民”功效。也可以說,王陽明通過“漳南戰役”,讓中國版圖有了平和縣,開創了平和縣、乃至漳州市一個的全新時代。endprint
在這里,大家的心里不免會產生這樣的疑問:王陽明對平和縣確有靖寇建置之功,也有教化易俗之績,但對整個漳州地區來說,未必有多大的影響?甚至有的學者認為,王陽明雖有提兵至漳州境內平息民亂并倡建平和縣,但其思想、學術影響幾乎難覓蹤影。但以筆者之見,王陽明在巡撫漳州的四年多期間,對漳州地區社會秩序的重構和完善具有定鼎之力和奠基之功,特別是對漳州的社學教育影響深遠。
首先是王陽明對穩定漳州的社會秩序有定鼎之力。王陽明巡撫期間的所有施政決策、問政理念、治理方法覆蓋當時的漳南道(下轄漳州、汀州兩府)全境,并在漳州府留下深深的陽明問政風格,影響著漳州的長久發展。這點從王陽明于明正德十三年(1518)六月二十八日的《批漳南道給由呈》(《王陽明全集》卷三十·續編五)中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證。王陽明在該批示中,指出漳南道的僉事胡璉“才器充達,執履堅方,始因軍機重務,以致考滿過期,今盜賊既靖,合準給由。”也就是說,當時領轄漳州、汀州兩府的漳南道主要官員的任期履歷、政績考核是否合格稱職,須由王陽明核準。同時責令胡璉述職考核完畢后,應“作急回任,勿為桑梓之遲,有孤閭閻之望。”從中我們也對王陽明嚴格管理道、府、縣各級官員的舉措窺見一斑半點。如果王陽明沒有熟悉洞察漳州府各級官員的履職情況,是不可能作出如此的評議和要求的。在現存的《王陽明全集》中,收錄了王陽明巡撫南贛汀漳期間的各類奏疏、公移147篇,其中專門針對漳南道、漳州府的就有15篇之多,可見王陽明對重構穩定當時的漳州社會秩序的用心和重視。
其次是王陽明對完善漳州的社會治理有奠基之功。王陽明在巡撫期間,全面推行“十家牌法”,嚴格管理人口居住、流動的機制,斬斷了民眾與盜賊之間的聯系渠道,以群防群治的辦法靖寇平亂。王陽明深刻意識到南贛汀漳等處山民暴亂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良好的德性熏染民眾,“民俗之善惡,豈不由于積習使然哉”,僅憑武力征剿的一役之功,是無法平息山民暴亂的劣根,也是不可能從根本上建構良好的社會秩序的。于是對包括漳州府在內 “八府一州” 的管轄范圍內大力推行《南贛鄉約》理政新措,將“親民”“知行合一”“致良知”等思想貫穿其中。建鄉政立鄉約,規范鄉村管理,規范鄉民道德,維系秩序,化民成俗。同時發布《告諭》,結合族規家訓的日常行為約束,正人心彰善糾過,救時俗重序靖亂,興“社學”,頒行社學教條,建立書院,教化民眾,改變民眾的習性,由“盜藪”之處轉變為“文物衣冠”之邦。這些理政舉措同樣惠及漳州,尤其是《南贛鄉約》的鄉村治理的實踐與思想至今依然影響著漳州的社會治理思維。可以說,王陽明對明代中后期漳州的繁榮發展奠定了良好基礎,而這一點恰恰是目前被學界所忽略的。
王陽明在平漳寇、征贛賊期間,不斷分析產生賊亂的深層次原因,提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認為閩粵贛湘邊界山區民眾之所以“亂亂相承”,一個重要原因是社學鄉館沒有發揮教化易俗的作用,未能引導社會形成良好風尚風俗。為此,王陽明在征剿“山賊”戰斗正酣之際,就下發《興舉社學牌》《頒行頒行社學教條》等告示,要求各道、府、縣官員必須著重培養學生的道德品行,要選擇“學術明正,行止端方”的“教讀”(教師),并要“量行支給薪米,以資勤苦;優其禮待,以示崇勸”,給予應有的待遇。同時要求家長要“隆師重教,教訓子弟”,共同完成教育好“童生”(學生)的責任,務求達到“人知禮讓,戶習《詩》《書》,丕變偷薄之風,以成淳厚之俗”的境界。在王陽明興“社學”重“教讀”的影響下,明代時期的漳州文化又一次空前發展,出現了“俗多讀書,男子生六歲以上則親師。雖細民,讀書與士大夫齒”的良好風尚。特別是王陽明奏請設置的平和縣,形成了“讀書無論貧富,歲首延師受業,雖鄉村數家聚處,亦各有師”(康熙己亥《平和縣志》卷之十·風土志)的崇尚儒業景象,成為“弦誦文物,著于郡治”“人為詩書,家成鄒魯”之地(黃道周的《王文成公祠碑記》)。更值得一提的是,到了明崇禎年間,陽明后學施邦曜知漳期間,每每讀滿懷以“饑以當食,渴以當飲”的心態精讀隆慶謝氏刻本《王文成公全書》,并加以評點、批注,并將《王文成公全書》進行分門別類,條分縷析,評釋丹鉛,累累貫珠,按理學、文章、經濟三帙歸類整理,數易其稿,匯編成《陽明先生集要》,共三編十五卷,授梓于平和知縣王立準督刻,于明崇禎七年(1634)秋肇工開刻,明崇禎八年(1635)夏末竣工,學界稱其為崇禎施氏刻本。
其實單憑朱熹的《四書集注》和王陽明的《陽明先生集要》這兩部傳世巨著刊刻于漳州,就足于讓漳州無愧于“國家歷史文化名城”這一稱號,再也無需更多的贅言印證。正如陽明后學興化府推官曹惟才在明崇禎七年(1634)為施邦曜的《陽明先生集要》所作的序文中所嘖嘖贊嘆的:“此清漳一塊土何幸,宋有紫陽,而明又有(陽明)先生也。則從此之聿新,不獨漳之山水靈也,凡誦紫陽而仰先生者,皆良知靈也。”漳州有幸得紫陽、陽明兩位儒圣過化,也先后創造了漳州宋代的文化大發展、明代的文化大繁榮兩個鼎盛時期,使得漳州不再是“樸陋初辟”的東南邊鄙,而是“文物如鄒魯,斯言信不虛”的南國勝境。這是漳州歷史文化的厚積過程,也是漳州民眾百姓的耕耘結果。
今天,站在歷史的新起點上,我們不但要懂得“地位清高,日月每從肩上過;門庭開豁,江山常在掌中看”,更應自覺時時處處“致其良知而言之,致其真知而行之”,讓二圣過化之地再續儒脈,永載文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