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
他是供職于西安關中書院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廚役”——擔任炊事的仆役也,因為連姓名也沒能留下,姑且尊稱他為“廚師”吧。這天,書院里來了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秀才,名叫牛鑒。他是甘肅武威人,由于家里窮,他徒步奔走千余里,風塵仆仆地趕來書院求學。到了西安后,他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廚師見牛鑒不但相貌堂堂,而且勤奮學習,才華橫溢,知道他將來必定會大有前途,就常常免費供應他飲食,有時候還熱情地將他邀至家中,讓他飽餐一頓。
果不其然,牛鑒后來考中了舉人,清嘉慶十九年(1814),他剛滿三十歲,又考中了進士,起先到京城供職,后來又先后在云南、山東、陜西、江蘇、河南等地擔任地方官。牛鑒沒有忘本,像當年報答漂母的韓信一樣,也贈給廚師一千兩銀子,報答他在自己最窘迫時所給予的關照。
再往后,牛鑒又被提拔為兩江總督——不但是封疆大吏,而且是赫赫有名的朝廷重臣了。其時,廚師已經七十多歲了,聽到這個消息,仍然非常高興,并特意趕往南京拜訪他。牛鑒則將他留在衙署,盛情款待。
可是就在這個當口上,震驚中外的鴉片戰爭爆發了!
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五月,英軍戰艦進攻吳淞口。江南提督陳化成指揮守軍奮勇抵抗,擊沉敵艦多艘。可是前來督戰的牛鑒,卻在敵軍炮擊時倉皇退卻,一直逃至南京,導致沿江各口皆棄而不守,寶山、上海、鎮江相繼失陷,陳化成也壯烈殉國。而后,牛鑒又與奕山、伊里布等一班朝廷重臣力主和議,并跟隨欽差大臣耆英與英國人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中英南京條約》。而此時,身在兩江總督衙署的廚師卻氣憤極了,立即寫信回西安,叫兒子將家中產業全部變賣掉,包括當年牛鑒所贈的千兩白銀及靠著營運這筆錢而增值的部分,總共約二千多兩銀子,全都匯至江南。然后廚師拿著這些銀票,交給了牛鑒,并對他說:“牛先生,我當初之所以解衣推食地關心你、幫助你,是因為你英氣勃勃,將來必定能成為棟梁之材,必定能夠為國效力呀,難道還會指望你對我有所報答么?如今你誤國誤民竟然到了這種地步,我怎能再接受你的惠賜!今天把你當年所贈,連本帶利地一并歸還給你。我回去仍然當我的廚役,也不至于餓死呢!”“牛先生”是廚師當年對牛秀才的稱呼,如今不稱他“大人”“老爺”,或許是表達了某種輕蔑?牛鑒也非常羞愧,急忙向他賠罪。廚師卻理也不理,拂袖揚長而去。其時,他幾乎像當年的牛秀才一樣窘迫,連路費也沒有了,在向幾個同鄉借了點錢后,才返回了家鄉西安。
憑心而論,牛鑒擔任地方官時頗有政績,尤其是擔任河南巡撫時,他整頓吏治,關心民間疾苦。河南發生大水災、省城開封“奇險迭出”時,他日夜操勞,親臨指揮,感動了無數部屬與民眾,連續奮戰六十多天,終于戰勝了曠世罕見的水災。鴉片戰爭后,清廷迫于輿論,將牛鑒革職議罪,不久又被起用。太平軍、捻軍起義時,牛鑒又擔任河南觀察使等職,率軍鎮壓。由于他“深得河南民心”,在河南人民的支持下,倒也立了不少功勞。《清史稿?牛鑒傳》稱他“循吏”,并且說:“循吏處危疆”,因誤國而導致“身敗名裂”,主要責任在于“朝廷無成算”,即朝廷準備不足、規劃失當。應該說,這個評論還是比較客觀的。循吏就是良吏,通俗點說,就是清官、青天大老爺。
“廚役”的故事見于清末民初李岳瑞的《春冰室野乘》,不過書中說牛鑒也導致了裕謙之死,則與事實不符。正因為原欽差大臣、兩江總督裕謙在鎮海戰敗自殺,清廷才任命牛鑒繼任兩江總督,應該說,裕謙之死與牛鑒根本牽扯不上。
然而無論如何,堂堂兩江總督、朝廷重臣的牛大人牛鑒,與一身正氣、大義凜然卻又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廚役”相比,免不了要相形見絀吧?endprint